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孟

　　平临三十五年，时三年或旱或涝，田亩无粟栗，饿殍于野，百姓流离。帝开仓济，然硕鼠于堂，野不感天恩皆责帝昏，民心如洪覆成社稷。后彼拥贤明揭竿而起，鸿，圭，陈，华，万，桓六分天下，内有六枭争雄，外有蛮夷窥觊，烽火八年，不止不息，纵有乐土亦瞬息难常。
　　——《六枭志．成传．亡国》

　　“世人常道饕餮贪婪，可我倒觉得这世上最贪婪的不是饕餮。”男人青丝散乱，战袍浴血早已看不出原本色彩，年轻的脸上亦沾满血污，可他唇角仍旧讥讽地勾扯，眼中写满不屈，尽管此时他身中数箭，伤口鲜血汩汩，肩膀上还架着一柄沾满亡人鲜血的利刃。
　　利刃彼端那人一双因杀了无数人而兴奋得发红的眼，疯狂而贪婪地看着剑下败寇，不屑地哧了一声：“天月河，你还是将那圣物交出来，看在往昔情谊上我还能……”然而还未说完便被笑声打断。
　　“这世上最贪婪的就是人心，慕容兄，你说是也不是？”天月河依旧笑着缓缓站直身躯，不顾紧贴脖颈的利刃切肤的痛楚，“还真是没想到死前，你还来与我论往昔情谊，慕容兄的情谊太重我天月河可受不起，而我夜族圣物……”眼神一寒，杀意骤起，腕部瞬转，带剑而发，仅仅刹那长剑已贯穿对方肩甲，同时间心口一凉，利刃穿透胸背。
　　一口血涌口而出，天月河瞪着那人却再次嘲讽地扬起唇角，喉头蠕动出破碎喑哑的声音，仿佛地狱传来：“如你这般，肮脏污秽，天，不许，长，生。”双眼恨意未消，唇角还挂着嘲讽的笑意，躯体却已定格在最后一瞬，逐渐冰冷僵硬。
　　那人满面狰狞，抬掌拍向天月河，逐渐僵硬的躯体纸鸢般飞出又重重落下，带着插入那人肩甲的剑，剧痛令人如猛禽嘶吼，可他却不顾伤势反而跑向天月河的遗体，咬破脖颈，趁血液还流淌时贪婪地吮吸这冰凉中带着馨甜的甘露……
　　与此同时，夜国王都之凉一人快马疾驰奔向鸿国王都佐城，而另外一队两千人的军马则护着三架车撵避开鸿国军队从隐蔽小路悄然离开这个炼狱远逃他乡。

　　夜西北于鸿，夜人英朗娇美，尝有志怪传道‘夜人，云君子，貌美聪灵，长生不老，擅灵诡之术，血为奇药，治百病解百毒……’，世之君王者孰不妄百代千秋？鸿者大枭也，近夜则伐，又夜之佞者里应外合，此役，血河百里，风雪尽殷。兵过之城，皆炼狱人间，杀人茹血与兽无异。
　　——《六枭志．旧夜传．雪川之战》

　　自六枭相衡已有十四年，虽然烽烟依旧，但较之六国初立那几年已经可以说安稳了许多，各国除却边境戍城，基本是百姓和乐，自四年前的雪川之战后，再也没有发生过太大的祸事，就算偶有摩擦兵戎相见，也不会相持过久，但六国都明白只因最初几年战事损耗太多，如今都在养精蓄锐，待日后一争大统。就算表面再繁荣，百姓看起来再和乐，也否认不了乱世的事实。
　　再说江湖，治世之时便相对庙堂而存在，更何况这君王，将士，英雄，谋士，小人都层出不穷的乱世，庙堂有忠佞，江湖也有正邪，而这正道中最有威望的莫过于陈国临覃的慕容家，以及在鸿国燕雎的秋林山庄，然而自从秋林山庄老庄主驾鹤西去后，少庄主便昭告秋林山庄不再过问武林大小事项，自此整个正道便唯慕容家马首是瞻了。
　　对于邪道而言，便没有正道中人那么多的繁琐规矩，强者就是统领，故而实力最强的暮葛楼一统邪道十年有余，江湖最常见的正道伐邪也从未改变，正道之人总有自己的理，所谓同盟不过各为其利而暂时结盟对敌罢了，但好在正道人多力大。邪道虽然教众甚少，但胜在全道上下都是一条心，没什么反骨，因而正邪相争多年也没争出个谁胜谁负谁输谁赢。

　　既然谈到曾经威信武林正道一时的秋林山庄，就不得不讲讲秋林山庄的两奇，一奇奇在秋林山庄的枫树，秋林山庄之所以名秋林并非秋老庄主姓秋名林，而是因为山庄中枫树极多，其中有巨枫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吸收了多少日月精华生长得极为高大粗壮；秋林山庄另一奇便是少庄主秋彦，秋少庄主年少成名，及冠不久就成为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然而令人叹惋的却是这位少庄主不喜欢江湖纷争只爱游赏山水，因此一接手秋林山庄便昭告武林从此往后不再过问武林大小事，同样，这位少庄主也不喜欢庙堂的尔虞我诈，分明饱读圣贤满腹诗书，若考取功名也可说是轻而易举，只是他更愿意将这满腹墨水用来题诗描景。
　　这样潇洒人间的性子本该也是个风流公子，可偏偏他却是个专情之人，四年前同好友结识一名女子，说巧不巧，两人同时爱上那女子，为争佳人芳心大打出手，打了三天三夜也没分出高下，倒是那女子最终还是嫁给秋少庄主。自此这位潇洒不羁的少庄主便也收了心，不再惦记山河秀美，常与夫人举案齐眉，每日对镜描眉，传为一时佳话。只是那好友伤了心，自秋少庄主大婚后便游走江湖自此杳无音讯，直到得知心仪的女子有了身孕，才现身燕雎，两位知交重归旧好。

　　“子桓，才几不见你倒真如传言收了心性。”澹台建岳嗅了嗅盏中香茗倒不急品。
　　秋彦打笑道：“有佳人在侧，朝夕相对还有谁愿意抛下娇妻不顾每日山河浪荡？”
　　澹台建岳放下茶盏佯怒道：“你这是故意气我不成？不怕我一气之下让你再也找不到行踪？”
　　“我怎敢气你？两年前你疯魔般一走了之我动用燮兵悄悄探访许久，偏生每次已有消息不待寻找就又断了线索，为此内子可是愧疚许久。”秋彦斟一盏热茶递给澹台建岳。
　　“他人不知大鸿燮兵命从何人我又怎会不知？自然刻意躲开来，当时只是想散散心，令她伤心倒是我所不曾乐见，”澹台建岳盯着手中茶水，“现在几个月了？”
　　“如今已经九个月，大夫说除了身子弱了些，倒没什么大碍，不出意外霜降左右就该临盆了。”秋彦神色温柔，似是下一刻就为人父一般。
　　“无碍便好，”澹台建岳喃喃又盯了茶水许久，“这两年散心之余我还查到些四年前的旧事。”
　　“和钟离久有关？”秋彦立刻严肃起来。
　　“和钟离久、国主还有夜国都有关。雪川之战前国主就已驾崩，所谓夜国刺杀国主未遂，国主下令举兵之凉，一切都是钟离久与奸贼联手合谋，为的是所谓长生不老的圣物。”
　　“国主已驾崩，”秋彦瞳孔突然紧缩眉头已隆成川，“莫怪到钟离久登基我都未收到任何暗令诛反，可我记得那时小皇子已出生，但现在的储君分明是他钟离久自己的亲儿子，莫非……”
　　澹台建岳抿一口已冷的茶水：“小皇子已被人救下，现下虽不知下落但必然活着，也许过些许年岁就该来取贼人首级了。”
　　“到那时我必当全力辅佐。只是夜国还真有那神鬼的物什？”
　　“如果真有那种东西，夜王又怎会落得被人茹血啖肉的下场？那般风华的人物下场却这般凄惨，所幸苍天还算有眼让夜王唯一的妹妹惠平长公主免受劫难。”澹台建岳欣慰一笑。
　　“我曾闻夜国十分重视血缘，除天氏中人不得登临皇位，偏天氏血脉单薄每代皇子皇女最多也没超出三个，自上上代起单传两代，到这代也就只有夜王和这位惠平公主，如今夜王死了，那夜国复国便只能依赖于这位皇女了。”
　　“夜国如今确实已无其他血脉可以继承皇位的，能复国的只有她了。子桓，如果她想复国你会帮她吗？”
　　“维明此言何意？”秋彦心下已有几分计较，却因太过惊人而不敢相信。
　　“我想不论她怎么选择我都会帮她，毕竟我对她的情意未消磨半分。那么你呢？”澹台建岳答非所问却明确了秋彦心中猜想。
　　秋彦神色复杂，突然起身方疾走了几步又生生顿下，在门前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暖炉上清水煮沸从口扑出，浇在滚烫的暖炉上发出兹啦的响声，他才长长太息一声：“我对她的情比你，只多不少。”

　　暮秋霜降，是日，浓云沉霾，未到中午便零零星星撒起雪粒儿来。
　　“今年的初雪似是比往年早了许多。”秋彦将煮沸的水冲进冰裂青瓷壶，撇去茶沫，手腕轻微摇摆，最后盛入盏中，青瓷托着琥珀色的茶汤，氤氲出一抹薄霭。
　　澹台建岳捻起茶盏嗅嗅茶香，蒸腾的暖气在眼睫上凝成细密水珠，倒显得睫毛更加浓黑：“她也快临盆了对吗？”
　　秋彦点点头：“一个月了，大概就这两天内，只是你来了一个月了，为何不去见她？”
　　澹台建岳自斟了杯茶并不作答。
　　浓云更深，方才零星的雪粒儿悄化鹅毛，一时间竟白了整个燕雎城，雪安静地散落，安静得仿佛吞噬了一切嘈杂。
　　澹台建岳将一块木炭投入火盆，又拿起火钳拨弄着，蓦地他停下了所有动作侧首凝目，而一旁秋彦也同他一般，暖阁外仓促的脚步声逐渐清晰，直到门外才突然止住来人踉跄一步撞到门框，却不见进来只是隔着门有些喘息：“庄主，夫人要临盆了。”
　　阁内两人同时站起身，秋彦脸上难掩担心：“稳婆可否来了？”
　　“回庄主，稳婆已到，正在那边准备。”
　　“如此便好，你先回夫人那里，有什么事立刻来报。”两人心下稍安重新落座，只是再也无心品茶。
　　天空愈加昏沉，雪势更加，夜幕降临强风亦至，卷起霜花纷扬，秋林山庄上上下下充满
　　焦急匆忙，直到子夜，随着一声啼哭才结束了这一日来的忙碌焦躁，而风雪也在众人喜悦中悄然止息。
　　自此秋林山庄便多了一个人人宠爱的小姐，名唤尽雪，取风雪止息之意，至秋尽雪三岁，玲珑聪慧乃同龄人所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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