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尽浮生

　　【伍拾叁】

　　热带地区台风是常客，通常来的快去的也快，但是这时候突如其来的台风肯定会延误飞行，没有医生带来的抗生素和其他降温药物，整整高烧一夜，不晓得小孩子会成什么样子。

　　夜色漆黑如被泼洒了漫天浓墨，狂风怒号，拍打着窗棂，树枝被拍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听得人心惊胆战。

　　魏姨贴上小正高热的脸，小孩子脸蛋通红，已经没有清醒意识了，迷蒙中感受到冰凉的脸颊贴过来就蹭了上去。魏姨低声说：“这是命。”

　　魏叔也沉默不语，反反复复擦拭着桌上的花瓶和器皿。他们都恐慌万分，但是没有人埋怨一句。

　　窗外的风呼啸着，呜咽的声音像鬼哭，令人毛骨悚然。空气窒息而绝望。

　　伊落雨觉得自己牙齿在轻微的颤抖，她的神经已经紧绷到处于随时可能断裂的边缘，期待和失望交错的感觉就像在深渊中下坠，只是往下坠，永远没有边界。

　　如果真的出了事，她要怎么原谅自己？

　　她像个无能为力的废人一样，只能翘首等待那个人在跟情人缠绵之余，施舍一点怜悯给这座孤岛。如果直升机来迟了，它就会被恶劣的天气阻隔在路上，他们只能自生自灭。

　　孩子高烧时痛苦的梦呓就在耳侧，像魔咒一样催逼出她的罪恶感。迫使伊落雨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凌迟自己，刀割般鲜明的痛苦。

　　她总是给身边的人带去伤痛，她是不详的怪物，每个靠近她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伊落雨的手心紧紧攥着薄薄的手机机身，就像握着一个定时炸.弹，她应该打电话确认下情况，但手指可耻地颤抖着，却拨不出一个数字。

　　她倏忽站了起来，魏姨魏叔两人都诧异地看向她。伊落雨勉强开口：“……我去外面看一下。”

　　不待二人开口，她就已经快步走出，然后反手带上房门。

　　外面的风果然比她来时还要大很多，她甫一出去就被吹得睁不开眼睛。

　　但在这时候伊落雨才觉得自己稍稍得到了喘息的机会，她一步一顿地向停机坪走，艰难地紧紧抓住手机，翻出通讯录，边走边按下了手机的按键。

　　每一步都像走在风暴的中心，类似处于漩涡里，有一股力道正不断试图把人拖离地面。她在那样巨大的风力中几乎错觉自己将如同纸片被撕碎，摇摇欲坠。

　　这手机是邵东给她的，上面只有一个联系人。

　　伊落雨下意识摩挲着那个灰黑色的默认头像，指尖在屏幕上滑动，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个女孩子的声音。真是漂亮的声音，可以想见那个女孩子一定也一样漂亮。

　　再也由不得她犹豫了，她按下通话键，将听筒紧紧贴到耳边。

　　突然。

　　“落雨！”

　　她茫然地抬起头。

　　视线所及的范围是不远处刚刚降落不久的直升机，一个男人快步向她走来，他挺拔的身形像是永远屹立不倒的青松，刀刻般轮廓分明的五官那么坚硬锋利。他似乎是从梦中走出来的，这么不可思议。

　　这样大的暴风，他竟然坐着直升机从香港赶过来？！

　　他上一刻还在女人的床上，现在就到了她眼前？这个世界怎么会这样荒诞？

　　这样混乱地想着，理不出头绪，他已经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给予她支撑，她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像个失控的傻子一样一直在轻微地打颤。

　　这样被忽然稳定住，她一时脱力，握着的手机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小小的机器在风里似乎随时会被吹走。邵东弯下身去捡，不经意看到了上面的通话界面。

　　他将手机放回她衣兜里，接着一言不发脱下自己的风衣外套，将她牢牢包裹住，开口，一张一合的口型，声音被吹散在风里，听不太清在说什么，但她还是看到了他的话：“放心，我来了。”

　　伊落雨被大衣包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失神地看着他，那件衣服带着温热的体温，从身体交接处扩散，温暖四肢百骸，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几乎没有热气，正无知觉地瑟瑟发抖。

　　刚要说话，又一个声音打断了她：“快走吧，我医药箱拿上了。”

　　不是林医生。

　　Josen从邵东身后走来，盯着伊落雨，笑得人畜无害，像高中校园里最受欢迎的大男孩，金发耀眼，笑容也耀眼，他提着医药箱，冲着伊落雨眨了眨眼睛，如同见到一个老朋友，似乎之前的所有事都不存在，都只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妄想。

　　他又变成了伊落雨第一次见到的样子。

　　她当然清楚Josen的本职是医生，让他过来无可厚非，可是这样猝不及防地对视上，还是令她感到恐惧。

　　…

　　……

　　“伊落雨。”男人用流利的中文叫着她的名字，“这里是北太平洋上远离中国领土130海里的公海，在这把你扔下去，你猜会不会有人找得到你。比如你的小情人？嗯？”

　　……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了她的脸颊：“你真是个有趣又漂亮的女人，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漂亮。”说完，他又拍了拍她的脸，“真可惜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想把你扔进海里喂鲨鱼。”

　　…

　　……

　　那艘船上，他的眼神带着刻毒的恨意，像刀子划过她的身体，她差点以为他会拿枪射她的心脏。

　　又或者是更久以前，在她永远不想回忆起来的过去里，他带她去山间别墅下的坟场，他的手像魔鬼的铁链将她捆缚。

　　这个男人仿佛太阳一样灿烂的笑容背后，到底有怎样黑暗的秘密呢。

　　她不能表现出什么异样，所以尽管身体下意识瑟缩了下，但她还是向Josen点了点头，将手从邵东手中抽出来，克制住脸部表情，尽量表现得平静：“我带你们过去。”

　　伊落雨转身往回走，弓下身试图躲避带着寒气的大风，邵东却用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护在怀里。

　　她一惊，浑身僵硬着想挣脱，用手肘狠狠撞击他的大臂，他轻嘶了一声，却没放开，反而揽得更紧，用力箍着她的肩膀，冷声道：“安份点！”

　　在这时候，伊落雨闻到了某种味道，不得不安静下来，任由邵东拥住她。

　　三人来到魏家的小木屋，刚敲了门就应声而开，魏叔焦急的眼神在看见邵东时转为惊喜，忙不迭把他们迎了进来。

　　接下来就是Josen的事情，伊落雨有些不放心，直到看着他有条不紊地从医药箱拿出设备，听诊器，药瓶，酒精，体温计，针管等，指挥魏叔魏姨做这做那。虽然显得很忙乱，但伊落雨还是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Josen的能力毫无疑问是出众的，再讨厌她也犯不着为难小孩子，小正可以得到诊治是再好不过。

　　僵硬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来，她险些栽倒在地上，被身后的邵东及时揽住，将她带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伊落雨在这时候才想起自己方才一直忽略的事情。

　　她一下子抓住了邵东想收回的手，扭身，看到邵东今晚穿着黑色的衬衣，是纯正的漆黑，不是他惯常穿的颜色。伊落雨接着将视线转移到衬衣的右手上臂处，看起来干干净净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不信自己的判断会出错，蹙眉探身把手伸出去，邵东来不及躲，被触碰的瞬间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闷哼，伊落雨的指尖可以清晰感知到些许濡湿。

　　鼻端先前萦绕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在此刻终于变得清晰。

　　“你受伤了。”伊落雨直直地盯着他。这句话并不是在发问。

　　邵东大概是知道没必要再隐瞒了，却还若无其事地笑着：“想不到你鼻子还不错。”

　　伊落雨见邵东还要死撑着，终于有些动怒，恨恨地揪住了他的伤处，他瞬间痛嘶出声，眉宇间第一次显出痛楚的神色，伊落雨感觉到手中的濡湿在扩大，她惊慌地收回手，手心处竟然都是血迹，出乎意料，竟然比她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

　　她慌乱地解开他的衣服，露出他紧实的胳膊和胸膛，大臂处先前缠绕上的绷带已经渗出了大片大片的鲜红。伤口果然已经裂开了。伊落雨连忙解开绷带。

　　邵东在她头顶痛苦地喘息着，伊落雨猛然惊觉这声音跟在电话听筒里的一模一样。霎那便全都明白过来。

　　她的手指一圈又一圈解开绷带，动作轻柔又小心翼翼，声音却全都是恼恨：“之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是护士在给你包扎是吗？”

　　邵东在这时候还不忘嘴硬，占她口头便宜：“我故意让那个小护士接的电话，真想看看你气到脸色发青的样子。”

　　伊落雨听闻，手下一使力，邵东又痛得额头冒汗。好像这样一作弄才解气，伊落雨的动作放缓了下来：“别说这么拙劣的谎话，看这伤口是枪伤，你当时怕是手上一时使不上力。”

　　说话间绷带已经被解开，创口鲜血淋漓，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伊落雨直皱眉头，果然是比她一开始预料中还要严重十倍的伤口，她对枪械没有研究，认不得具体是什么枪才会造成这样大面积的创口，但邵东的胳膊没有被巨大的冲击力撕裂真的是奇迹。

　　看得出来，为了赶过来，伤口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草草扎上了绷带，就这种伤势他竟然还要在她面前逞强，真是不知死活。

　　邵东这次没有开不合时宜的玩笑，他唇色苍白，认真凝视她的眼睛，嗓音低哑，说：“我想，你总是需要我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

　　她一愣，低下头没有直视他的眼神，任由睫毛挡住她的神情，只是小心地将绷带解开放在旁边，接着拿来家用的酒精棉和消毒水，用镊子夹起酒精棉，一点点擦拭他的伤口。

　　她不是医生，做不到多专业的处理，至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做点什么：“Josen知道你的伤，他待会就会过来是不是？”

　　“要看小正的情况。”邵东这么回答着。

　　伊落雨擦拭酒精的动作顿了顿，从她的角度看去，在邵东半解开的衣服中还有其他的伤口，或大或小，他竟然试图一并隐瞒下来。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邵东笑了：“生意不是这么好做的。如果都能心平气和地坐在办公室聊聊天就能发财，世界就太平了。”

　　——只是谈生意？但什么样的生意值得动刀动枪，非要置人于死地呢？

　　伊落雨心生疑窦，知道邵东不会再多说，也没有细问，过了会，Josen边擦手边走出来，看到邵东伤口开裂的程度他怔了怔，转而看向伊落雨，眼神冷得像冰块：“你真不知轻重！”

　　“Josen。”邵东沉声叫住他，示意他住口。

　　邵东之所以伤口开裂也跟她之前撞了他一把有关，不然不会恶化得这么快。伊落雨没回应Josen，动手收拾家用医药箱：“那就交给你了。哦对了，小正怎么样？”

　　“吃了药睡了，看今晚情况，没有继续高烧就可以不必送医……”Josen说话时的尾音有些拉长，伊落雨以为他还有别的话，但他却没有再说什么。矮下.身快速处理着邵东的伤口，消毒，上药，缠绷带，一切都熟练而自然。

　　伊落雨只在旁边看着，看Josen低垂的眼帘下，幽深得像海一样的蓝色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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