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

　　“无论多少光芒多少荣耀，在这座城市中所闻所遇的一切，都将是我毕生的耻辱。”
　　尹洛的眸光是深不见底的平静，那样黑，那样浓，仿佛融进了最沉的古墨，又如同铺满了粘稠的夜色。
　　楟北不知道在那一瞬间她的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那突然陷下去的一块那样沉，那样重，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句话也一同塌了下来。她的手在宽大的袖管中紧紧握拳，指尖抠进手心儿里，露出惨淡的白。
　　她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
　　该说什么呢——
　　尹洛语气中的绝望排山倒海地铺面而来，沉重压抑得令她感到窒息。她不过是个旁观之人，却依旧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其中肝肠寸断的疼痛。可仅仅只是这样么？
　　那么在心底里滋生的另一种情绪又是什么？急切地催促着她去求证一个真相。可她又该如何开口向尹洛询问，询问她刚刚所说的，那个必将成为她毕生之耻辱的一切里，是不是也包括她呢。
　　不能问，又不能忍，她终归是道行太浅，咬紧了唇，垂下了眼帘一声不吭。然而尹洛那是多深的道行啊，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便看出了楟北在想什么。不过，也仅此而已，她不能给出任何解释。
　　这座城市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将她生生囚禁了起来，斩断她全部的羽翼，掩盖住所有的星芒，毁灭一切光明之处……
　　她找不到出路，就只能自生自灭。
　　“你看啊，看看这座城市。”尹洛坐在背对着窗的位置上，说话时头向旁侧微微一偏，露出侧脸孤零零的线条，遍布着苍白与冰冷。
　　她说，“这里就是一片地狱，恶鬼修罗出没之所，魑魅魍魉栖身之地，哪有人的活路。”
　　楟北顺着她的视线望了出去，入目之处是一片热闹喧哗，街道上人来人往，偶有汽车鸣笛之声跃入耳中，路人或单独行走行色匆匆，或三三两两低语浅笑……
　　她忽地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再睁眼看去已是一片寂静空旷的黑，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
　　忽地，头颅之上落下了一只手来。
　　她倒吸一口凉气，舌尖都被咬出了血，才发现不知何时尹洛已经站起身来，将一只手落在了她的发顶，缓缓说道，“想好好做一个人的话，那真是太难了，还是小心些吧，免得被吃了。”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一个利落萧条的背影，和一个冷汗涔涔、毛骨悚然的她。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她才起身一个人离开，然而走出店门的一刻，她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如果阿洛回了宿舍……不，自己还不想见到她，或者去自习室，不……万一阿洛也是这样想的该怎么办。
　　恍惚间，周遭的喧嚣越来越远，清晰而尖刻的讽刺却毫无阻碍地落入了耳中，她清楚地听到那些冗杂繁多的言论，或是诸如“都是为了你好”的关爱，或是打着亲人挚友的旗号的“安慰”，或是凭着自以为很了解一切的身份进行盘问与指手画脚，或是当面的辱骂，是不计后果的评头论足，是不负责任的盖棺定论，又或是一切明里暗里席卷而来的……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一刀一刀剐在人的心头上。
　　不，不是的，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怎么能这样！
　　你们这样，把她当做什么？

　　碾碎她的自尊，再用她的责任去驱使她？剖开她的血肉，再用她的责任区扼杀她？剥夺她的权力，再用她的善意去榨取她？践踏她的人格，再用她的悲悯去牵制她？
　　掩盖她的锋芒，贬低她的价值，败坏她的名声，挥霍她的生命，否定她的所作所为，需要时抽筋剥骨无所不为，利用后弃如敝履置若罔闻。
　　你们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几乎被心口涌上来的怒气冲破了胸腔，可在这几乎将她没了顶的愤怒中，她却依旧清晰地感觉到，这一切一切的怒火，最终都不过是化作她满满的无能为力，只得在空无一人之处徒留几声叹息罢了。
　　可是……只是听一听，看一看便已经痛成了这个样子，那么，她呢？身在这一切波谲云诡的正中央的阿洛呢？
　　爱而不能得，恨而不能离，痛而不能止。
　　困于现状而不能改，呕心沥血而不得变。
　　所谓痛心疾首，肝肠寸断，也不外如是了吧。

　　苍天，谁来告诉她，到底是上一世做了什么孽，这一生，才会陷入如此境况，就像她亲口所言那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在看过她某个时期的自述后痛不可支地蜷缩在床上浑身颤抖，也曾抱住崩溃的她手足无措地泪如雨下。哪怕在很多年后，她回想起这段日子，她都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不可言说的绝望。
　　至少在现在，她面对过的最艰难的状况，就是眼睁睁的看着她痛不欲生，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你这辈子全都毁了，你会毁在这里的知不知道！”
　　“早就毁了，就算不来这里，也无非是换个地方罢了。”她低声笑笑，说得云淡风轻。
　　“为什么……这不公平。”
　　“运气差，有什么办法。”尹洛说。
　　不，这不是运气的问题，这根本就不是运气的问题。
　　似乎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尹洛抬起头来，眸中一片清明，“别想了，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你想不明白的。”
　　尹洛说，这是这个社会的问题，可社会本身并不是这个样子的。积少成多，人们纷纷放任自己的行为，以维护自身的利益为底线，到处是尔虞我诈，满地是欺骗与伪装。
　　“可是……”可是，这个社会设不能改变的，你改变不了这个社会，你应该改变你自己。
　　“不是这个社会不能被改变。”她是真的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说，还是遇到了太多太多与自己所想一样的答案，以至于连她从来看不透的眸眼中都是一片绝望，“而是懦弱的人，连哪怕去想一想的勇气都没有，又何谈改变。”
　　“都等着别人去做，怎么可能会改变。人在这个世界上可控的只有自己，可人们却总要想着别人先做出让步。人们所谓的公平也无非是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才会去伸张伸张，倘若自己是获益人，又有哪个想的起来这对旁人是不公平的。”
　　“自私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人性，是它改变了这个社会。而旁人看我不顺眼，无非是因为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所作所为所倡所导会威胁到他们的利益吧了。”
　　“而你，会因为我的处境而感到痛心。”她语气寥落，“实在难得。”

　　从她见到尹洛的第一天，那个人就是遥不可及的。不是高高在上，而是跌在万丈深渊中，跋涉在漫漫长夜里，无论怎样相交，也终归走不近她的身。
　　那不是自我保护，而是对她的保护。
　　那颗心千疮百孔，却不曾有一分一毫是在为自己消耗。
　　可惜她所作所为，这个世界看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也看不到。
　　你个傻瓜！笨蛋！蠢货！你的退让你的妥协只会让他们觉得你好欺负！你的性子你的温软除了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回报！人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你越对他好他越不知道满足，得到了就想要的更多，永远贪婪永远没有止境，毛病都是惯出来的！
　　楟北并不知道，她这番话曾在涣玥那里得到验证。那还是尹洛刚刚来到临江没多久的时候，涣玥隔着冰冷的手机屏，语气也一样的冰冷，那是一句警告，“你现在的痛苦都是你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以德报怨，是要分人的，他们不配。”
　　她不知道这句话，所以更不知道尹洛的回答。
　　“我若如此，又与他们有什么区别。”
　　涣玥几乎被这一句话呛得吐血，她真想抄起手边的陶瓷杯子把电脑对面那个女人砸得头破血流，真不知道是该说太有勇气还是太傻，她妄图以一己之力去拯救世界么？她以为她的献身会换来旁人的醒悟还是怜惜？不会，那些人只会享用着她来带的好处然后指着她的头大笑可悲！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老天啊。
　　“我什么都不说了，尹洛，你只要能活到四十岁，你能活到四十岁就算是高寿，只要你能活到四十岁，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说话算话！”她简直能被她气死。
　　“那我可要从现在开始列清单了。”尹洛在另一面笑。

　　“你听说过天下病么？”她问。
　　当时楟北愣愣地摇了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没听说过，但是在听见的此时此刻就听懂了，也知道了她想说什么。
　　她以一己之身的所作所为，竟然被旁人看做是病……
　　她从来都不知道，心怀天下，居然是一种病。
　　是什么人说得这样的理直气壮，难道说这话的人不该问问自己，问问自己可还有一定一点儿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可还知道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可还能摸到自己的良知？
　　天下病。她真的是没听说过，闻所未闻，可笑之极！

　　“人的一生就只有那么长，在有限的广度和宽度中，我们不可能做完所有想做的事情，得到所有想得到的东西。所以总是面临着无数的选择，但选择的同时，就意味着放弃。”
　　“可这并不能证明，我们在这种或主动或被迫中所放弃的东西，就不是我们所珍视的，甚至有时候，可能往往相反。”
　　“正因珍视，所以才不会因失去而改变。”
　　“就像……我第一个放弃了我自己。”

　　但她却放不下全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残忍地抛弃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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