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竹马时光

　　那天中午下课，任真跑回家吃午饭，满头热汗地推开家门，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男生，逆光，背对着她，颀长身躯投下的剪影一直蔓延到她的胸口。男生身边是一个老太太，慈眉善目地走上前去拉她的手，妈妈推她上前去打招呼，她唯唯诺诺地叫人。

　　这时，男生转过身来。

　　身形修长，鼻梁挺直，嘴唇轻抿，孑然独立地站在那里，一件不知是哪个学校校服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竟也能那么好看。

　　毫无预警的，她的心脏“轰咚—轰咚—”地乱跳起来。

　　那样的心跳，她一辈子刻骨铭心。

　　不久后，寒宇和他的奶奶就一起住进了她家。那之后，一家五口，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那段时间曾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寒宇最初时住进她家里时很沉默，除了基本的礼节需要，他很少说话。而她呢，一碰见他就会莫名地紧张不安，心里明明想要靠近身体却偏偏急于逃开，所以很长时间他们基本都没有单独说过话。直到寒宇正式转入当地高中的那天，他才第一次主动开口同她说话：

　　“你的头发怎么总是乱糟糟的，不太像个小女孩儿，打理一下吧。”他好心提醒。

　　“用你管！”也许是太紧张，她羞愧难当。

　　寒宇笑一下，不再说话，似乎有些尴尬。

　　可是，她却偷偷跑去向父母要钱，她要去发廊理发——在这之前，她一直是巷口搬一张红色折叠椅子就算支起一个剪发摊儿的王大妈的老客。

　　没想到的是，寒宇竟然说他会理发，还自告奋勇帮她理。她觉得震惊，要知道，寒宇的父亲在入狱之前是佑阳市陆军军区司令，寒宇从小到大都是司令官的儿子，竟然还学会剪头发这样的事？

　　她搬一把板凳坐在客厅穿衣镜前面，脖子上裹一张床单，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从镜子里小心翼翼地盯着寒宇看。寒宇剪头发的手法很轻，像是在画画，偶尔凑近她脖颈时，沉实有力的呼吸就在她耳边灼烧起来，烧得她满脸绯红。她很后悔不该答应让他给自己剪发，因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一张脸，像是一只被煮过的番茄，傻极了。

　　头发终于剪完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圈却不由自己地红了，“太丑了，你怎么把我剪得这么丑？”长这么大，她第一次那么在乎自己的美丑。

　　“你的头发太厚，发丝又太硬，所以剪完就蓬起来了。”寒宇有点理亏地问，“要不，我带你去发廊修一下吧？”

　　他带她去了发廊，付钱给她的头发做了离子烫。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去发廊，第一次体尝理发时也会有人帮你洗头、吹干的待遇，拘谨而局促地享受了一次奢侈的服务。

　　从发廊出来，她的脑袋由一只膨胀的香菇变回一头齐耳的直发，发丝服帖地趴在头上。那一天，也是生平第一次，她在照镜子的时候会生出羞涩的感觉。豆蔻初开，心生萌动，她变得不知所措。

　　说来也奇怪，她的头发只做过那一次离子烫，之后就变得越来越柔顺、贴服。她虽再没有烫过头发，却始终保持着顺直的齐耳短发，后来慢慢蓄成了齐肩直发。人家都说发丝硬的人脾气硬，寒宇的出现竟然把她的头发给变软了。和头发一起变软的还有她的一颗心，变得敏感、细腻、而温柔。

　　其实，从相遇第一眼她就深爱上他了，但是寒宇曾在她家住了那么久，她却始终什么也无法向他说出口——因为，他已有他深爱的女生。

　　高3年级的时候，她在书上看到一句话：“除了你看我时,我都在看你。”她用蓝色荧光笔一字一字地划下来，泪光浮动，那便是她暗恋的写照。那时候她安慰自己，她对寒宇的感情肯定会慢慢淡去，她早晚会遇到真正属于她的爱情。可是，高考那天，当她听说寒宇在执行任务时出意外，从5楼跌落昏迷不醒时，试卷上的考题她一道也答不出来了。

　　考试结束，她飞奔去医院，已经被推出手术室的寒宇慢慢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眼圈红红的她，抱歉地对她笑笑，说，“害你没考好吧？如果考不上，明年再考一次吧，一定要考上——”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就突然窒息抽搐起来。

　　一阵忙乱的抢救后，他再度陷入昏迷，医生宣告家属：寒宇脑部因受伤产生血块，可是血块位置特殊，医生在开颅手术中无法深入取出血块，只能让病人一直留院观察，等待脑中的血块慢慢消融，病人康复；但是也有另外的可能，病人脑中的血块始终无法消融，那么，它就会像植物人一样一直无法醒来，直到死亡。

　　寒宇“沉睡”之后，她每天都去他的病房探望他。至于高考，她确实落榜了。她觉得，寒宇手术后那短暂到只有几秒钟的苏醒就是为了告诉她，明年再考一次，一定要考上大学。所以，她重新回到高3课堂，选择复考，而且她选择报考寒宇曾经想要报考的学校和专业。

　　不知不觉间，任真走到了寝室门口，她用力擦干净脸上的眼泪，从回忆里抽离。来到刑警学院之后她渐渐明白，当初她决定报考寒宇想要报考的刑警学院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替寒宇实现理想，而更是为了她自己——惟有这样，她才可以在之后的四年大学时光里，每一分钟都是和寒宇相关的，她可以每一分钟都和寒宇“在一起”。

　　可是，任真明白家里的困顿。如果不是已经用尽家里所有的可用的钱，父亲是不会想要放弃寒宇的生命。毕竟韩宇的父亲曾是父亲最好的战友，也是他们家的恩人。可是，现在母亲生病住院，需要更多的钱来支撑，家里的生活已经捉襟见肘。

　　晚上，任真睡在陌生的床铺上，躲在被窝里泪流不止，直到深夜她睡着。她梦见家乡的医院里，医生正拿着寒叔叔签好的单子去到寒宇的病房，轻手轻脚地一件一件卸除了寒宇医疗器械。她看见寒宇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呼吸越来越微不可闻，可眼角却淌出一滴灼热的泪。

　　任真哭着醒来，坐起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明月。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羡慕那些有钱的人，如果她家有钱该多好，如果她是富家子弟该多好。那样的话，就算寒宇真的永远也不可能再醒过来，她也一定倾尽财富来延续他的生命，多一分钟算一分钟，多一天算一天。

　　晨曦渐亮，虽然一夜不成眠，新的一天还是来临。

　　这是军训后的第一个早上，任真早早起床，按要求穿好学校统一发放的警服，第一个走进教室。她挑选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一个不惹眼的位置坐下，双眼还挂着红肿，心里有不安和忐忑。

　　她听说这一届刑警学院的男女生比例是20:1，女生是这里的“稀有动物”。军训的时候，教官索性把大一新生中的所有女同学集中编成一个方阵进行训练，所以她连自己的班级里还有谁都并不清楚。她的寝室里总共5个女生，除了她自己，其余4人都来自法医学学院，只有她是刑侦学学院的。她已经反复给自己做了心理建设，她会是班级里的“唯一女性”，以后一定有诸多不便要她应付，但真正面对时心里还是忐忑不安。

　　任真报考的专业是刑侦学院的刑侦专业，他们班级是刑侦专业的涉外警务方向。同班同学陆续到来，果然清一色的男生，虽然都穿着学校统一发放的制服，但高矮胖瘦各有不同，气质也各不相同，却似乎都和任真想象中刑警刚劲笔挺的形象有很大差距。不过她无暇多审视别人，因为每个走进来的男生们都必定会投向她的好奇眼光，让她如芒在背、脸孔发烧，她实在不习惯被人关注。

　　“喂喂喂，是她是她！那天那个被你吓得一路小跑闪掉的女生。”任真听到似曾相识的声音，回头看，是那天那个用女声腔学他说话的人，正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指着她，“真没想到，见到男人就躲的*女，竟然是咱们刑侦学院的。”那人用咳嗽替代了“处女”两个字。

　　任真又羞又恼，瞪那人一眼，却碰上两道冷冷的目光，高高在上地瞥她一眼后，拎着背包走去教室最后一排坐下。

　　那目光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踢球撞碎她开水瓶的罪魁祸首。

　　“鹿少焱，你跑那么快干吗，怕人家吃了你啊？”罪魁祸首如影随形的朋友又开腔了，一脸笑嘻嘻的样子，一边跟过去坐在罪魁祸首身边。

　　“没事儿往男人堆里钻，邪门儿！”任真听见那个叫做鹿少焱的男生手里玩着IPAD游戏，一边说。虽然他坐在离她很远的位置上，但声音清晰可闻，显然不介意她听见。

　　任真觉得恼恨，她报考刑警学院，来到刑侦专业，凭什么就要被人这样的嘲讽？可是，临行前母亲反复嘱咐过她，她是来自小县城的姑娘，不能和大城市里的孩子相比，遇事要忍让，不要和人家起冲突。她不想在开学第一天就惹出事端，唯有默默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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