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

　　那是一九七九年三月的一个傍晚，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编制下的一个连队正在进行清剿任务，年轻的中国军人将那个走入雷区的越南孩子抛出去时便已经知道，他再也等不到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楔

　　湿漉漉的天气，夹杂了冷风小雨，一拧衣服仿佛都能流下水来。战争持续了仅仅半个月，死伤亦大都为越方，却也依旧是白骨露野，龙血玄黄，叫人触目惊心。
　　夜晚，查哨归来。
　　“这劳什子气候真他娘要了老子的命，头天晚上睡觉还好好的，天亮起床一穿鞋，好家伙，一鞋窠子的虫子，简直蛰死人了！”
　　指导员赵勇一进门，就听见连长高放操着一口家乡话粗着嗓子大声抱怨着。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大以来，这三两月的天气实在是怪异得很，人像是被蒸了一般湿涝涝地直往下淌水。他们是141团的一个连队，驻扎在树林子边上的一个村庄，到处是不知名的蚊虫，扰得人心烦气躁。
　　“我们的队伍伤亡不大，半个月就已经把战线向前推进了几十公里，眼见着凉山、广渊、沙巴、封土、铺楼都要攻下来了，我看越方投降的日子也近了。”他和连长老高不同，是城里人，受过正规教育，看得出战争天平的倾斜。中国政府既然已经完成了预定的作战任务，那么撤军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了。
　　“报告连长，有信！”警卫员小宋一阵风地跑了进来，看指导员摆了摆手，便放下信立即退了出去。赵勇扫了一眼那三封收件人相同的信，略有怔忡地开口问：“王大贵？不就是今天下午不幸牺牲了的年轻小伙子，与你一个村儿你看着长大的那个？”
　　高放听了王大贵的名字，把手中的茶缸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撂，面上一片阴翳，“提起这个我就生气，我们的部队到如今伤亡不过数千，却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他小子要个人英雄主义倒是看得开，为了救个越南崽子把命搭进去了，真不晓得他娘的他是来打谁的，呆脑瓜壳子一个，现在人都没了信来了又有啥子用，也亏得他天天盼着，也得有那个看的命！”
　　赵勇知道老高是个粗人，只是说话不中听，实际上是在替他的兵心疼哩。便道，“人既然不在了，这信还是拆了看一看吧，万一有个什么事儿咱们也好帮衬着点儿。”说着便把其中一封拆了来，将信放在了桌上，这地方当然是不通电的，只有一盏黄蜡蜡的烛灯，熏得人眼珠子生疼。借着个一跳一跳的光看去，那纸上只有五个字。
　　“已登港，勿念。”署名的是个叫阿凝的，听着是个姑娘家。
　　“是他未婚妻。”高放又捧起他那茶缸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可是个美人，全村全乡的人都知道，也不知怎么地就和大贵好上了，家里有点儿钱，上过几年学，□□时候也一直偷着受了点儿教育，大贵他爹还在的时候就催着俩人结婚，到了也没结成。好端端个姑娘也不知被那资本主义美国佬灌了什么迷魂汤，那叫什么高考制度恢复了，现在又逮着个改革开放的机会，就更一门心思地往国外跑，叫大贵等她，说是留学回来就结婚，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你们不总说什么心像脱了缰的野马，放了就收不回来了吗，我看啊，八成也是回不来了。”
　　赵勇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拧着眉又去拆第二封，见那信上“母安”二字挺俊有力，才略略心安，便又去拆第三封，“老太太这字儿看着还挺有劲儿，你替他给他娘报个平安吧，别老人家见不着回信再慌了，士兵阵亡通知书等过些日子再下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过那最后一封信的信封，却发现寄信人与收信人的姓名地址竟是一样，只觉得满心疑问。
　　然而未等他思索，信已经从手中被抽走，等他晃过了神儿来，竟看见高放正拿着那没来得及拆的信件往烛灯上递，火舌一下子舔了上来，将那封信干干脆脆地卷了进去。
　　赵勇一愣，忙问：“怎么把信烧了？”
　　“那是他临来的时候自己写的，走的时候交给隔壁家妮子了，说他怕老太太骗他，要是见他娘不好了就赶紧给他寄来。还真叫他猜准了，老太太估计也是提前写了封信，想着要安抚他，这信在路上耽搁了这些天，这会子只怕人早就不好了。”从来没有正经过，只有满口粗话的高连长这会儿难得地沉下了面色，微弱的烛光下，除了两个久久无语额大男人，就只剩下了满屋子的死寂。
　　“罢了，那便莫回了吧。”许久之后，赵勇才低低地说了一句，“三封都是假的，又何必再回三封假的去……”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六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撤回境内。141团中的某个连队在本次战争中只有一个年轻的新兵牺牲了。他同乡的连长并未把他的骨灰带回国内。
　　他带着满满的期盼而来，并将永远留在这里。
　　有人给他垒了座坟，碑石简陋，只有这短短一句话。在那片气候湿热，蚊虫称王的林畔，只有一个年少的越南孩子，常常来扫那座矮矮的墓，而后对着那行看不懂的中文，无端地泪如雨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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