来电

　　“沈若你聋了吗喊你三遍了还往嘴里吃快吐出来！啊天啊不要嚼啊你！”当陆微的催命魔音真正灌入耳中时，沈若已经结结实实地在那块比土豆片还大的姜上咬了下去，陆微一脸的生无可恋，眼见着沈若的脸以秒拍八十二个表情包的速度风一般地绿了起来。

　　再然后，就是此时此刻，她倚在盥洗室的门口看着沈若趴在洗手池上以势要将隔夜饭都呕出来的架势吐得死去活来。

　　沈若不能吃姜，一碰到姜简直比什么催吐剂都好使，甭管是刚入口的还是吃了个把小时的，胃里只要是有东西就吐个一干二净，吐得什么都没有了还一阵儿一阵儿地干呕，照陆微的话说就是眼见着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以沈若的脾气，听了这话回她一句“你胃里全都是胆汁挖出来就能泡酒”算是轻的，然而现在却扒在水池子上一个字儿也没吭，这得是吐得有多惨。

　　啧啧……看这反应强烈的啊，这得是怀了几个月了啊，脸都要埋到洗手池里去了。眼见着沈若真的一头栽了进去，陆微这才如同被当头一棒了一般冲上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把水，就照着沈若的脸噼里啪啦一阵拍。

　　“喂你别吓唬我啊，不就是吃了一片姜么？要不要这样啊你沈若！”陆微手忙脚乱地扶住沈若，一只手艰难地抽出手机拨号。还没等她把联系人列表拉下来，一只手突然攀上了她，一把就把手机扑了出去。

　　陆微看了看眉目紧锁的沈若，顾不上自己摔得四分五裂的手机，想着人事不知的姑奶奶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拳拍飞她的手机壳的。

　　真是活见了鬼了……

　　沈若睁开眼睛的时候，觉得眼前一片混沌，头痛得似乎是被一辆万吨卡车从脑瓜顶生生碾了过去。再一眼看去，发现自己竟然靠着墙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耳边传来水管子里的流水声。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在食堂的饭碗里吃到了一片姜，而后吐晕在了盥洗室里。

　　然后呢？

　　然后陆微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了这个不出两米就是厕所的地方一个人走了？有没有搞错。

　　沈若一边拉开手机屏看时间一边站起身往盥洗室外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了，难怪她手脚冰凉四肢僵硬，这是在地砖上呆了多久啊，陆微那家伙就这样把她扔在那儿上课去了？还能再不靠谱一点儿么……

　　她对此显然没有多么在意，只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脑袋昏昏沉沉的，痛得要死。下午课估计也去不成了，便索性直接往宿舍走去。

　　说起来她今天的状态还真是差劲极了，吃饭连那么大一块姜都能塞到嘴里去，若放在从前早就像看见耗子药一样避而远之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今早做的那个梦吧，梦什么不好梦到洗手的时候一开水龙头，流出来一只枯槁苍白的手臂，五指张开，挣扎了向她抓了过来，冰凉地握住她的手腕，简直毛骨悚然。

　　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惊魂未定，她从来不怕做噩梦的，此刻却觉得凉风阵阵，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结果醒过来发现是她昨晚睡觉忘记摘耳机，被耳机线缠住了才梦见被鬼抓，害的她把耳机里的铜线都活生生扯了出来。

　　“我头痛回宿舍补一觉，你晚上回来给我买一份儿麻辣拌吧，不要海带。”给陆微发了条短信过去，沈若进了宿舍一头就扑上了床。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

　　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她在床上挣扎了一会儿爬了起来，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陆微还是没有回来，再不回来麻辣拌的店都要关门了吧。沈若摸了摸空落落的胃，觉得嘴里一阵一阵的酸苦，拿了牙缸趿拉着拖鞋出去刷牙。

　　在伸手摸到水龙头的一瞬间，沈若的表情几乎凝固在了脸上，疲惫而困倦的神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干净净，漆黑的眸底写满了沉重与怀疑——宽大的睡衣袖子因为手臂前伸的动作窜上去了一截，露出了一截手臂，而原本纤细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是五个深深的手指印，淤血紫得发黑，像是被濒死之人死死捏住，横贯在整个腕上，力道之大几乎能让人看到那只想将这截手臂捏断的手。

　　子不语怪力乱神。

　　作为一个中文系的学生，沈若淡定自若地将衣袖拽了下来，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勇气一把拧开了眼前的水龙头。

　　清澈的水流哗啦啦涌了出来。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是昨天做梦的时候自己掐出来的吧，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三两下刷完了牙，她接了一捧凉水将自己拍了满面，抬头看向镜中，倒映出来的人面色苍白，颜色憔悴，形容枯槁，鬓发湿得一塌糊涂，一缕一缕地黏在脸侧，水珠顺着发丝留向尖瘦的下颌。简直糟糕透了，居然还怕见鬼，自己这幅样子根本比鬼还可怕。

　　她贴了贴自己的面庞，似乎想贴近镜子看一看自己的黑眼圈，旁边洗漱的女孩子这时刷完了牙，关了水龙头准备离开。

　　她看到她唇角还残留的牙膏沫，伸手想叫住对方。

　　可那只伸出去的手却彻彻底底地僵在了半空中，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一般，她“蹬蹬蹬”向后退了数步，直到抵上了另一侧冰凉的盥洗台。

　　为什么会看不见脸上的牙膏沫，为什么不抬头看仔细擦干净再回去……

　　沈若双唇闭成一条紧致的线，双拳紧握，指尖泛白，瞳孔收缩，见了鬼一般地几乎想从旁边的窗口跳出去。

　　她想过了，她在脑海中确认了无数遍。

　　宿舍楼的盥洗台前，根本就没有镜子！

　　那么，她眼前这一面完完整整地倒映出她狼狈的面孔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本能地想拿起东西跑回宿舍，然而还未等她迈开步，她清楚地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握上了她的脚踝，带着刺骨的寒意，带着令人窒息的力度，狠狠地握住了她的脚踝。

　　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整颗心脏，沈若顿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有什么东西楔进了骨髓中，冰凉刺骨，带着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头顶在床上的防尘罩上蹭出让人无比难受的声音，四铺一体的铁床一动一“吱嘎”，她抱着被子剧烈地喘息，心里一阵阵的翻江倒海。

　　是梦……还是梦中梦？

　　她下床发现外面阳光明媚，床头的钟表正停留在八点钟的位置上，宿舍的人还在睡，她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去——

　　是早晨，那就是梦中梦了，梦到水龙头里的手臂是真的，但以为醒过来了其实只是在梦中醒过来了，至于后面的吃饭吃到姜，莫名其妙的镜子，还有被人握住脚踝，其实都只是另一个梦罢了……

　　直到现在她才算真正的醒过来，今天是星期天，宿舍的人都还没有起来，没有问题。她走到盥洗池前，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墙壁，没有了那扇让人毛骨悚然的镜子，也没有问题。一把拧开水龙头，清凉的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她捧起一把拍在了脸上，这才真正的清醒了过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是她最近太紧张了吗，尤其在她看见陆微的时候，虽然面上平静，但是心底还是总会想起那个电话……

　　这会儿隔壁宿舍已经有人起床出来洗漱，她将脸盆向旁边挪了挪，自己也向右走了几步，给来人让出左侧的位置。

　　与隔壁宿舍的姑娘打了个招呼，沈若揉了揉额头，连着做了好几天的噩梦，都是因为那天那个电话吧，虽然她表面上毫不在意，但是心底还是受到了影响。

　　她有熬夜的习惯，那晚早已熄灯，宿舍里除了她都已睡熟，她正翻着一本《围炉夜话》，打算看过这一页就睡了，结果放在枕旁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因为夜间开了静音，所以手机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看得到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和照片，是陆微打来的，睡在她隔壁，仅仅隔着一层遮光布的陆微打来的。

　　沈若定了定神，哪怕在这儿她都能听见陆微均匀的呼吸声，遮光布的缝隙中是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光源传来。她看了看时间，凌晨两点零四，又看了看名字，确实是陆微没错。

　　应该不会是什么恶作剧，难不成会是手机坏了？沈若心底还是十分镇定，想了几种能出现的可能性，都觉得并没有接这个电话的必要。

　　又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电话果然自动挂断了，沈若也就没太在意，找了个书签夹进书中，之后设定了闹铃便躺下睡了。

　　第二天与陆微吃午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这个事儿，便谈笑着问陆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陆微一脸茫然地说自己怎么可能两点多给她打电话，沈若见她不承认便去翻通话记录，然而不管她怎么找，与陆微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始终停留在三天前陆微问她是否需要带晚饭的那通电话上。陆微便嘲笑她说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沈若的手指点在太阳穴上，觉得那里是突突地跳着，真的是她没有分清么……简直是头痛欲裂。她突然觉得这里确实应该安置一面镜子，不过虽然她现在看不见，也依旧可以确定，两只肿胀的眼睛下面一定是挡不住的青黑。

　　摇了摇头，刚端了盆想走，却看见旁边洗脸的姑娘对着盥洗台上面的墙壁挤眉弄眼，一边哼着歌一边往脸上抹护肤霜，终归是没有忍住想要开口的冲动。

　　“你怎么和陆微似的，洗个脸还要唱歌。”她说，“你这是看什么呢？”

　　“看哪里没抹到啊。”对方理所当然地答道，又顺口说了一句，“陆微是谁啊。”

　　她要问的显然不是对方哪里抹没抹到这个问题，但是对方的答案也无疑给了他想要的信息，沈若觉得又是一阵头皮发麻，甚至忽略了住在隔壁的同学居然不认识陆微这种事情，只硬着头皮接了一句，“啊哈……我居然忘了，这里什么时候有了一面镜子啊。”

　　满脸护肤霜的姑娘回头打量了她一眼，眯着眼说了一句，“这里一直都有一面镜子啊。”

　　沈若再一次抬起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僵硬的手指无意识地弯了弯，只想赶紧逃离这个诡异的场面。

　　正巧这时宿舍门口传来陆微叫她的声音，她忙不迭地抱着盆跑过去，对方一手拿着自己的手机另一只手拎着她的手机，见了她人便递了过来，“喏，你的电话。”

　　陆微的手机还停留在娱乐节目的视频播放界面上，耳机向后一掰挂在了脖子上，看着因离开宿舍变得不稳定的网络连连皱眉，一脸的不耐烦，就差写满了“你打扰到我看视频了快接快接！”

　　她无奈笑笑，甩了甩手上的水柱，接过还在震动的手机，然而在看见来电显示的一刻，瞬间惨白了脸色。

　　她听见耳畔传来好友清浅的笑声，“怎么不接呢，小若。”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陆微已经变了样子，脖子上挂着的耳机不见了，头颅以诡异的角度歪向一旁，口鼻中流出大量的鲜血，手臂与肩膀似乎只连着一层皮，在身侧晃荡着，眼见着就要掉下来，却缓缓地提起了手机，正停留在向她拨号的界面上。

　　然后那张流着血的嘴又张开了，喉咙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怎么不接呢，小若，你怎么不接呢，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

　　手机在那一刻被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耳畔传来刺耳的乐鸣声，将她全部的思绪狠狠地拦腰折断。

　　“呼……呼……”从梦中惊醒的一刻，沈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睁开眼闯入了与周围的黑夜格格不入的光线。是夜里，天根本还没有开始亮，刺眼的是手机的屏幕光。

　　又是梦么，如果都是梦，这该是梦中梦中梦了……连环梦做了第三重了，她真的不知道此刻是否该相信，自己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在梦中。

　　伸手够到了还在嗡嗡震动的手机，不管到底是不是梦，沈若都无比地感激这一通若放在平时一定会因为打扰到她睡觉而被骂的狗血喷头的电话。

　　可就在手机拿到眼前时，两点零四的时间映入了眼帘，没有任何理由的，她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预感。所以，在手机屏幕上的名字与照片已经不可阻拦地闯入眼中时，她猛地闭上了双眼。仿佛只要不看，就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而在她闭上眼的一刻，就像“咔嚓”一声被拉上了闸门，手机的震动戛然而止。

　　沈若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打开通话管理，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未接电话的来电记录，离现在最近的一个，不过是星期天早上八点多钟陆微打来的电话，那时候她刚从盥洗室回来，陆微拿着电话在宿舍门口等她……

　　等……等等……

　　昨天早上……

　　在宿舍门口……

　　陆微打来的……

　　不，不，这怎么可能！

　　刚刚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倏地亮了起来，“嗡”地一声震了她满手，麻了整个身子。脑海里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接着是汽车轮胎与地面剧烈地摩擦声，四分五裂的手机……然后挚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伴着口鼻流血、头手俱断的惨状，直勾勾地闯进她的眼底耳中，一遍又一遍地问她。

　　“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

　　“怎么不接呢，小若。”

　　“为什么不接电话呢，小若。”

　　这一刻，沈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如同烫手一般地扔掉了手机，之后疯了一样连滚带爬地下了床，绊住脚的床帘被整个拽了下来，凌乱了一地。

　　她跣足披发地跑到陆微的床前，冷硬的地砖从脚底下传来刺骨的凉意，不知道是不是刚刚在地面上踩到了什么，这会儿脚下是钻心地疼。沈若站在陆微的床前剧烈地喘息，双手攥成拳头又再次松开，松开之后再攥上，指尖早已捏成惨淡的白。

　　站了十几次呼吸的时间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她抬手一把掀开了眼前的遮光布，钻进了陆微的床铺上去。

　　接着，老旧的铁床发出了刺耳锥心的“吱嘎”声。

　　像是冰冷的金属划过冰冷的地面，刺穿了漆黑的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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