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上班的日子总是那样平淡无奇的，每天就那样一点一点地过着。局里面各种传言盛起，说是要大换血，各局之间局级干部大范围的交流。没多久这些传言就变成了现实，老局长走了， B局的局长佟正东任G局局长。这个佟正东就是孔晟立的老丈人，也是他一手栽培了孔晟立，并选为女婿。
　　张之杨也要走了，去一个新的开发区任副职。走之前，张之杨罕见地叫姜苓去了一趟他的办公室。从上次一起出差之后，姜苓从未单独来过张之杨的办公室，张之杨起先还担心了一阵子，担心这个小姑娘会不会缠上来把他作为跳板，会不会把那个晚上作为把柄索取些什么，会不会以此为借口纠缠不清。一周，一个月，半年，时间缓缓地走着，而姜苓从不曾有过任何异样，没有再提及过这件事，或者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这件事似乎就不曾存在过。她无论在什么场合，她也没有表现出过一点点和他的亲密，倒是张之杨自己，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心烦意乱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个女孩子，他也常常会回忆他们一起共度的那个夜晚，当时的那个姜苓似乎完全不是眼前的这个姜苓。
　　姜苓敲门进来，礼貌地问，“张局，你找我？”
　　张之杨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慌乱，他起身为姜苓倒了一杯水，顺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你听说了吗？我要走了。”
　　姜苓点点头，“嗯，听处里的人说过了。”
　　“我如果一直在局里，还是希望自己能给予你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的，但现在我走了，也帮不上你什么了。以后如果在开发区那边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来找我。”
　　“好的，谢谢张局了。”
　　“你们新来的局长人还不错，适当的时候我也会在他面前提提你”
　　姜苓低下头，“我没关系的。”
　　张之杨接着说，“你们现在处里的两个处长也还比较和谐，卢燕不会常呆的，她今年底或者是回省局，或者是留下了做副局长，小马哥会接替她的位置，你平时注意和他们保持良好的关系，工作照旧这样做就行，你是会有可能接替小马哥的。”
　　姜苓还是点点头，“我记住了。谢谢你，张局。”
　　“我要走了，从现在开始也不再是你的张局了。有些事，无论你记得还是忘记，它毕竟存在过。你就当我是个大哥哥吧，当你遇到困难时，记得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个人会一直支持你。”
　　姜苓眼圈红了，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掉泪，她不愿意让这样一场告别印刻在记忆中，因为这样的记忆只会让她神伤。
　　张之杨站在她的面前，伸开双臂，“来，让我再抱你一次。”
　　姜苓走过去，将头埋在张之杨的胸前，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离开张之杨的办公室时，姜苓在心底一遍遍地默诵着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转瞬间消失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工作如常进行，半个月后，调走的走了，新的领导上任了。佟正东上任后也例行公事地到各个处室走了一圈，和每个下属象征性地握握手，算是认识了。到姜苓他们处里时，拍拍小马哥的肩膀，问，在这里工作还适应吗，小马笑咧了嘴，连连点头，说，我一直在向处里的领导同志们学习。佟正东点点头，说，嗯，就是要有这样的态度。又话锋一转，问，老马最近身体还好吗，小马说，还行，每天打打太极拳，生意大部分交给职业经理人去做了。佟正东接着又握卢燕的手，说，卢处，下到基层工作辛苦了，卢燕笑笑，说，在这里可以学到在上面学不到的东西，很有收获。姜苓偷眼看看卢燕，总觉得她的笑容没有以前那么自然灿烂，私底下透着一种惨淡，她又想想，觉得这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吧，但卢燕的脸色确实有些惨白，不如以前的好，这倒也是事实。
　　卢燕的脸色当然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好了，心底本来就是惨白的，她常常会感到自己的心脏时而凝滞不动，血液也好似凝固了那般。她会一遍一遍地去想去年和苏志强在一起的那半年，她也会想我是不是该像个泼妇一样地找上门去，可是即使去了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让大家难堪而已。她还会想，我是不是该拉着他一起玉石俱焚，跳楼，跳海还是下点药。她也常常会为自己这样的想法觉得不可理解，但更让她不可理解的是，这个男人怎么做得到抽身说走就走，毫不顾及她，所谓的爱情依然不过是情欲而已，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所扮演的身份太多，而这个男人，他需要扮演好其他的一切身份，只是不在意如何去扮演她的爱人。卢燕突然感到自己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省城，她不愿回去，她不愿去面对周武的看似宽容实则忽视的那种态度，她也做不到像过去那样扮演着生活中的圣人。澄江，她也呆不下去，不仅是因为苏志强在这里，而且她总是能感觉到周围有人在背后议论着她，这些都一次次地提醒着她在感情这件事上的幼稚、懦弱与无知，让她一次次地疼痛不已。其实，背后的议论并不是卢燕的幻觉，澄江是个小城市，人与人之间都是牵牵绊绊的，再加上白莹从小在这里生长，长期以来形成的各类交往网络，都很有助于传播流言，况且这并不是流言，只是被包装成了流言而已。卢燕不知道传播的版本是怎样的，而局里那些看她不顺眼的，嫉妒的，觉得她占了位置碍事的都很清楚这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是卢燕缠着苏志强，而苏志强心系家庭，当然实在受不住诱惑也偶有出轨。其实这也不是白莹最早与自己闺蜜倾述的版本，只不过是被传来传去就变成了这样的狗血剧。这段时间，卢燕的绯闻成了局里好事者茶余饭后绝不浪费的谈资，尤其是短裤处长那种三八婆们，更是挤眉弄眼、窃窃私语、心领神会地交换着信息。卢燕因其天然的优势而天然地招恨，表面上大家都巴结着她、笼络着她，不过是怕她在领导面前说点什么，背后又都想着法子要踩着她，是因为听说她可能会留下来担任副局长，这不是平白无故地占了一个位置么，那些混了多年的处长们都眼巴巴地盯着这肥肉呢，好不容易肥肉要到口了，被只飞鸟叼走，还不都暗地里恨上了么。
　　姜苓看着卢燕比以前沉默了许多，卢燕依然会叫上她一起吃吃饭喝喝茶，但很多时候她们并没有太多的交流。有一次卢燕问她，小姜，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吗，姜苓笑着摇摇头，卢燕淡淡地说，因为舒服。有时候我很孤独，需要有人陪陪我，但我又不喜欢人家太多地去了解我，你知道吗，你对我从来不好奇，但又一直在我身边，让我觉得很轻松，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姜苓说，卢姐，你觉不觉得我的感受其实也和你一样呢，你从不问我过多的私事，也不和我说其他人的八卦，偶尔和我真诚地谈谈心，我也孤独，你的存在其实也是对我的陪伴。
　　“那你真正地去爱过一个人吗？”
　　姜苓摇摇头，好像是没有。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爱，心底里的惦念好像是爱，□□的欢愉好像是爱，可是，当你一个人看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属于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卢燕笑笑，你的体会还蛮深的。她说着，取下手上的手镯，露出一道疤痕，对姜苓说，爱，也许只是留下这样的伤痕。
　　姜苓看着她欲言又止，卢燕却继续说着，你这些人肯定也听到周围的人说的那些八卦了吧？
　　嗯，我是听到了一些。
　　你不好奇吗？
　　姜苓说，其实，我也有一点好奇，但也大致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卢燕突然戴上手镯，不说了，就是那么回事吧，其实我和你一样，也是个不懂爱的人。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爱，过去我以为我懂了，也以为自己找到了，其实不是。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和苏志强的一幕一幕在卢燕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她面容呆滞，似乎在想着什么，又似乎是忘了什么。
　　那天夜里，姜苓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眼前一直闪现着卢燕那呆滞的面容。她时不时地开门看看卢燕的房间，灯始终亮着，12点的时候，她听到似乎有人出门下楼了，两小时后，又回来了。
　　卢燕确实是在12点的时候出去了，她把车开到尚湖边，拨通了苏志强的电话，电话通了没人接，她发了条短信给他，三个字，我走了。她不知道她的号码已经被白莹在苏志强的手机上放进了黑名单，但苏志强知道，却装作是不知道了。
　　早上五点，姜苓醒了过来，她有些担心卢燕，到卢燕的宿舍门口看了看，有一丝灯光从门缝中洒出，她试着敲了敲门，没有回音，她又故意敲重了些，还是没有回音。她有些不知所措，即使卢燕睡着，听到敲门声也会醒来的，或许是还没回来？姜苓走到地下车库，看到卢燕的车停在下面，那应该是回来了。她又上楼，再敲了敲卢燕的门，还是没有回音，天还未亮，她突然被一种恐惧包围。她再次下楼，敲响了管理室的门，宿舍管理员是个小姑娘，平时大家都叫她小陈，她和这楼里的女孩子们关系都不错，大家经常一起聊聊吃的穿的，也一起逛逛街吃吃饭。小陈睡眼朦胧地开门，问道，姜姐，什么事？姜苓犹豫了一下，说，小陈，你把卢姐房间的备用钥匙给我用一下，她让我去拿个很急的材料，上班后送给她。小陈疑惑地问，卢姐不在吗？姜苓点头，嗯。小陈还是不信的样子，我昨晚好像看到她了。姜苓说，要不这样吧，你要是不放心我拿钥匙呢，你和我一起上去，你帮我开门，看我拿好材料你锁门可以吗？
　　小陈稍作迟疑，好吧。
　　上楼的过程中，小陈看着姜苓，姜苓的脸上有一丝隐隐的着急。两人打开门，看到卢燕合衣躺在床上，没有盖上被子，床头柜上有一瓶喝了一半的红酒，和一个小瓶子，姜苓拿起瓶子，发现是一瓶安眠药，再看卢燕，嘴边有一些呕吐物，手里还握着手机，她拍拍卢燕，叫着，卢姐卢姐，卢姐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慌了，再回头看小陈，小陈也正惊异地看着她，姜姐姐，卢姐怎么了。
　　小陈的恐惧反倒让姜苓瞬间冷静了下来，她走过去关好房门，对小陈说，小陈，别告诉任何人，我们叫120吧。小陈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点头。
　　姜苓拨打了120，救护车很快来了，姜苓对急救医生说，这是她家亲戚，一直失眠吃安眠药，昨晚可能多吃了几粒。救护车的声音惊喜了楼里沉睡的年轻人，有人开始探头探脑。医生把卢燕搬上救护车，姜苓跟着上车前对小陈说，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表姐昨晚在卢姐房间借宿一晚，身体不好，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了。小陈点点头，说，姜姐姐，我知道的。
　　卢燕被送到医院洗了胃，还继续昏睡着，医生说已无大碍。这时姜苓突然感到了害怕，她不知当时她为何那样处理，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儿来的预感，但如果她的预感错了，不是既害了她自己又害了卢燕么，但那天晚上卢燕露出的手腕上的疤痕一直出现在眼前，好像就是在预示着什么。她突然想起卢燕握在手里的手机被她顺手放进自己口袋了，她拿出手机，看看昨晚卢燕拨打过什么电话，12点后只拨打过一个电话，名字是苏志强，再翻看短信，也只有一条，三个字，我走了，也是发给苏志强的。这时，姜苓才明白自己的预感原来并没有错，但她却越来越感到害怕。
　　天已经大亮了，姜苓觉得自己好像无法独自去面对这些，她需要有人来陪陪她，分担她的这份害怕。可是该告诉谁呢，她把周围的人一个个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小马哥？不行，虽然小马哥讲义气，这种情况下他也会保护卢燕，但他爱吹牛爱显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说出去。小陈？她是见证人，也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但她年龄比姜苓还小，只会比姜苓更害怕。
　　突然，张之杨的脸在姜苓脑海里浮现出现，他应该是个可靠的人，也应该能暂时给姜苓一个可靠的支撑。她拿出手机，翻出张之杨号码，犹豫良久，想想或者发个短信给他，问问他是否有空？想想不妥，还是直接电话跟他说明比较好吧。电话通了两下，张之杨接了，语气中颇有意外，喂，小姜？小姜深吸一口气，说到，张局，是我，我遇到了一点难事，不知道怎么处理，想找你帮帮忙。
　　什么事？张之杨问道。
　　其实是卢处的事，她昨晚吃了很多安眠药，我送她来医院了，我没有告诉别人，我也不知道该告诉谁，但我也不知该怎么处理，我很害怕。姜苓的语气中带有哭腔。
　　张之杨沉默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你们现在在哪个医院，我马上过来看看。
　　半小时后，张之杨到了，他看到卢燕面无血色面无表情地躺在病床上，姜苓看到他，先是微笑了一下，然后突然就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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