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尽浮生

　　【叁拾肆】

　　她的脸色苍白，氧气罩盖住了大半张脸，心电图微弱地起伏着，几乎无半分生气地躺在病床上。

　　沈熙隔着玻璃窗，远远地看着她。

　　前段时间医生说的话又回荡在他的耳边：“手术比较成功，但伊小姐因颅脑非创伤性急性损伤，陷入了不可逆昏迷。

　　她的脑干仍具有功能，向其体内输送营养时，还能消化与吸收，并可利用这些能量维持身体的代谢，包括呼吸、心跳、血压等。对外界刺激也能产生一些本能的反射。但机体已没有意识。

　　“简单来说，就是PVS，也就是植物人状态。

　　”……请做好心理准备，病人可能一天两天后醒来，也可能一年两年，甚至永不醒来。”

　　他当时神色未变，甚至堪称镇定地应了一声。

　　他站在玻璃窗前，身旁似乎有女人纤细的手搭上他的肩膀，带着她一贯清冷的香气，他扭过头，看着她，略微笑了笑：“你会陪我的，是不是，落雨？”

　　女人没说话，只是很温柔地注视着他，一点点抚摸上他的脸颊。

　　他的脸上只有冰冷的空气。

　　不过那又怎样呢？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有个幻影陪着他，似乎也是不错的。

　　伊夏薇站在他身后，看见他对着身边的空气眼神温柔地低低说了什么，接着又沉默了，脸上只有细细碎碎的笑意。

　　寒意似乎从脚底缓缓爬上脊梁，如同一条吐着芯子的蛇带着恶意游走在她的全身。

　　他是看不见她的。哪怕身边已经没有她的姐姐。

　　“沈熙，你问过我会不会后悔？”伊夏薇开口，嗓音清冷，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听她说话，“我告诉你，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依旧会那么做。”

　　沈熙顿了顿。

　　“我想要的，没有人给我，我就自己去拿。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

　　沈熙扭过头来，认真打量她。

　　伊夏薇直视他的眼睛，保持镇定：“你看看我，我已经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已经不是那么软弱，已经可以同你并肩。

　　他看着她——

　　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令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男人。

　　但他脸上却很难说有什么类似愤怒的表情，只是冷漠而厌恶：“这一巴掌我替你姐姐打你。她是傻了才会将你养大，还不如直接将你掐死，免得拖累她那么多年。”

　　伊夏薇直勾勾地盯着他，忽然诡异地嗤笑出声，她低声道：“沈熙，你别演什么情圣了，你用什么身份打我？邵东好歹同她上过床，你呢？你是她的情人？还是……她自己都想不起来的……可怜的备胎？”

　　她笑意轻柔曼妙，纤细白嫩的手指抚上他的胸口，凝望他，“说起来，你跟我似乎比较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身体。”

　　她的脸上还带着鲜红的掌印，笑容里全是刻毒的恨意。

　　沈熙闭了闭眼，太荒诞了。

　　“我的确没有资格打你，你欠落雨的，也是我欠你的。那是个错误。”他眉目间带着倦意道，“于我，于你，都是错误。但你姐姐是无辜的。”

　　她艳丽的笑意逐渐变得苍白：“哦？是吗？错误？这就是你一脚将我踢开之后，给我的答复吗？那你当初何必同我在一起。”

　　“夏薇。”他望着她，目光似有怜悯，叫着她的名字，顿了一下，“你们姐妹长得太过相像了。你懂吗？”

　　她最开始愣了一下，紧接着，慢慢的，血色从她的脸上一点点褪尽，整张脸彻底惨白一片！

　　“我找了她许多年，在无数人身上寻找过她的影子。但她们终究不是她，直到我遇见你……”他突兀地笑了一声，“也对，如果不是姐妹，怎么可能这么相似——”

　　猛然。

　　“沈熙！”她嗓音尖利地打断了他。

　　伊夏薇抖着嗓子，浑身战栗，脸色青白，但还是艰难地缓缓扯出一个笑：“……你在戏弄我是吗？”

　　沈熙停住了，看着眼前状若崩溃的女人。并没有打算安慰或者扶助的意思，眼神很淡漠。

　　“没有。都是真的。”

　　——

　　…

　　……

　　“他已经死了。”

　　“我不信。”

　　“警方说，据测量，他坠崖的高度为89米，一般来说超过50米就有危险，更何况超过80米！你分明很清楚这些，为什么还要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老人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怒吼道。

　　“他当时坐在驾驶室里，系着安全带，又受到剧烈撞击，暂时根本无法自由行动！你知道他活着的可能性是多少吗？！你知道吗！！”

　　他继续说，几乎是痛惜的语气。

　　听到这话的男人薄薄的唇紧抿着，拉扯出一条直线，下颌的线条也紧绷，冷肃，僵硬。

　　空气凝滞。

　　“我不在乎。”

　　老人一瞬间没有说话，脸色发青。他颤巍巍地扶上身旁的小叶紫檀木桌，想要稳固身形，木桌打磨得光滑，他竟一下没有扶住，微微踉跄了一步。

　　他开口：“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惨笑了声，“你去吧，我们就当你死了。若是你侥幸生还，我们同你也没有什么瓜葛。”

　　老人打开胸前精致的金色怀表，小小的咯噔声，一个美丽女人的照片露了出来。

　　美丽年轻的欧洲女人，气质雍容，一头灿烂的金发，带着阳光一般的笑容，面容五官简直酷似容貌巅峰时期的费雯丽。

　　他低头沉默地注视，已显老态的面容上有种几近凝固的悲伤。

　　“你妈妈，一直很爱你。”他叹了口气，皱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加深，“你去吧。”

　　…

　　……

　　他从翻涌的海浪声中醒来，反反复复想起梦中老人的脸。

　　老人脸部的线条都似乎变得软弱而悲伤，充满了老态。那是他第一次发现，那个人竟然这么老了。

　　月光从舷窗中照耀进来，洒在他灿烂的金发上，他身下的床随着海浪起伏的节奏颠簸，如同母亲的手在温柔地摇晃婴儿的摇篮。

　　大海是这样的母亲。

　　他生平做过的冲动事不多，这应该算是仅有的几件之一。但他也并不为此后悔。

　　毗邻c城的海湾波涛汹涌，海浪又大又急，还有不少湍急的暗流，另外每年夏季风到来之时，必有台风预警，准备相应的对策是每个c城人的必修课。

　　邵东坠崖之后，政府便发布了台风预警，洪水预警。统统是红色警报。

　　紧接着便是随之而来无穷无尽的暴雨，洪水。

　　临海人家的房屋，稍不坚固，就有风险倒塌。

　　其实那段时间之前天气本来就反常，一连数日多到令人惊异的雨水，江河湖泊的水位已经暴涨到快要漫过警戒线的程度，消防官兵全员上阵日夜不停堵住缺口。政府已经在临海的村落发布了紧急撤离的通知。

　　负责船运的相关部门也已经发布了紧急通知，严禁船只出海，出海的船只也必须立刻回港，防止发生意外。

　　在那样的时候，他带着家族的几个忠心属下，决定出海。

　　只是孤注一掷的赌博罢了，并没有抱着什么希望。

　　但是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他也说不清。

　　金发男人在海浪声中微微闭起了眼睛。

　　…

　　……

　　阴暗僻静的巷口，没有人会多管闲事向这里多看一眼。

　　铁链带着破空凌厉的风声，重重打在他的头上！

　　"啪！"

　　他几乎连痛也感觉不到，只觉得温热的液体从额头上流下。眼前发黑，他被三四个人压制着，拿着枪的手随之被抽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痉挛，枪掉落在了地上。

　　穿着皮靴的脚恶意地碾上他的手，反复来回。

　　长长的刘海耷拉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从头发的缝隙间间他看到那个白人恶狠狠的笑容，白人脸上有他先前揍出来的大片乌青，他叫他，杂种。

　　铁链疯狂砸在他脊背的声音。

　　风声。

　　那些人放声的狂笑。

　　紧接着便戛然而止。

　　时间戛然而止。

　　一只向他伸出的手。

　　瘦得骨头清晰可见。

　　…

　　……

　　回忆到此为止了。

　　今晚不知为什么总是睡不着，住在游艇里，在海上飘荡这么些天，无数次一无所获之后疲累至极总能很快熟睡，今晚却很奇怪。

　　他下床，走到舷窗前面。

　　漆黑的海面很平静，只有些微的起伏，风平浪静。

　　忽然，他似乎看见了什么，仔细地向前方看去，以确认自己的猜想。

　　月色下，远方黑暗的海面上，有一大片阴影以几乎令人察觉不到的速度靠近。

　　不，是他们向那片阴影靠近。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之一。

　　那场台风肆虐过的其中一个海边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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