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至荼蘼

　　一
　　深夜。
　　然而这个城市仍然不停的运转着，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每一盏不灭的灯，每一个不眠的
　　人，都是这台巨大机器的微小零件。他们纸醉金迷，夜夜笙歌，或者挑灯夜战，埋头苦读。仿佛
　　这样就可以使空洞漫长的生命，无聊寂寞的时间快一些流逝，或者是稍纵即逝的岁月，短暂轻薄
　　的青春能够被无限拉长。
　　她不一样。
　　她是隔岸看烟花的人。时间是如此珍贵所以若要浪费，就必须不留余地。关了灯站在落地窗
　　边，橘黄色的霓虹灯和路灯勾勒出楼群和道路的轮廓。无数喧嚣声汇集在一起，经过浑浊的空气
　　的层层削弱，变成另一种更为微小却盛大的声音。它们从一种柔软的方式轰击着她的耳膜，使她
　　沉沦。无休无止如海边的潮汐，有规律的起伏仿佛某种既定的轮回。繁华并且荒诞。她只觉得它
　　很好。
　　它使人感到自己的渺小以及万念俱灰。它使人萌发从高空坠落的欲望。
　　她几乎溺死在这样空虚的假象中。
　　即使繁花如海，与她无关。
　　二
　　他在盛夏遇见她。
　　不记得具体的时间具体地点。模糊的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小尘埃。他在
　　朋友的剧组探班。应聘的群众演员的年轻女孩们在炎炎的烈日下排队。她们朝气蓬勃，让他感觉
　　自己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迟暮老人。
　　一个女孩突然脱离队伍。她推开玻璃门，问“请问，可以给我一杯水吗？”
　　他找到她驻唱的酒吧。她坐在角落里，身前只有一杯冰水。她的手指间留下一节长长的烟
　　灰。他走近她：“在酒吧你竟然只点了冰水？”她犹豫了一下，迟疑着点头，“是。”
　　他带她回家。黑暗中他将头埋在她的肩上，吻住她的锁骨。“你一定是人鱼，不然怎么会有
　　海藻一般的长发。”他抚摸她的脸，却只触及一片冰凉。
　　她没有留下过夜。当着他的面将地上凌乱的衣物捡起。背对着他。一件一件穿上。
　　三
　　她并没有进入剧组。仿佛命运的刻意安排，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们相遇而已。
　　很公平的交易。彼此名取所需。她很清醒。虽然这个男人与她缠绵，但他们之间没有爱。
　　一点一滴。都没有。
　　四
　　有的时候，她感到疑惑。为什么，在彼此最需要的时候，却是伤得最深的时候。
　　他们开始争吵。吵到最厉害的时候，他会拖着她的长发，将她锁紧卫生间里。任凭她声嘶力
　　竭的哭喊疯狂地拍打卫生间的门。直到哭声渐渐微弱下去。
　　有一次，他打开卫生间的门，发现她坐在浴缸里，放满了一池水。见他进来，她抬起头，乖
　　戾而天真地笑着。“看，我是一条鱼。”他一言不发。将她抱起来，和她缠绵，想让她疼痛。
　　“你觉得这真实吗？”
　　“不”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爱，我们不相爱。”
　　五
　　他睡在她的身边，呼吸均匀安稳，像个不设防的孩子。他的轮廓渐渐磨灭在黑暗里。笑容。
　　头发的颜色，额头。眼睛和嘴唇的形状。肩。手指。……所有的轮廓和气味。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他将会消失。
　　他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这是什么？”她问他。他的回答言简意赅：“我结婚了。”这
　　四个字，轻描淡写。足以击溃她的所有尊严。她跑出门，大口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没关系的，本
　　来就是这样。她小声安慰自己。你早就知道了。却不会自主的红了眼眶。她回头街上人来人往。
　　他没有来。
　　她重新穿上高跟鞋，用厚重的妆盖住自己本来的肤色。她又回到了原来的酒吧。
　　原来从一个人的世界里消失可以这样的轻而易举。突然删掉所有的联系方式。像人间蒸发，
　　抹掉彼此留下的一切痕迹。但其实没有一点关系。不会病，更不会死。
　　我们总是不可避免的将自己想象得很重要。将感情想象得很坚贞。然而时光强势的将一切碾
　　压得粉碎。一切的一切，都就这样烟消云散。只余下冰冷的记忆，以一种深刻的不可触及的方
　　式，留在脑海中。
　　她几乎清唱她自己写的歌；我想在水中写封信给你，一边写一边消失。什么时候可以写完。
　　什么时候可以告别。她一直不断重复着柔美婉转之极的几句。曲终，有人尖叫，有人流泪。她跪
　　坐在地上用手蒙住脸。
　　第一天，他没有来。
　　第二天，他没有来。
　　第三天，亦是如此。
　　第四天……
　　第七天。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期望些什么。
　　但他出现在酒吧门口。
　　他拽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塞车里。她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你没有选择的权
　　力。不满她的反抗，他说。她露出轻蔑的笑眼神凉薄。你以为你可以控制我吗？被她的不懈激怒
　　他用力的掌掴她。能，当然能。她放肆地大哭。
　　六
　　太久没有这样安稳的睡过。因为太真实，反而让她觉得是幻觉。
　　身边是空的。
　　短暂的失落。
　　她自嘲的笑了笑。
　　他突然推门而入，手中握着一个暗红色的盒子；是一枚臃肿的金戒指，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
　　宝石。俗气但明显价格不菲。他拉过她的手，不由分说给她戴上。“先带着。”他语气急切，“
　　以后给你买更好看的。”仿佛给她带上了烙印或者拷上了枷锁。她被他的孩子气逗笑了，转身眼
　　泪又簌簌落下。
　　七
　　他这几天的精神状态很不好。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婚，然后和她在一起。只是他太懦弱，承受
　　不了她的凛冽和决绝。在他又一次将烟灰抖进茶杯时，他的同事委婉地劝他应该休息一下。
　　他没有直接回家。驾车去了她那里。进门见她脸色苍白，面无血色。怎么了？他问。戒指不
　　见了。她说。怎么会。他心里一沉，你再找找看。
　　最终没有找到。几乎翻遍了不打的房间。戒指依然不知所踪，像是某种不祥的预示。算了。
　　他说道。他抱住她，没关系，我可以再给你买。最终却没有。
　　八
　　你爱我吗？
　　我不相信爱情。
　　她变得神经质。而她的左眼下方长出一颗浅褐色的泪痣。这是我以前没有的。她一本正经地
　　对他说，都是因为你让我哭得太多的缘故。他们依然频繁地争执。有一次，他收到医院寄给他的
　　巨额支票。才知道她偷偷前去参加医院新型药物的试验。为什么。他气得浑身发抖。你怎么可以
　　这样不爱惜自己。
　　这是我一个人的生命，所以这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在爱，并且这也是我一个人的事。
　　她没有说给他听。
　　九
　　在服下某种抗抑郁症的药以后，她出现强烈的幻觉，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山脚的坟地看
　　见孤独的自己在墓碑之间追逐蝴蝶。再把它们埋葬在泥土里。
　　为什么这样做？
　　我的一只蝴蝶死掉了，我觉得很难过。反正它们都会死掉，不如埋葬了它们。
　　你为什么不放了它们。
　　放了？为什么，它们是我的蝴蝶，只能是我的蝴蝶。
　　十
　　如果我怀孕了怎么办？她赤着躺在床上，看见他准备离开。怀孕？不会吧。他说。你小心一
　　点应该就不会了。他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一个人去打胎。麻醉剂顺着透明的软管融进她的血液。冰冷的工具进入她的体内。她手指
　　紧紧地抠住床沿，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强行剥离，她瞪大眼睛，直直地注视
　　着头顶的白色灯光，视网膜被灼烧着。眼睛无助的划过脸颊。
　　她在手术台上大出血，差点死掉。
　　大约二十岁的年轻女医生面无表情地用镊子拨动着塑料盆中的红色液体。没有找到胎毛有宫
　　外孕的可能。她冷冷地说。这几天小心些，一旦出血要马上到医院。
　　十一
　　他半夜起床，听到她压制而急促的哭声。你又怎么了。语气中有淡淡的不耐烦。他来找我
　　了。他泣不成声，我梦见他来找我了。莫名其妙。他回到床上，继续睡去，你怎么可以！她尖叫
　　地叫着，将他吵醒。
　　你怎么可以安然的入眠！
　　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关心我！
　　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在乎！你怎么可以！
　　她歇斯底里地大哭，烦死了！她拽着他的头发向墙上砸，直到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滴下来，直
　　到她的嘶吼变成小声的呜咽。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他无限嫌恶。却又深深的无力感透露出来。
　　他却睡不着了，不知多了多久，他坐起身，熹微的晨光从窗户透进来，他看见她坐在墙角抽
　　烟。额头上的的伤口停止了流血。樱红的血将她的头发年在脸上。墙壁上还有干凅的小块血迹。
　　还疼吗？他伸手去抚摸她。她偏头避开。你又装什么装。他声调略略提高。
　　她轻蔑的笑了笑，你知道吗我们有过孩子。
　　什么？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她，眼中满是震惊。
　　别紧张。她讽刺地眯起了狭长的眼睛。我已经打掉了。
　　那就好。她分明听到他呼出一口气，不知是释然还是叹息。
　　她却只觉得自己可笑。
　　你觉得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她问。不知道，他回答。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她穷追不舍。你
　　疯了吗！他突然发怒，那只不过是一个没有成形的细胞。那是我们的孩子！她吼道。你闭嘴！他
　　用力的打了她一记耳光，我们没有过孩子，没有！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隐隐在抽搐。
　　你有爱过我吗？她苦笑着，想要一个确切答案。
　　没有！他重复道。没有！
　　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他从浴室里走出来。当然。他路过蜷缩在墙角的她，面不改色。
　　她突然跳起来，将刀狠狠刺向了他的胸口。温热的液体溅到她的脸上。她用尽全力抱住他倒
　　下的身躯，低下头亲吻他的伤口。她苍白的唇因此染上了血红的颜色。
　　你也是有血液的。她说。所以，你也会疼。
　　我只是不想一个人疼痛。那种感觉太孤单。
　　十二
　　他和她在一起两年。没有见过家人。没有见过朋友。
　　生活的最大内容是make love和争吵。他总是穿着他的衬衫，像是在昭示着某种隐晦的从属关系。
　　有过一枚戒指，但丢失了。
　　有过一个未成形的孩子。但没有爱情。
　　十三
　　她在狱中用一块偷藏起来的玻璃碎片割腕自杀。
　　ＴＨＥ　ＥＮＤ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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