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寄梅花

　　长安以东南有山，山名朱云，山下有镇傍山而建，以山名命之，曰朱云镇。
　　朱云镇东有一驿馆，掌柜姓梅，人称梅九，素喜梅，客栈常以此饰，虽简陋，然不乏前朝清俊遗风。九不知何处人氏，望之仿若弱冠之年，具文人雅士之风，性和而柔，为人好善，常布粥予丐者。
　　元隆二十三年冬，有一僧趁风雪漏夜行至梅栈，僧执一禅杖，着破旧僧袍，戴一斗笠，叩门三响。栈中一少年，常侍梅九，见状迎僧入栈，煮茶备饭，又邀僧歇息。僧谢不止。
　　梅九闻声，打帘自后堂而出，坐于桌旁。问之曰：“僧从何而来？”僧答曰：“自长安来。”九再问：“僧往何处去？”僧答：“往极乐天去。”九笑，问之法号，僧曰自法号慧明。
　　梅栈中有梅树，时值花季，梅香飘盈，九邀僧赏花。择一小屋，令仆烧炭取暖，置一小桌于榻，采梅上雪水烹茶，窗纸隐约浮动梅影，朦胧可见其色与态，伴以落雪簌簌声，虽不得见梅树真颜，然亦有趣味。
　　二人对坐，饮茶对弈。九问僧如何离长安，僧笑答：“吾乃长安静华寺僧，自幼长于寺中，修行于寺中，方丈谓我不通佛理，命我离寺云游四方，常听闻此处乃一人间至境，故来此暂作一游。“九曰：“师父法号慧明。智惠能破除迷妄，譬如灯火之去除黑暗。生死黑暗中，慧明能度彼。足可见方丈大师之看重。”僧但笑不语，斟茶满杯。九又问：“师父已游何处？吾自幼不曾离朱云镇，外界风光，有心一观，却无暇得出。”僧答：“吾已游经长安之繁华古都红尘滚滚，荆州之江水拍岸如碎珠玉，磐州之高山耸立直入云间，陇州之原野平坦一望无垠，惠州之江南水乡人景两宜，利州之海天一色碧波万顷，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九甚是讶异，问：“师父竟已游历诸多名胜。”梅九召人入房换炭，静坐片刻再问：“民生凋敝，师父可有度人之法？”僧答：“世人每逢苦难，皆号呼我佛。世人每逢大喜，亦号呼我佛。佛知如何，佛不知又如何？佛说此乃诸人诸命，于三十三重天上垂眸静观而已。当世之人无以计数，又有几人可明佛真言，通达天道，踏无色天上，入万乘佛国，看无边莲华？尘世艰苦，苦海难脱，以佛度人，度人却几何？”梅九沉吟不语，良久，曰：“佛不能度人，依汝之见，魔可度人否？“
　　僧闻言不答，饮尽杯中茶，一礼而去。独留九若有所思。
　　数日后，正为冬至之日，僧自言欲将远行，特邀梅九于驿馆一别。九至，见僧斟酒，笑问：“清规戒律，可常在心中否？“近，见杯中酒之清冽，其色香皆类梅，又问之：”师父远行，备酒以谢，酒非汝酒，取吾之酿，何故是也？“僧道：”遍寻朱云，人皆言论酒之道，无人可出梅栈阿九之右，故买汝之酒。“
　　二人畅谈，对坐饮至日暮。梅九忽而面色煞白，气息不稳，腹中剧痛不止，似有物欲破腹而出。
　　僧立于九旁，立掌道：“梅花成妖，品格不俗。汝因地受困于此，不得轻易入世，未有凡世污浊浸染，又兼有朱云此地年年雪气润养，自成大妖是也。而今吾之大业将成，借汝内丹一用。”话毕，伸手径直抚上梅九丹田，双目紧闭，念念有词。梅九痛极，竟不能动作，然听罢僧言，神志若有清醒之状，道：“我本欲劝汝脱魔道，汝之魔体未成，尚有余地，却不想尔竟一意孤行至此。不惜用药，强剥内丹。”
　　僧嗤笑，道：“我之大业，非尔等可明。吾已游历四方，炼化大妖内丹者九百九十八也，今得汝，正乃天意如此。待吾功成，自当感激万分。”僧之指仿若利刃，而九之肚腹竟如沙砾，僧口中絮絮不止，一手径入其丹田，五指成爪状，似持一物，缓缓而出。僧托其物于掌上，是为梅九之内丹。
　　其内丹如一拳大小，色泽赤红，其中三星金光流转，仿若梅花之中三点金蕊。僧定睛细观，却为三段佛音凝结，一乃往生咒，一乃七佛灭罪真言，另一乃准提咒。僧心下大骇，然则时辰将至，刻不容缓。僧虽未全然入魔，仍为人身，而却自恃所炼化为自身所用内丹者修为深厚，不惧佛音，当下强自炼化梅九内丹。
　　准提咒者，可消罪业，不堕地狱，往生极乐；七佛灭罪真言者，主消重罪；往生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三佛音乃梅九于朱云山中修炼，自开灵智，由精成妖之时，常聆朱云山寺僧念诵三咒凝结而成。僧虽勉力炼化梅九内丹，亦为佛音所伤，重创其修魔根基。
　　梅九失己内丹，修为大伤，丹田空无一物，虚弱至此，不得动弹分毫。
　　忽而天色大变，黑云如墨，重重蔽天，云间隐有光影，但听雷声阵阵，振聋发聩，如入人心。僧自知凡人入魔有违天道自然，必遭九道天雷之劫，亦不曾惶然，当下运功护体，施以法阵，欲以一佛音重伤之躯，渡劫成魔。
　　顷刻雷声大作，电光破云而落，光耀天际，倏忽已至眼前，笞其凡躯，挞其灵智，其剧痛之烈，非言语可述。僧生受六雷，法阵具破，七窍血涌，喉中腥甜，呕血不止，其半魔之体几近尽数毁去，与凡人无异。
　　遽然天光闪烁，雷已落至，僧自知已无力经受天雷，自当灰飞烟灭。
　　却有一人，置身其前，以躯护之，替受天雷。僧心下大震，如死中得生，当下细看其人，却是梅九是也。
　　九雷天劫，一道重于一道。梅九不倚内丹，替受余下三道天雷，其形已散，唯有一缕赤红真魂，飘忽附着于栈中梅树之上。
　　雷劫已过，梅栈尽毁，废墟满目。时而黑云散去，天光微熹，薄雾袅然，山影巍巍，恍若隔世。
　　方志有记，元隆二十三年冬至，天有异象，万雷齐倾，然仅一镇东驿馆被毁，无人伤亡，诸人入驿馆，但见一梅树立于院中，枝干焦黑斑驳，姿态虬结，忽万花齐放，暗香盈盈，花影重重。众人以为妖，欲砍之，却有一僧，破衣烂衫，自人群中踉跄而出，折花于手，大笑而去。时请法师欲降妖，皆未果，故县令命人封此驿馆，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数年后，有一老僧，于冬至寒雪之日坐于驿馆阶上饮酒，次日，有幼童问其如何于废墟上独饮，老僧惊，恍然忽见残垣断壁，笑且不止，卒于门前。时人怜其孤苦，葬于朱云山上一荒寺旁。寺有梅树，其色为朱，其态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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