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3〗[张陆]无从属系列

作者:黑爪子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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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从属系列之贰蜃楼 下



      也许那并非可能,而是真实存在另一世界。
      在那世间,未有缚影凯枫,仅只弈剑弟子、张凯枫。
      他仍是弃儿,被师兄陆南亭带回门中,在掌门卓君武授意下,由陆南亭照料长大、师兄弟二人同进同出,感情甚笃,三岁时被卓君武收作关门弟子,更与师兄形影不离、亲密无间。
      直至五岁中秋月圆之夜,身中浊气暴发、形如半魔异化,幸而陆南亭在场,才未失心疯魔,也使卓君武道出一桩旧事,乃是多年前发生在安国寺,与梦中女子有关。
      卓君武猜测,弈剑立于锁妖塔之外,或是近日浊气逸散,凯枫才会受其影响,师徒二人商议,暂将凯枫送离剑阁,到山下村户借宿一段时日,待涤清塔内动荡再将稚子接回,岂料护送途中,陆南亭与凯枫中伏,来者自称北溟魔族,前来迎迓主公魔君。
      一番争斗,有死有伤。
      陆南亭携凯枫远走,御剑却为犬妖打落,二人摔下崖去,千钧一发之际、陆南亭剑插壁上,勉强拽住凯枫,耳闻群魔口称魔君、不住喃喃主公,陆南亭心旌动摇,低头却见稚子眉目哀婉,似有莫大苦楚,不由唤道:“凯枫……?”
      魔君置于稚子身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漠然看尽一切,只觉深心麻木、又啼笑皆非,却闻陆南亭低声唤他,还未细想,已然脱口道:“师兄,是不是凯枫该死,所以他们要取你我性命?”
      陆南亭心中大恸,暗骂自己不该,低声道:“今日恐怕在劫难逃,凯枫……你怕吗?”
      魔君但觉眼中微涩,继而一滴泪珠、自陆南亭目中落出,滑到他面上、蜿蜒淌下,却也仅只一滴,好不真实,凯枫颤声道:“怕……我怕,可是我更怕师兄丢下我……”
      在这世间我一无所有,惟有师兄……惟有陆师兄——
      陆南亭咬牙道:“凯枫,是师兄的错,没有能力救你,却也不能让你落在妖魔手中……既然是死,师兄自然陪你,黄泉路上,总不该寂寞。”
      魔君想说好,无论真假、至少师兄愿意与他走,转念又说不,这一切无非大道计谋,主神还需半魔之子,断不会让他坠落崖下,陆南亭不同、卓君武还在,他便没有用处,此际摔下崖去,无疑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凯枫拼命摇头,挣扎道:“师兄,不、不要!!”
      陆南亭垂首,淡然一笑,轻道:“莫怕,自有师兄陪你。”
      眼见陆南亭右臂松开,魔君仓惶大叫,然则置于孩童身中,无非借凯枫双眼、又见山风凄清,崖壁荒芜,他在师兄怀中,犹是倍加寒凉——
      为何如此?
      那怕陆南亭并未松手,他却宁可他放开,只要陆南亭活着,张凯枫又有何惧?
      幸而卓君武率众赶至。
      责令门下击退崖上妖魔,立时心随意转、捻诀化出重剑,将二人托举剑上,关切道:“南亭,如何?”
      陆南亭抱起凯枫,摇头道:“弟子无碍,只怕凯枫受了惊吓,如今昏睡过去。”
      魔君昏沉中听卓君武道:“想来锁妖塔惊变也出自这些妖魔之手,目的还在凯枫……不论如何,先回门内再说。”
      经此一役,陆南亭元气大伤,修养数月才下得床来,凯枫似是一夜长大,再无孩童天真烂漫,一心一意习好武艺心法,万不能再叫师兄因自己而受伤。
      但陆南亭始终忧心凯枫魔气一事。
      新月阴气最盛之时,不可避免妖魔异化,全赖卓、陆师徒二人相护,这才有惊无险、一路长大。
      直到太古铜门异动,卓君武并数位长老前往查看,不意遭到伏击,卓君武为护同门,为妖魔所趁身受重伤,陷入昏睡,有心人是时设计凯枫,以至魔气暴发,凯枫百口莫辩,众人赶尽杀绝,陆南亭百般无奈,放弃大师兄之责,襄助凯枫逃出弈剑。
      凯枫低声道:“师兄……凯枫连累你了。”
      陆南亭失笑道:“莫说丧气话,师兄定会还你清白。”
      凯枫犹是垂首不语,俄而道:“如果……我们回不去呢?”
      陆南亭一怔,摇头道:“别说傻话——”
      凯枫忽而抬头,目光灼灼,道:“师兄,凯枫说的不是丧气话!你明明清楚我来历,可你从未道破,但凯枫明白……十八年前崖上妖魔的呼喊,你我分明听得一清二楚。师兄……凯枫不愿你总是愁眉深锁,我只想你活得简单开心。你是弈剑大师兄,前程似锦,我不过是一弃儿、如今更是半人半魔,人神共弃,师兄你与我一道,只会拖累你。”
      陆南亭轻叹一声,仍如幼时般将凯枫抱入怀中,只觉当年襁褓中婴孩、如今早已长大,自己竟是搂不住了,也叹时光如梭、譬如白驹过隙,当真忽然而已,心中不舍,柔声道:“凯枫……你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成为谁。”
      魔君看向二人,不由艳羡、若然他是“凯枫”,师兄眼里只有他,该有多好?
      凯枫枕在师兄肩上,轻声道:“师兄,你那么爱弈剑听雨阁,如今却要与整个弈剑为敌,你的心……可痛?”
      陆南亭却似无谓,只是笑而道:“痛过方能面对。凯枫,我与你一般,自幼长在弈剑,蒙恩师教导、师弟妹信赖,我爱弈剑,但我不能弃你不顾,你亦是我弈剑弟子。”
      凯枫抬眼,直视他道:“师兄,你当真舍得下师尊,与凯枫一并亡命天涯?”
      陆南亭叹息一声,道:“眼下只能如此,待查明真相、还你清白,我自会回门中请罪……届时天地之大,凯枫,你还需独自面对。”
      凯枫咬牙,自不甘与师兄作别,此时却只道:“那瞬漆如何?他野心昭昭,留他在弈剑,岂非祸害。”
      陆南亭笑道:“是啊,所以尽快想办法让师父醒来,方可主持大局,你也莫再多想。”
      魔君此时心念浑噩,分不清现实与幻梦,只是脱口道:“师兄……若你当年放手,势必不会有今日之局。”
      陆南亭一怔,继而内心一痛,摇头道:“凯枫……你似已明了,为兄确有此念。”
      魔君默然,此事乃他郁结,到此也堪不破,却听凯枫道:“师兄,凯枫不怪你……我若坠崖,那便是死了,可你活着,还要日夜煎熬。当年襁褓中,是师兄将我救回,凯枫何德何能,能得师兄眷顾陪伴……师兄你要记得,若你不快活,纵死我也难以瞑目,更无法原谅自己!”
      此话一出,非止陆南亭,饶是魔君也心绪震动,叹道,我终是不如你懂他——
      陆南亭道他胡言乱语,忙堵住他嘴,摇头道:“这话说过也罢,不可当真!何况……稚子何辜,是为兄负你。”
      凯枫搂紧师兄,贪恋道:“师兄……莫让凯枫,恨尽天下人。”
      师兄,若有一日凯枫行差踏错,我必自绝于师兄剑下,只怕师兄为此痛断肝肠……但此乃凯枫心之所向,凯枫宁负一人,也不欲恨尽天下,皆因凯枫心知,若当真走到那一日,最痛之人还是我师兄。
      陆师兄,你爱我怜我惜我,此份情谊,凯枫铭记在心,无以为报,但今日师门容不下我,异日只怕更成天下之敌……师兄,你如此挚爱弈剑,倘若与我一道走,岂非用刀剜你心窝,则凯枫当真罪矣。
      师兄……陆师兄……
      那一夜凯枫说了许多,直至倚在师兄怀中睡去。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师兄同行江湖,却非仗剑行侠、而是弑师叛门,人人得而诛之,魔君在他身中,亦是情同深受、倍感凄凉,好在他们还有师兄——
      还有陆师兄。
      直到某一天,连这仅有羁绊也断去了。
      凯枫但觉可笑,世间当真还有此事?
      他一心守护弈剑听雨阁,到头来竟逼死了他挚爱之人。
      魔君在他身中,只觉彻骨寒凉,他们怀抱陆南亭冰冷尸身,仿佛世间一切再与他们无关,原来人生不过一场笑话,什么惩恶扬善、是非公正——
      又有谁,来还他师兄清白!?
      凯枫就此堕魔,魔君却道不够,那恨意滔天巨浪、绵延不绝,如何也止不住内心空洞——
      陆南亭曾告诉他,世间有一种人,活得最是轻松,反之也最艰辛。
      魔君问他,是何种样人?
      陆南亭叹道:“自然是心中有恨之人。”
      魔君听罢,自是不快,沉声道:“陆掌门是意有所指?”
      陆南亭摇头笑道:“非也。师弟还未有恨,从来没有。”
      当时还道不屑,目下才知陆南亭所言不错,他远不懂如何去恨,只因他还未经历,究竟是怎样恨意,能将五脏六腑烧尽、恨不能叫这天地一并毁灭。
      他恨陆南亭,恨他放手、弃自己不顾,为天下苍生舍弃他一人,他只恨陆南亭,世间惟有陆南亭能让他介意,可在此世间,陆南亭从未舍弃他,最后更因他而死——
      誓死守卫的门派杀死了最爱之人,他还需要去恨谁、贪恋谁,妄想谁?
      恐怕这世间,连自身都未有值得留恋,那便一并毁去吧!
      一如幽都王颛顼曾经做的。

      **

      原来适才幻境,乃魔君亲身经历,陆南亭不知何故误闯其中,全赖宋屿寒所赠黄符,将二人一同拽出。
      此际黄符闪耀,似在警醒二人,危机还未尽退,魔君蹙眉道:“事无巧合,你我幻境相叠,只怕还有深意。”
      陆南亭叹道:“大道祭出此计,是要你我自相残杀、再生干戈。”
      魔君面沉如水,寒声道:“无论如何,你不会取我性命,但我——”
      如若在此耽搁,一重幻境、二重梦魇,继而三重、四重,那怕心志坚毅、时辰一久,也必然失心发狂,届时再遇陆南亭,又会如何?
      魔君如坠冰窟,只觉浑身寒凉、一时血色褪尽,止不住作抖,颤声道:“我……”
      陆南亭道他如此,心痛之余也自慨叹,继而伸手、如幻境之中将其搂入怀内,叹道:“心不动,则万物不动。师弟,凝神!”
      魔君如遭重击,挣出心魔郁结,亦不顾失态、反手搂紧陆南亭,抵在他肩上,自嘲道:“毕竟还是托大,想不到相同伎俩,又在我身上起效。呵,若然让人知晓,只怕要笑掉大牙。”
      陆南亭轻拍他背上,柔声道:“你是不欲我忧心,故来闯阵。此份心意,师兄受了,却还要说你不该莽撞,日后切不可如此了。”
      魔君直觉还如适才幻境,他是真正凯枫、在师兄身边长成,一时心旌动摇,张口唤“师兄”,转而唇形微变,只道:“陆南亭……”
      非是不欲出口,而是——
      难于改口。
      陆南亭才经凯枫之痛,此时唤他师兄,究竟勾起谁人作痛?
      魔君黯然一笑,摇头道:“……你当不至一人闯阵?”
      陆南亭颔首道:“尚有翎羽、魍魉与荒火三派掌门,其余人等在阵外,以防万一。”
      魔君点头道:“理应如此。想来入阵之前,你们已探得虚实,此乃鲛妖作为——鲛人赖以歌声迷惑心智,此楼乃蜃怪经其妖气催发而成,倘不能擒获鲛妖,则蜃气不散、塔楼不倒,锁妖塔必不能支撑。”
      陆南亭听罢,叹道:“竟与当日东海龙邪作祟一般无二。”
      料想当日轮回塔内,东皇太一趁虚而入、挟走幽都王颛顼,魔君自然难以释怀,冷声道:“神族不过如此,一般隔岸观火、屡施奸计,那配枭雄作为。”
      陆南亭闻听东皇太一,眉心微蹙,泄出一丝心事,转而道:“依你之见,此番还是幽都王作为,东皇兴许也牵涉其中。”
      魔君哂道:“南海之战,颛顼真身被创,要想恢复元气,决非易事。七夜坐拥朔方城,自立为王,与北溟分庭抗礼,颛顼自然无兵可用,转而加快脚步,谋夺大荒生力,届时七夜腹背受敌,不会好受。”
      若非情势危急,听师弟论道兵法,看他智珠在握、决胜千里,确是与有荣焉,陆南亭轻叹道:“如此说来,你贸然闯阵,若然成功,倒也解去朔方危机。”
      魔君洒然道:“我不喜欠人,只当还他人情。”
      陆南亭一怔,心怀歉意,摇头道:“你若不为我,又岂会受制于人。”
      非止寻药一事,仰仗七夜人脉,更与大道决裂在先,以至身陷危局。
      魔君面上一红,侧首道:“闯阵乃我与大道博弈,与人无关,你莫多想。”
      陆南亭知他脾性,转而问道:“说了这许多,还不知师弟可知破解之法?道你一人闯阵,若非十拿九稳,又岂会轻易入局——”
      魔君点首道:“蜃妖吞吐,形如气韵、绵绵向上,是以楼高数丈、直插云霄,意图接连天地之气,也使幻力加深,蜃气越重。我们只需反其道行之,向下寻蜃气薄弱之处,乃是此楼软肋,仅只鲛人与蜃妖在内。”
      翻掌现出一物,道:“此乃蜃气凝结而成,与蜃妖息息相关、彼此呼应,倘若渐近,便成枣红,反之则呈玄青。眼下还只茶色,应该再向下行。”
      陆南亭听罢,取下黄符置于剑尖,并指捻诀、符咒应声而动,绽开奇芒,魔君挑眉道:“我竟还不知弈剑掌门何时去了太虚门下,还能催动黄符了?”
      此话一出,二人俱是一怔,魔君面色微红,自觉嗔怪之意,摇头道:“我是说,你倒能将太虚咒法记下——”
      似乎,仍是不对味,越描越黑。
      陆南亭轻笑一声,道:“东西二海分属同源,太虚出自云华夫人,虽则心法不同,但道理一般。自中魔气后,屿寒常来关照,多少习了些粗浅皮毛。”
      魔君状如不屑,冷然道:“你二人倒是不拘门阁,自成兄弟。”
      言罢跨步向前,陆南亭无奈叹道:“你啊……”
      怎的还是孩子气。

      **

      二人一路向下,时有梦魇惊惮,更见焚野等幻梦,无非旧日辉煌,而至门派凋敝,妖魔入侵、四野焚烧,漫山遍野尸横累累、触目惊心,陆南亭心神微颤,幸而魔君在侧,始终握住他手,不叫陆南亭一人落入梦魇,饱受深心煎熬。
      陆南亭手心汗湿,又经一场轮回,叹道:“‘昨日不可留’,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
      魔君亦有感触,点头道:“可没有昨日,何来今天。无论如何,是你教会我‘情’之一字,比之妖魔,我更希望自己是人。”
      适才经历一切,是弈剑被破之日、陆南亭身怀记忆,当真惨烈至极,饶是魔君心志坚毅,也受陆南亭内心动荡,而感同门哀伤——
      魔君迟疑片刻,犹是问道:“你当真梦见‘我’来索魂?”
      陆南亭轻道:“兴许并非是你,只是自己无用,内心谴责罢了。”
      魔君抿唇道:“‘我’若取你性命,你会否跟‘我’走?”
      陆南亭俄而止步,道:“不会。”
      字字铿锵,道尽决意,魔君不无失望,又觉本该如此,惟有这般陆南亭,才是他认定师兄,苦笑道:“你可知道,我极力想要区别自己与‘凯枫’?”
      陆南亭默然,魔君继而道:“可我做不到。甚至……不想那么做了。”
      他目视陆南亭,神情认真、直言不讳,道:“适才第一重幻境,我在一旁看你……直至坠崖那一刻,我仿佛成为‘凯枫’,你我悬在崖边,谁都动弹不得。我知道结局,可凯枫不知,只能在他身中冷眼看你……你亦在看‘我’,那一瞬不过一眼、稍纵即逝,十八年前不曾如此,如今幻境再走一遭,我才懂你内心之痛。”
      陆南亭亦是叹道:“毕竟是我自私,无力承担后果,才会失志动摇,以至错恨难返、愧疚终生。”
      魔君却道:“世事无常,你一界凡人,又能料到几何?若非卓君武一己之私,你本不该与我牵扯太深。”
      陆南亭知他心结,摇头道:“他毕竟是你生父。”
      不言则已,魔君听罢,嗤道:“他与萦尘都还不配。不过他待你极好,我不会与他为敌。”
      他父子之间,陆南亭实难劝诫,只得闭口不言,魔君继而道:“看,转成禇红了。”
      陆南亭见状,点头道:“就在脚下不远。如此看来,当真机关重重,一步也非易事。”
      蜃楼内烟云密布,此时抬头去看,浑不知二人如何下来,仿佛踏足云端、未知轻重,不由蹙眉道:“此地危机四伏,你我合在一处,还可共度难关,却不知三位掌门如何。”
      魔君摇头道:“你四人各执黄符,虽则屡经幻梦,到底还可挣出,眼下还应除去鲛妖,届时不攻自破,也是救得他等性命。”
      继而天逸出鞘,与陆南亭一前一后、拾级而下。
      魔君忽而道:“陆南亭,你乃修行之人,在你看来,‘大道’究竟为何物?”
      陆南亭不意有此一问,沉默须臾,答道:“‘道’之所以为道,乃因万物皆为刍狗,无谓好坏。是以一念成佛,亦可一念成魔,还在本心如何。”
      魔君听罢,朗声笑道:“好一个本心如何!我早有言在先,枉费主神机关算尽,仍旧不明人心,又如何堪破天道轮转、往复不休。”
      陆南亭轻笑道:“师弟此言,岂非早已顿悟,又何须问我来?”
      魔君哂道:“自然不如你。不过主神自诩‘大道’,亦不过‘天道’棋子,莫说天演命盘轮转,饶是主神自身,岂非也在局中?三界芸芸众生,倘若真如他意,又何必一再机关算尽,推行命轨,说到底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
      陆南亭深以为然,叹道:“师弟却是看得通透。”
      魔君慨然一叹,摇头道:“你我应劫而生,谁亦逃不得。”
      转而目视陆南亭,道:“陆南亭,我忽而想通一事。”
      陆南亭心神微动,犹是淡然道:“哦?愿闻其详。”
      魔君一字一顿、情真意切,道:“异日我若得证大道,那怕超出五行、不在三界,只要主神还在揣度天意,必不会放过我,大道也好、玄素也罢,就是隔岸观火之拾得,也知你在世一日,便是我累世情劫,永远堪不破。”
      陆南亭俄而止步道:“……师弟此言过虑。”
      魔君哂笑一声,轻道:“陆南亭,我才说过你比我明白,但你只作不闻、不听、不看,是以不言、不语,任由是非曲直,从未辩解开言。我张凯枫自诩过人,在你眼中也早为看破……既有如此胸襟胆识,偏生自甘束缚,坐困愁城,究竟快不快活?”
      陆南亭却是叹道:“师弟缪赞了,为兄一界凡人,寿数能有几何?我之生平,所求不过弟子安好、弈剑犹在。其他之事,非我凡人可争,但有力所能及之事,必然亲力亲为。我陆南亭在世一日,只愿四海靖平,弟子能有归乡,则于愿足矣。”
      魔君直面他道:“陆南亭,我曾经看不懂你,后来明白你,却不想靠近你,如今接近你,却只想同你更亲近些。”
      陆南亭摇首道:“师弟何出此言,以你心性,自然天涯任高远,率性而为,岂能示弱于人?”
      魔君洒然道:“呵,你毕竟低估我。这些话如何便说不得?大道命盘已乱,你之于我、我之于你,谁能料到今日把酒言欢,异日不会拔剑对峙……陆南亭,我张凯枫但有一丝价值,大道许我又岂是千世万世,届时三界之中,可还有你身影?”
      陆南亭万没料到他有此一言,一时怔在当场,出神看他。
      魔君继而道:“我说这许多,只想叫你明白,如今张凯枫言行俱是遵从本心,陆南亭,趁世间你我同在,将一颗深心剜给你看,你可愿意?”
      陆南亭犹是默然,二人四目相对、怔怔不语,魔君目中藏情,陆南亭岂会不知,只是习惯如此、毋须道破,而今魔君忽有此言,想来世间劫数,兴许迫在眉睫,二人之间,还有多少时候?
      须臾、又好似长久,陆南亭卸下重担,淡然笑道:“如此……人生苦短,好该珍惜眼前。”
      魔君听罢,当真畅怀道:“得你一言,此生何求!”

      **

      纵然一路波折、幻境不断,然则寻获蜃妖本非难事,不过深陷迷雾中,而遭内心吞噬,才会失却自我,以至无可自拔,届时鲛妖出动,给予致命一击,人死灯灭、但生魂不息,怨憎之气喷薄而出,被鲛人纳入掌中,凝成碧珠投以半空,自有同伴接应,佐以鲛人歌喉、催生邪气纵横,致使楼外浊气四溢,乃至动摇锁妖塔根本。
      二人一路向下,斩获鲛人无数,不多时血腥四溅、恶臭扑鼻,饶是二人见惯沙场,此际亦是胸闷难忍,恶心作呕。
      张凯枫乃是半魔之体,肉身强横、尚可忍耐,毕竟北溟疆场,多是残肢断臂、身首异处,但凡人厮杀,若非穷凶极恶,少有如此心狠歹毒,眼见陆南亭眉心微蹙、面色煞白,未知内心如何,魔君只盼早日出阵,带陆南亭及早离开。
      如今斩去最后一只鲛妖,但见楼底漆云弥漫,一只硕大蜃妖浮游半空、高达数丈,不住吞吐蜃气,一侧尚有绝望鲛妖,在它耳旁轻歌曼舞、施以蛊惑。
      二人端看鲛妖,较之此前所见更为庞大,须知鲛人强弱,乃以尾鳍论断,举凡身形更大、尾鳍强健者,莫不是族中佼佼,一旦死后化妖、戾气不散,更能驱使山精海怪,夺人性命——
      魔君身形微动,七星寒水跃然其上。
      鲛妖早作防备,厉斥一声、檀口大张,自有歌声吐露,一时灵力激荡、四壁震颤,歌声甜美动人,却直如索命阎罗,劈头照脸、叫人心神跌宕,似被蛊惑幻海、又尖利不堪忍受,魔君周身紫气暴涨,剑势蓄势勃发——
      他二人直面交锋,魔君全不顾生死,竟是以快打快、以狠斗狠,陆南亭见状,不由斥道:“硬拼什么!”
      当下心随意走、剑出惊天,一式剑域锁拔地而起,道道铁锁直冲鲛人,捻诀喝道:“定!”
      剑锁应声、犹如蟠龙绞缠而上,凛然剑气涵盖至清法诀,刹时止住鲛人魔魅歌喉,魔君得他助益,犹是神情不动,只待陆南亭剑势再变,十方俱灭四面八方、突如其来,仿佛掀起滔天巨浪,直将鲛妖逼退数丈,不由双目暴突、尖声阻挡,鱼尾不住推扫,魔君觑准时机,杀招应声而下。
      剑舞焚天催发魔息暴涨,非止人间凡火、乃是天外远来,猩红怒焰耀眼夺目,震慑旁人,鲛妖为陆南亭剑气重伤,未能喘息之机,抬头只见一蓬剑火兜头罩下,不由惨呼一声,已是一刀两断、生死无话。
      魔君呼道:“收!”
      陆南亭不待他呼喝,立时把剑一指,十方俱灭应声再动。
      剑势如影随形、变化利剑无数,绵延不绝、续而不断,直扑阵中蜃妖,任它身怀再大,也难以抵挡,刹时血雨漂泊、呜呼当场。
      魔君身影一纵,七星寒水自将陆南亭带出阵外,摇头道:“如此腥臭难忍,你也不知让开。”
      屈指抹去他面上残渍,忽而玩心大起,指尖来回摩挲,反将陆南亭面上抹得皆是,笑道:“可真难看。”
      陆南亭笑说胡闹,抬头见微光透亮,此际蜃气逸散,自见月明,算来时辰将至,蹙眉道:“月上中天,已是过去半日,还有一夜……需尽快通知他人,破除其他蜃楼。”
      言罢看向魔君,后者自是岿然不动,陆南亭叹道:“鲛妖伏诛,很快其余掌门赶来,你若不走……便与我同去?”
      魔君失笑道:“那岂非人人得而诛之?我可不想你难做。”
      转而将碧珠交于陆南亭,道:“此乃巴蜀最险蜃楼,其余皆无大碍。眼下大厦将倾,你也毋须再入腹地,幻境一事,毕竟耗损心力,之后好该他人承担。”
      眼见陆南亭唇形微动,魔君立时道:“你切莫不忍,若然此时再去闯阵,势必神志不坚,反成他人负累,岂是你陆南亭行止?”
      魔君言之在理,陆南亭自然叹道:“……的确如此。”
      张凯枫继而道:“陆南亭,你需谨记,你活着,妖魔还在,异日若你死了,也未必不会后继有人。如今弈剑是你一手创建,门下弟子如何,你最是清楚,他们总要成长,若然一意维护,将来又能如何?”
      陆南亭闻言,笑而道:“如此多人劝我放下,想不到敌不过你区区数言,当真词锋凌厉,叫我无路可退。”
      魔君洒然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若不能切正要害,我亦不必做那三军统帅,早寻一处了此残生。”
      当真意态纵横、傲视群雄,确是风流人物,令人心折。
      二人还要说话,却听兵戈之声,想来正是焚野三人,魔君后撤一步,油然道:“看来还得先走一步,之后行事,你自己小心。”
      陆南亭轻笑点头,转身拾级而上,余下未尽之言,尚留待楼中——
      “师弟若有心,三日后还在此相见。”
      但闻一声剑啸,白衣已然不见。
      然则陆南亭之言,有心人自能听到。

      **

      陆南亭所携碧珠,只道鲛人所有,并未提及魔君,诸人尝试一番,确实行之有效,宋屿寒遂令门下弟子,效法制成符箓、并太虚符咒,一并附在诸人兵刃上,确保万无一失。
      有了掌门破阵经验,各门派弟子三两进入,彼此看护,很快就将其余蜃楼逐一击破,解除锁妖塔危机。
      巴蜀有惊无险,自有门中老人言道:“而今天下形势,众志成城、万民齐心,岂是当年妖魔入侵之景?”
      亦有少年壮志道:“妖魔若敢来,必叫他等死无葬身之地,一雪前仇!”
      老人便哈哈笑道:“莫闹、莫闹!快随老儿回去门下,今日修业再不可惫懒。”
      少年哎呀声道:“师父师父!都打了一宿了,您老人家好歹让弟子休息休息。”
      此际师徒二人去远,宋屿寒轻笑道:“能再见眼前之景,十余年未有白等。”
      昨日一夜,漫说老人,少年又岂非忐忑?
      一如当年妖魔入侵,他们也正年少,还未得见硝烟,战火已然点燃。
      无非杀伐果决、率领门下披荆斩棘,谁亦不能退下,皆因无路可退、身后早已万丈悬崖——
      好在雨过天青,少年不用再如他们一般,再经颠沛流离、风霜洗礼。
      陆南亭遥望素影剑塔,目光悠远、似有一丝感伤,很快不见,道:“……上清峰如何?”
      宋屿寒摇头道:“全赖父亲与莫宗主,只是还需时间,兴许我辈一生,亦不能得见花开全貌,但那值得。”
      陆南亭叹道:“邪影终是异物……屿寒,你需保重。”
      宋屿寒却似无畏,笑而道:“你可莫要说我,昨日闯阵是你非我。”
      忽而话锋一转,奇道:“不过我却十分好奇,师兄究竟遇上何人,能叫你一改心性,未再逞强?”
      陆南亭失笑道:“你岂非早已堪破?”
      宋屿寒故作兴叹,道:“屿寒可不知有人一袭白衣,划破长夜、剑啸而去。”
      言下之意,委实好认。
      陆南亭摇头道:“专好卖弄,还是叫人瞧见了。”
      却听一人洒然道:“只怪有人好管闲事,偏生闯入结界里。”
      言罢翩然跃下,一袭白衣耀眼、风流俊俏,不是魔君又是谁人。
      宋屿寒当真讶然道:“陆师兄,你这师弟……实在嚣张。”
      魔君昂然上前,一把挡在二人间,哂道:“本君历来如此,太虚掌门有何见教?”
      陆南亭亦是无奈,叹道:“不是说好三日后,怎的今日来此?”
      魔君油然道:“三日太长。”
      陆南亭愕然,却是宋屿寒在旁笑道:“呃、陆师兄,屿寒自去忙了,你二人自便。”
      魔君点头道:“早该如此。”
      陆南亭轻叹一声,摇头道:“你已多大岁数,还如此任性。”
      魔君哪管其他,只问他道:“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陆南亭笑道:“巴蜀事了,但为防卷土重来,各门派还需加派人手、就地采查。正巧为兄欲访故人,师弟左右无事,不妨同行?”
      魔君蹙眉道:“你的故人与我何干?”
      陆南亭轻笑道:“自是有关。身为剑魔弟子,不想一睹人间至圣?”
      魔君听罢,挑眉道:“剑圣?你与慕克白竟也有关联?”
      陆南亭颔首道:“剑圣乃砺剑门掌门,与弈剑溯出一脉,自是有所关联。”
      魔君沉吟道:“如此……倒是时机。我早有此意讨教一番,有你领路,也可省去无谓争斗。”
      陆南亭当真笑道:“争斗?呵,师弟莫不是打算一路打上去?”
      魔君泰然道:“有何不可?以慕克白在人间地位,我若请战,他以前辈自居,岂会下场。”
      陆南亭摇头道:“呵,师弟啊……”
      魔君道他欲言又止,蹙眉道:“怎的?”
      陆南亭笑道:“无事。却是觉得你自恢复真性情,倒是越发可爱了。”
      魔君面上一红,嗔道:“陆南亭,你胡说什么!我可是堂堂——”
      陆南亭哈哈一笑,点头故作道:“然也。自是能叫小儿啼哭的幽都魔君。”
      言罢一顿,二人相视一眼,俱是仰天大笑起来。

      **

      巴蜀,剑圣居内。
      易彩衣叹道:“若当年亦能万众齐心,大荒何以走到今日。”
      慕克白却道:“有失有得,昨日种种,岂非不是一种试练?”
      妇人终是不忍,摇头道:“倘若真是试练,代价未免惨烈。”
      剑圣乃道:“之于天道而言,你我性命亦如蝼蚁草芥,无谓好坏。”
      转而捻须道:“……昨日收到南亭来信,将与故人之子来访,多年未见,也不知如何了。”
      彩衣讶道:“你早该与我说,我这就将孩子们找回,英名很是想见南亭呢。”
      剑圣哈哈一笑,道:“快去快去!几个娃儿眨眼就不见,这都多久没来见师父啦!”
      此际凭栏窗外,正是春红柳绿,出行好日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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