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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清婉在街角同两个女伴摆了摆手，随后便转身往家里走去。走了十几步就到了家门前，她立在铁门外揿电铃。过了好久，一个老妈子才从屋子里匆匆奔出来，满脸堆笑地为她开门：“大小姐回来了！”她“嗯”了一声，走进屋子。
苏太太正在客厅里同下人吩咐着什么。清婉走过去，在她背后调皮地笑道：“妈，我回来啦。”苏太太显然是愣了一下，方才转过身来为女儿整了整衣领，微微笑道：“你爸爸在书房里，过去叫一声罢。” 清婉的眉眼立刻变得淡淡地，道：“恐怕凳子都坐不热，那边就要过来催了。”苏太太默不作声。她便从沙发边绕过去，拿着书包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换上了一件家常穿的半旧衣裳，她又在床边默默坐了一会。知道终究是避无可避的，她只好叹了口气，走进书房，只立在书橱前，极轻地叫了一声：“爸爸。”苏褰棠立在窗前，静静地抽着手中的烟，似乎是没有听到女儿的叫唤。清婉仍旧立在原处，心里想是不是该再唤一次，但心底更想做的是转身下楼。这样不好罢，她知道母亲会不喜欢的。于是也就仍默默立着。
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吊扇转动的声音从头顶上降下来。父亲的桌上搁着一本旧书，那薄薄的书就时不时 “哗啦啦”地又自行翻过去一页。清脆而细小的声音，却因为屋内的寂静而变得犹如夏日傍晚的隐雷。满满两墙的书，许多都是祖先们代代流传下来的。黑压压地堆叠在一起，使得整个房间像极了一个阴森的坟墓。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地方。
苏褰棠终于缓慢地转过了身，他看着女儿，眼神却是一反常态地苍老。他抬起手，向她扬了扬。嘴唇微歙，像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吞咽了下去。清婉从书堆里穿过去，扶起父亲的手臂，道：“父亲是想要些什么吗？”褰棠摇头道：“不是。”隔得近了，她看清楚父亲额前交错的皱纹，以及鬓发间的银丝。几天不见，不想父亲竟然这样老了。她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苏太太端着茶进来了。看到父女两个难得如此亲近，心中稍感安慰，她把热茶放到桌上，笑道：“喝杯茶罢。我看你也累了，或者先到卧房去歇一会儿，再下楼吃饭？”褰棠道：“我先去躺会儿也好，今天实在太累。饭就不吃了，烁兰等着我回去。”清婉听罢，默默地抽回自己的手。苏太太咬咬唇，看着丈夫喝完茶，才又带着笑道：“那么，我让下人们铺床去。”
清婉转过身，抬头看高高的书橱。指腹从一排排书脊上轻轻地划过去，又划回来。《论语》、《孟子》、《春秋》，父亲曾说这是顶要紧的书。《牡丹亭》、《西厢记》、《桃花扇》，年迈的舅爷曾说这些书不正经，却又不由得赞叹其中的华美词藻。她听到父亲和母亲离开的声音。从书里抽出一本《唐诗三百首》，胡乱地翻着。书页已经泛黄了，空白的地方被人用楷字认真地记下了感悟，却不知道是哪一位先祖。她一页一页地翻着，止不住一阵一阵的伤心涌上来。却又听到有人重又走进来，轻轻关上了门。她的母亲的声音突然扬起来，带着一丝彷徨，落到耳朵里却是清清楚楚的：“你父亲今天把差事丢了。”清婉几乎跌落了手里捧着的书。她犹疑地看了看妇人，道：“妈，这玩笑开不得啊。”苏太太仍旧是优雅地微笑，眼角却似要沁出泪来：“婉儿，我骗你不成么？”
外面的天渐渐暗了下来。她坐在父亲的座椅上，捻开了台灯，一首诗不知不觉中看了一个小时。苏太太把丈夫送出去，又转过身回来，问她道：“婉儿，你心里现在是怎么想的？”清婉在灯下扬起脸，道：“还能怎么想呢。父亲他丢了差事，也是现在的时局实在不好。不过咱们家这样厚的家底，一时也不会怎样艰难。”苏太太道：“可是这边和那边都要花销，而你父亲他从来都大手大脚惯了。我总是担心的。”
清婉叹了口气，不说什么，起身拨了个电话号码：“嗯，我是苏清婉，你们三小姐出门了么……对，我要同她讲话。”过了半晌，对面才有人携着银铃般的笑声接了电话。清婉一手拿着电话，一手轻轻叩着书桌的台面，道：“南妮，我家里有事，下次再同你一起去看电影……好的好的，我再请吃晚饭，不会忘记的。”她把电话重新搁回去。只听到母亲哽咽着拭泪，幽幽道：“妈素来是没有主见的。当初让烁兰搬出去，也是你同父亲交涉，吵得那样凶，几乎将屋顶都掀翻了。婉儿啊，若你是个儿子，即使你父亲不要了咱们娘儿俩，我也是可以不怕的。可是……可是……”
清婉黯然低头，终于看清了自己已读了一个小时的古诗句。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她走过去，轻柔而热烈地抱住母亲，随后在她耳畔道：“那么妈妈从现在起，就把我当成儿子来养罢。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她的父亲出身世家，说得再粗俗一些，就是所谓的纨绔子弟。与母亲的结合，也是按着旧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最初的几年或许也曾琴瑟和谐过，可苏搴棠还是遗传了祖辈们的坏习惯，开始在外面夜夜笙歌。但毕竟因为外祖家显赫的名声，不曾动了纳妾的念头。直到清婉八岁时的某一天，搴棠从外面带回来了一个女子。苏太太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有这一天，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用妻子的身份断然拒绝了丈夫娶小的要求。搴棠立在她面前，冷冷地笑道：“阿湄，你没有立场阻止我。你知道吗？烁兰她已经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他才说罢，那妖娆的女子便笑吟吟地走上来，对苏太太欠了欠身，道：“姊姊，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呀。”
那个时候，清婉的祖父已经去世了，她的祖母和伯父一房仍旧留在天津祖宅。搴棠便终于执拗地纳了小妾。苏太太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因着苏搴棠的那句“她已经为我生了儿子”，只好勉强承认了烁兰姨太太的身份。但日子并没有如期望般重新恢复平静。亲戚间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到他们家中来。甚至连厨房里打杂的老妈子，都知道了姨太太当初在风月场上的韵事。
烁兰当然也知道这些传闻。但她却一向不知收敛，在家中对着下人们也是盛气凌人的模样。苏太太一向沉静，也不怎么去说她。久而久之，她竟渐渐连苏太太也不怎么忌惮了。偶尔苏太太说重了她几句，她便让房里的老妈子抱了小少爷下来，径自坐在客厅里痛哭嚎啕。她清楚自己为苏家生了长子，而这就是她最大的砝码。
清婉渐渐大了，明白了母亲的难处。她维护母亲。每每烁兰做的过火了，苏太太又不愿声扬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冷冷地说上一两句。烁兰知道这位大小姐与她母亲不同，是不能轻易招惹的。因此在这家里，她最敬怕的倒不是褰棠，而是苏清婉了。
然而一家仍旧无法和睦起来。苏家本来就是大家庭，亲戚朋友多，底下服侍的下人也多，自然流言蜚语也多。到了清婉十六岁的时候，苏太太嘴上虽不说，但心底也是极厌恶烁兰的了。一日晚饭时，清婉终于忍耐不住，向父亲道：“爸爸，二娘住在这里实在很不妥当。我想父亲，还是让二娘和弟弟搬出去罢。”苏褰棠正在喝酒，听到这话蓦地勃然大怒，把手里的杯子敲到桌上，狠狠地盯着女儿道：“这样的话是你该说的么？”清婉道：“若是我觉得我不该说，我就不会说了。”
烁兰脸上有些讪讪，低声咕哝着说：“大小姐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丢了苏家的脸面？”褰棠自然知道家里的纷扰，但不想这种话不是苏太太，却是由女儿说出口。他缓了口气，厉声道：“婉儿，你要知道，她再怎么不堪，你也需敬重她。你要记着她是你二娘，是你弟弟的亲娘。”
清婉轻扬起嘴角，转头去盯着烁兰那张脸，冷冷地微笑道：“可见父亲心里也十分清楚，她的确是不堪的。”褰棠终于无话可说，拿起桌上的烟斗离席而去。临上楼前，他转过头，朝自己的姨太太甩了甩手，叹道：“你也给我安分一些。”
清婉八岁的弟弟清扬正拿着玩具在客厅里跑。突然不小心被地上的地毯拌了一跤，摔在了地上。烁兰默默地看了看餐桌上的清婉母女，急忙奔过去扶起儿子，低声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太太挟了一口菜送入嘴中。只觉得满桌的珍馐，同样味同嚼蜡。
但是，烁兰并没有马上搬出去。清婉又同父亲争执了许久，父女俩都是火爆脾气，往往一说开就闹得一个不欢而散的结果。甚至有几次激烈到几乎要父女决裂的地步。直到夏天快要结束时，褰棠突然回来说，已在别处买好了房子。于是一家人又开始忙着添置家具，一件件地往新公馆里搬。苏太太对于褰棠的突然妥协也是微感诧异。知道内情的老佣周妈笑道：“太太还不明白么？准是姨太太对老爷说了些什么。她巴不得离开这里，到新馆那里光明正大地当夫人呢！”苏太太叹道：“我也不知这样好不好，只怕老爷若真的随她去了新馆，就不会常常回来了。”周妈忙劝慰道：“太太何必这样讲，太太和老爷这么多年夫妻的情份，老爷又怎么会不顾呢？”
“如果爸爸的心不在这个家里，他来这里，和不来又有什么两样呢？”清婉走进露台，望着楼下的下人们把大衣箱一只只地搬到汽车里，“妈，我只是想二娘若走了，你就可以不用这样委屈，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不说出来。我在一旁看着妈妈，我的难受不亚于您啊。”
“我当然明白，婉儿这么做都是为了我好。”
烁兰终于在仲秋的时候搬出去的，清扬随母亲一同去新馆。临去前，他拉着苏太太的手，立在大屋的台阶上，腼腆地说：“太太我以后可以常常来看你么？”苏太太笑着道：“清扬想来的话，随时可以跟着爸爸过来的。如果爸爸没空，我就让姐姐过去接你，好不好？”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很乖巧懂事，因此苏太太一向也很喜欢他。“真的可以么？”清扬瞪大了他的眼睛，水汪汪地似两只漂亮的小葡萄，“我还以为婉姊姊一点也不喜欢我，所以她才让我和妈——她真的会来接我吗？”
苏太太笑着点了点头。那边烁兰重新从车上下来，抱了儿子就急匆匆地又坐回车里。也不同苏太太说话，立即吩咐司机开车。清扬却在母亲的怀中挣了一下，小脸和小手紧贴在车窗玻璃上，专注地看着台阶前的苏太太。汽车临开动前，她看到小男孩在车里朝她挥了挥手，小嘴动了动，似乎是在说“太太再见”。她立在原地，突然感慨地笑了笑，慢慢地抬起手臂，朝汽车消失的方向扬了扬。被一个孩子这样依恋着，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屋子里的家具和物件几乎没有搬走几件，但硬生生少了三个人，总让人觉得偌大的地方顿时显得空荡荡了不少。两个老妈子走进穿堂往厨房去。其中一个先叹了一句：“咱们这个姨太太，比《红楼梦》里的秋桐可厉害多了。今天总算是走了，咱们以后也可以太太平平的过日子了。”另一个立刻也笑着附和说：“是的啊。虽然太太一直不声不响的，幸好咱们有个探春一般的大小姐。不然呀，姨太太也不会这样夹着尾巴逃到新公馆里去了。”
她说得起劲，一时忘记了嗓门的大小。先前的那个急忙蹙眉向她摇了摇手：“你轻一点呀，真是的，太太或许还在楼下呢！”“周阿姐，那么我跟你进去准备晚饭好了。今天买了一条鱼，太太喜欢吃的。”周妈点点头，道：“嗯，今天就太太和小姐两个人吃，我们就少弄一些罢。”
苏太太坐在沙发里。女儿上学去了，丈夫跟着姨太太一同走了。这屋子是这样地静，她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第一次发觉这屋子也可以冷清的如一座坟墓。下人们的声音从厨房和花园里隐隐地传过来，身后还有摆动的落地大钟的钟摆声。可是她却觉得这些嘈杂都与她无关，中间仿佛还隔着一个世界。又像墙上移动着的光影，那是斜阳隔着玻璃窗淡淡洒了进来，为墙上的古画镀上了一层碎金的边框。虽然这样漂亮，却终是会没有的。太阳终究是要落山的。
她蜷在沙发里，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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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已完。这篇文章严格说起来是读完了张爱玲一些短篇后的小成果吧。类型也特意选了“传奇”，算是向大师致敬。不过，以民国为背景的文章似乎不太有人气啊。是练笔文，情节的设定方面也不怎么波澜四起。个人心里还是很喜欢这第一段文字的，所以先贴上来晒一晒。不知道大家觉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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