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诞

　　此时占据着千火我意识的情绪是……混乱。
　　仿佛是被塞入滚筒洗衣机里，反反复复搅拌几百次，而每次几百分钟，当然现实里没有那样的洗衣机，所以这只是比喻而已，但这股混乱程度，却与此相比相差无几。
　　脑浆与脑髓，左脑与右脑，大脑与小脑，全都放进榨汁机里榨成汁液，再把这些汁液倒进名为头骨的容器里，混乱成这般程度，就是这种感觉。
　　然后千火我睁开眼睛，干涩的眼球马上因为接触到大量的液体而过度湿润，变得刺痛起来，令的他急忙把睁开的眼睛再次阖上。
　　马上理解自己身处何地。
　　不理解也没办法。
　　被怀柔的皮肤欺骗，而过分地相信身体的触感，犹如置身于冰窖中的寒冷感觉，毒蛇般爬满了全身。身体毫无支撑，似乎在下落，又仿佛在上升。
　　意识到此处，耳朵和鼻腔里便同时被河水灌满。
　　“呜呜！”
　　双手用力地在河水里挥动，然而哪里是上，哪里是下都搞不清楚，即使如此，却一动不动便只能等死，要想活下去，就只能痛苦的挣扎。
　　幸好，他摸对了方向，很快便从平静的水面一涌而起，他一把擦掉脸上水幕般往下流的河水，摇头甩掉头上的水珠，然后睁开眼睛摇头四顾。
　　现在已经到了晚上，黑夜顶替了白日，统治了这个世界，乌云浓厚的天空中有一轮皎洁的明月，银白光辉尽数洒在微波粼粼的水面上，显得优美而宁静。
　　千火我似乎处于河道的中央，距离两岸都有着相当的距离，顺水或逆水都看不到桥的影子，所以他也不清楚自己具体身处何地。
　　不过这个镇子本来就不大，所以千火我也不怎么担心。
　　抱着总之先上岸的想法，千火我随意挑了一边，划到岸边去，他无力地爬上岸，伏在地上直喘气。
　　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河中醒来。
　　在“有点深”的河中央醒来世界上有多少人有过这种经历？
　　没有吧。
　　不，这里就有一个。
　　玩笑就开到这里。
　　“啊！”
　　千火我忽然以跪着的姿势直起上半身，脱衣服比赛似得迅速将上衣掀起，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略显消瘦的小腹。
　　一片平坦，除了肚脐是凹陷的外，没有其他明显凹陷的地方。
　　也就是说没有受伤。
　　那样就更不会被十公尺地美工刀干脆的捅进去。
　　但脑海中那又真实的过头的记忆是怎样？自己不是肚子被刀子捅进去，失血过多而死了吗？
　　虽然一瞬间想过自己现在的脸庞想必相当可笑，但他却很快就不在意那种多余的想法了，一种奇妙的感觉突然在他心底里升起，就像看到杀死他的人的样子一样，他的表情变得扭曲。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死去”前见到的凶手的脸。
　　千火我身体颤抖着站了起来，爬上堤岸，往远处眺望，黑暗当中浮现出参差不齐的建筑轮廓，虽然看不清楚，但知道自己没有选错边后心里还是不禁释然。
　　一个人若是在困境当中，即便作对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也会觉得这世界充满了希望。
　　何况千火我所在的并非困境，而是“死境”。
　　“对！对对对了！我要回家！现在已经过了门限时间了！”
　　这可不是能随意糊弄过去的简单事情，凌雨若是发起火来，他指不定还要怎样去接受濒死体验。
　　一边在心里颤抖着，一边穿着“滴答”“滴答”不停往下滴水的衣物，千火我往街道上走去。
　　有件事千火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想，他知道若是在意下去地话，一定会知道些自己承受不了的答案，可若是不想的话，却又让他害怕，让他打心底里——虽然在他心里最怕的人事只有凌雨，但是现在的却是和那个截然不同的害怕。
　　虽然肚子上没有伤口，何止是伤口，就连一块让人在意的疤痕都没有，可是却像真的被刺一样的洞口，却出现在他穿着的上衣上。
　　他记得自己是失血过多而“死”的，那样衣服上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洗也洗不掉的多的血迹。借着月光他低头再次确认，就像强调自己的存在一样，那黑黝黝的洞口，狰狞地攀爬在他因被水浸透，而显得颜色较深的白色衣服上。
　　“唔啊！”
　　他突然用掀起的衣服蒙住自己的脸，只露出一只眼睛看路。此时他已经来到了自己比较熟悉的街区，小镇上的人都睡的很早，因此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白日里即便不算热闹也不算冷清的这个道路，现在却像直通地球的两极，空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寒冷，吐出的气息，也变成了可见的白雾。
　　千火我急促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他一般，从越来越快的步行到后来的奔跑，他已经顾不上蒙着脸了，他拼命地甩动双臂，带动双腿，即使肌肉疼痛，身体嘶鸣，他也不管不顾，他现在只想快点回到家，回到家生气的姐姐就会站在玄关等着开门的他走进，然后一巴掌就会毫不留情的招呼过来，虽然以前被这样对待是极不愿意的，但现在他只想快点见到姐姐，就算被打也无所谓，他现在需要的，说不定就是疼痛带来的一点热度，来温暖他逐渐冰凉的身体。
　　那一点亮光是黑暗中唯一的希望，千火我从不曾像现在一样觉得那无机质发出的亮光会让他觉得那么高兴。他放慢了脚步，在最后的十几米里，我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再也不需要去惊慌失措。玻璃窗那头射过来的光在地上铺出一条迎接他的地毯，他踩在上面，觉得柔软极了，都要舒服地倒在地上，但是现在不能倒下，他缓缓摇头，并迈出更加坚定的步伐离那希望更近一些。
　　他终于来到了门前。
　　淡淡的灯光从门缝里射了出来。
　　他轻轻地敲门，敲门之后就在担心凌雨是否听的到。
　　所幸在门对面传来“来了”的声音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让他松了口气。
　　当穿着便服的凌雨打开门看到一身湿透的千火我时睁大了眼镜。
　　千火我很享受凌雨的担心表情，因为他的身体在这时候确实的温暖了起来。
　　“怎么会这样子！”
　　凌雨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千火我不禁眯了下眼睛。
　　“快点进来！马上去冲个热水澡！不然会感冒的！”
　　千火我也不明白现在滑过脸颊的，是未甩干的河水，还是，因为自己太过高兴而留下的泪水。
　　凌雨几乎是扯着，抓住千火我的一条手臂，将他带进了屋里。
　　从黑暗走向光明，从寒冷走向温暖，就像经历了一次重生，千火我顺从地跟在凌雨身后，他看着凌雨瘦弱地后背，回忆着那次被关在门外一夜后，这个人是如何照料自己的。
　　若是没有她的话，自己早就不行了吧。
　　走在前面的凌雨忽然说。
　　“现在有客人在这里我就先不问你怎么回事了，不过之后你要是不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把发生的事告诉我的话……”
　　为了要证明违背自己的话有多严重似的，凌雨转过头对千火我做了个一点都不吓人的鬼脸。
　　“客人？”
　　“嗯，今天突然遇到的，把我送回来的好人。”
　　“你外出了？”
　　“你那么惊奇干什么！我外出有那么稀奇吗？”
　　简直稀奇过头了。
　　虽然不宅，但奉行着足不出户的凌雨几乎真的不怎么出门。
　　“客人啊……”
　　“是男人哦。”
　　“你这个要是女人我就会把她怎样的口吻是怎样啊！何况你都不怕被人家听到吗？”
　　“人家才不像你那么小心眼呢。”
　　“这和心眼大小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是礼貌问题啊！”
　　因说话而停顿步伐的两人走进客厅。
　　茶几上放着两杯茶，其中一杯前有一个人，他背对着千火我两人坐在沙发上，听到两人说话声音的他站了起来，将近两米的身高令千火我有些惊讶。然后他转过身，露出一张外国人的脸。
　　他在和蔼的微笑。
　　千火我在拼命忍耐着让自己不要太过害怕。
　　他穿着仿佛要化作黑夜一部分般黑的皮质大衣，也许是在室内，他解开了上面的扣子露出里面穿着的和外面大衣颜色成鲜明对比的白色衬衫，衬衫下摆尽数塞进裤子里面，双手放在大衣口袋。
　　他站在那里挺拔又高大。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耀眼的金色长发梳到脑后，然而有调皮的几根在他额前摇晃。他的眉毛略粗，千火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因为即使在室内，他的脸上还带着一只眼镜，遮挡住他看过来的视线。
　　然而面对着他看不到的视线，千火我的身体却犹如被猫盯住的老鼠一样瑟瑟发抖。
　　抓着千火我手臂的凌雨看向他的手臂，接着又看向他的脸。
　　“你怎么了？”
　　见千火我一直盯着客人看，凌雨又看向自始至终都一直微笑着的客人，再看向千火我。
　　恍然。
　　“你们原来认识吗？”
　　“今天才认识，不过……见面还是第一次，没想到长得……嗯，很帅。”
　　“谢谢夸奖，您中文说的很好呢。”
　　夸奖千火我似乎比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哪里哪里，我还只是初学者而已，再复杂些的句子我就不会了。”
　　“不不不，您就不必谦虚了，要是不看您的样子的话，恐怕没人会想到您是外国人呢。”
　　“是吗？这真是对我最好的赞美，那么请你……我们虽然认识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愿意的话互相介绍一下可以吗？”
　　“啊啊，这个是我弟弟，千火我……千火我，这位是普雷.维兰先生……你要不要先去洗澡？”
　　凌雨察觉到千火我不对劲了。
　　他不但脸色不对劲，纸一样地苍白，身体也不对劲，筛糠一样地发抖。
　　是冷了吧。
　　但是千火我却又不同于物理上的原因而身体颤抖。
　　他很了解，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临“死”前看到的那个人的脸。
　　那张脸一直都是笑嘻嘻的，将刀刃插进自己的身体，他很怀疑，自己这时为什么还能呼吸，还能说话。甚至还能活着……在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确实是死了的。让千火我记忆最深刻的，应该就是这个人，普雷.维兰脸上即使在室内也不肯摘下的红色墨镜。
　　仿佛隔着血膜看过来的视线，仿佛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让千火我不禁捂住口鼻，阻止从胃底升起来的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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