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百鬼铺

　　九月初的时候，山上就打着霜了。

　　李家两兄弟抱着胸低着脑袋在这荒郊野林里走着。枯树纤细的枝桠时不时被他们蹭断，就像这承孝十八年的乱世里的人命一般，一碰就咔嚓断。

　　月下树影婆娑，一阵绿色的疾风迅速地在林间穿梭而过。

　　李元哗啦一声倒地，像死了一般，僵硬地开口，“走不出去了。这是鬼打墙……走不出去了。”

　　“别瞎说，”李旦他鼻头通红，抬起头看了看月色，再躬下身子仔细辨着脚下打了霜的路，山上的寒气迎着面扑来，从粗布衣服里透过去钻到皮肉里，他拍了拍自己兄弟，“来看。”他指着一个树根上的十字标记，“我当时就是顺着这条路摸回来的。”

　　“咱们已经在这座山上走了三个时辰了，绕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多少次了。哥，你确定这山上真的有活路？”李元平躺身子，将灯笼大剌剌地往树根上一靠，只觉得肚子里空空如也，两眼直冒金星，“这方圆多少里都被淹了，别说是这荒郊野岭，就是镇子上都没有了粮食。”他松开右手抓着的麻布袋和麻绳，“都快饿死了，咱还有什么力气去活命？”

　　李旦也没有比李元好多少，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饿得两只眼睛像狼一样发光，“死马当活马医，在这山底下，能撤走的人都撤走了，剩下的都得死，既然都是一死，还不如拼一把。”

　　“我听说……这山上可闹鬼，前些日子隔壁村那傻子，跟着一只蝴蝶跑了进去，过没多天就被人发现躺在一个水沟里，肚子都被吃空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李元仰天呼出一口长气，“都说那蝴蝶是妖精变的，专吃壮年男子。咱要是死在这里，可千万不能太惨。”

　　“放心，就算是死了，哥也一定让你死我前边，不让你死得难看。”

　　这话一出，李元定睛看了看，那昏暗的灯光下，李旦看着他喘气，因为饥饿，不停地吞咽口水，好像要把他吃了一样。他背上一寒，赶紧猫腰偷偷地摸着腰上的刀。这说的原来是来上山绑人再抢钱和粮食的，可是这荒郊里哪有人，倒不是他哥要把他绑了吃了罢。

　　镇上的人因为洪水和战乱都快死光了，邻里互食，兄弟相残的事情，他见得已经不少了。

　　李旦哪里在想这些，他的思绪早就飞到了一个月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不远，他直接饿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的旁边蹲着一个红衣小娘子，红色的绸缎蔓延上她纤细的腰肢，婀娜的身体，黑色的长发泄在身后，小娘子唇红齿白，瞳仁很黑，倒不像是人间的少女，像是这山里的女妖精，眼角涂着一些红色的胭脂，那胭脂真漂亮。那倾城的小娘子站起来点了身后那盏灯，简直就是叫人看了心驰神往。

　　她给他递了一包干粮，还给了他银子，那慢慢弯起来的嘴唇似乎有魔力一般，“我让你活下来啊……”

　　那小娘子这么美，又救了他的命。不知道这次还能不能在山上碰见，再救他和他的兄弟一次。若是她不肯，自己就将她绑了，抢一部分东西走，虽然他知道这做得很不对，可是这年头，活命最重要，哪管得了这么多？等到他和他兄弟活下来了，一定来向这姑娘负荆请罪。

　　“你放心，”他靠着树，仰着头道，“这一定是有活路的。早些年咱爷爷辈也上过这坐山，那时候你还小，可是我可记得大爷爷一回来就给自己镶了颗金牙，说是找到了宝贝。只是几十年前一场大火毁了这所有，也不知烧出什么东西，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咱这也是没有办法，富贵险中求，世道这么乱，不冒点险，咱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活不了，也死得遭罪。”

　　李元听到自己兄弟如此说，又想到昨天村里一户人家被屠的情景，硬生生地还是挤出了一点求生的欲望，哆嗦着站起身，只觉得两眼金星直冒。他一把扶住树干，好不容易站稳了，手心却一阵湿湿滑滑，“哥……你来看看！”

　　李旦转身，只见那盘根错节的树上方才看得分明的印记都没有了，那树根层层叠叠好像青蛇，纠缠在一起居然在缓慢地挪动！树叶擦过根茎发出簌簌的响声。陡然间，那密密麻麻的根茎之间生出一只像人手一样的东西，倏忽向他袭来。

　　“啊——！”李元蓦地一声大叫，甩了包袱连滚带爬地往李旦那边扑去，豆大的汗珠沿着他的脸落在地上，“人，人手！”

　　李旦也被吓得够呛，提起胆子凑过去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了，如此一来反倒是生出了一丝怒火，“哪有什么人手？李元，我跟你说，既然在了这乱世，做哪一行都是刀头舔血的营生，没胆那可早晚要交代的。”

　　“不，不是……”李元的三魂七魄可就快要出来了，睁大眼睛盯着对面，“哥，你身后有，有人……”

　　李旦慢慢转过身去。只见黑色的夜幕之下立着一抹血红，“听说你们找我？”

　　这样的九月夜晚，鲜少能看见人，他大爷爷说过，若是碰到了人，而且是鸟不生蛋的地方碰到了人，那大概就是要跪下来磕头的。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女人从黑暗里走出来，黑如深夜一般的长发，亮如星辰一般的眼睛，但是露着常人没有的邪气，咚的一声，她放下肩膀上扛着的一个人，笑得让人心里发毛，“你们要找我呀？”

　　李旦看了，这人虽然长得也十分貌美，但是却不是上次的那个小娘子，那女人身上的红像是血，从那背着的人身上流下来的血，李旦普通一声跪下来， “不，不是，小人于数月前在此晕厥，幸得一位姑娘相救，故此来找上次救了我的那个姑娘……报恩，可是如今却迷了路，误入大侠的地盘，求求大侠放过。”

　　那女人很高，舔了舔唇，“报恩？”她瞥了一眼那两人身上的物件， “带着麻袋和刀子来报恩？”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李旦身前，“深更半夜地跑到这里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说完，还没等李旦反应过来，一股极大地气流冲天而起，眼前的人影在飞沙中变换模糊，突然间，阴影盖住了他们二人的脸。李旦浑身冰冷，四肢根本不能动弹，他的面前是巨大的白色皮毛，而他好不容易抬起头，就陡然看见一对血红色的狐狸眼珠子在盯着他看，然后在绝望之中，那长着尖利牙齿的血盆大口猛然张开，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

　　“切，”那狐狸索然无味地瞥了瞥地上吓晕的人，然后又变回了人的样子，她把外袍扯下披在地上，蹲下来看着地上躺着的醉醺醺的姑娘，皎洁的月光之下，只见那姑娘脸色苍白，眼角边上似乎擦着红色的胭脂。狐狸用手摸了摸对方的脸，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只是声音变成了男人一般浑厚，“尽给我惹麻烦。”

　　狐狸站起身，眼睛里凝着地上四仰八叉躺着的女人，眯了眯眼睛像是要把她拧碎在自己的眼里。

　　已经是下半夜了，乱世之中别说是人，就是妖怪到这荒郊野林来也要思索再三，这女人倒是厉害，自己给自己喝醉了。

　　瞧了半晌，他才将地上的人扯入怀中，飞身往林子外飞去。

　　夜风擦过他的衣角，男子勾了勾嘴角，火红色的瞳仁里映出了两弯新月，“上不得台面的妖怪。”

　　而天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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