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明

作者:御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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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瓮中棋


      日头偏了西,大老鼠在房顶上打盹。眼见街角有淡薄的人影出现,慢慢近了,越是近了,仔细一瞧,乃书生道士。
      大老鼠自通灵以来,算得上是见多识广,虚打了一个哈欠,翻个身继续睡觉。
      书生道士见了也不觉得好笑,瞧了瞧虚掩的门,看见阿墨也无聊地坐在一张三脚的椅子上咬狗尾巴草,俊秀的小模样身上着的灰色的锦袍和屋内所有东西都不搭。
      正欲说话,只觉得屋内一脚不对,方一举起了剑,阿墨给轻轻拨了回去。
      “莫闹,言言救回来的人。”阿墨拍了拍边上一张稍微好一点的旧凳子,示意书生道士坐,唠嗑起来。
      “你瞧这房梁,满屋子的腐朽就这里最好,出过吊死鬼,晚上没准就出现了。”
      书生道士也瞧了过去,倒是没瞧出什么来。
      “鬼啊怪啊什么的,最烦了,都是痴男怨女,红尘俗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萝卜,阿墨用衣袖擦了擦,递给书生道士。
      “吃不?趁言言不在赶紧吃了,她回来就不准了。”
      书生道士头一次听了阿墨这般聒噪,却不知道怎么搭话。好在阿墨不是一个需要搭腔才能聊天的狼妖,自言自语说了不少疯疯癫癫的事儿,前后也吃了两根胡萝卜,眼见了天黑月圆上头,也没等到言言回来。
      破屋的环境不怎样。秋日里算是凉爽,那魔修的姑娘吃过药也睡得安稳。月到天正中,安静得有点下人。墙角会有一个黑影,瞧不出是鬼还是什么,没敢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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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言言坐在一口井边上。按照衡州府的布局,这口井在南端,风水格局算得上好,低头看下去一泉清水正好把月照得明亮。
      有路鸦在老树上歇息,周遭却是平静得不太真实。
      衡州府是宵禁的,从来到这里后,言言也没走出去过一次。今夜的金蛇手镯依旧沉睡,言言摸了摸它。
      那一日,他为何要出声阻止,至于自己多年以来想知道的身世,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没多久,一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莫天师从墙那头翻过来了。
      这也是一户人家的院落。百日里她路过好几次,倒是记得。这户人家格局交好,外院有个井,养牲畜并无门房。内院是自己住的,中间有矮墙一道门一户。
      此刻二人在外院,说话也尽量小声一些。
      “师侄找我来可有何事?”
      言言摸摸鼻子,声音也压得很低。“我此来衡州府,确是为了寻找师父。不过,既然来了,发现衡州有异,不由好奇。莫师伯可有什么消息?”
      莫天师呵呵一笑,看见了言言身后的井,便说,“师侄何不看看井下?”
      “看过了。”
      “可有发现?”
      言言心里纳闷,这一口井莫非还真有蹊跷?
      她摇了摇头,莫天师又言,“那你在井中能看到什么?”
      “除了天上的月还能有什么!”说完她也愣了。这不对,井中乃是水,既有月光皎皎,自然如镜面一般,从上面看下去,起码会有个自己的影子。
      这一惊慌,莫天师摸着小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也知道,城中万物,唯有井是通往外面的。城门能进不能出,四处也有结界禁止。城中修道、魔修之人不止一二百,光是打斗、斗法就不少。城中无特别的鬼怪,妖物都是人养的,为何斩魔令要在衡州府发布呢?”
      莫天师说得有些道理,这些日子言言和正圩老道也问过此话。
      “唯有一个可能,就是我们不属于这个城府,城府也容不下我们。斩魔令不过一个噱头,引了我们来,葬身于此。得益者,另有其人罢了。”
      院子里的动物早已熟睡,没有一丝声音。
      “师侄你瞧瞧,夜里宵禁之后,衡州府可是一丝动静都没有的啊!”他说着便扯起趴在地上的畜生,那鸡软趴趴地给扯起来,没有一点生气。
      言言伸手过去一摸,明明有了体温,没见了灵魂。
      “这衡州府……”
      话没说完,忽然刮起一阵冷风,似乎带着万千哀嚎扑面而来。莫天师抽出腰间的软剑,忽而觉得身后有什么扯了自己一把,只见眼前一片黑暗,无尽地在奔跑,刷拉一声,落在了一处破屋里。
      那人气喘吁吁,早丢开了莫天师和言言,自己蹲在墙根底下抽气。好一会儿了,言言才能看清楚眼前的人,没有见过,倒是身上泛着一股淡淡的黑烟。
      魔修!她心头大警。不过看了看四周,只有黑乎乎的强和冷清的屋檐,没有发现何处有危险。
      那魔修喘过来了,自顾地坐在椅子上歇息,咋看过去,一脸惨白。
      半晌,月过半天,那魔修终于是开口了。
      “两位道友且歇一歇,不可晚上出门。”
      莫天师早坐在一旁,也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茶水,给喝上了。“道友深夜救了我二人,莫某没齿难忘,还望今后相互只见有所帮助。”
      这莫老头,言言心里大骂,跟李老道一个样,别人帮了自己也没想着回报的,就是说一两句不痛不痒,也不答应什么。
      魔修笑了笑,脸色更显得苍白了。
      “姑娘救了我师妹,我也不过是回报尔尔。先歇息吧,百日我恢复了之后,才好说话。”
      莫天师嗯了一声,自己先打坐去了。言言想着快一天没回去了,也不晓得大老鼠和阿墨那头如何了。顺手掐了个黄符出来折了个小纸鹤,放在桌面,就等天一亮去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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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之后,衡州府的生息逐渐恢复过来。小纸鹤飞出窗外的一刻,魔修女子也恢复了面色,睁开眼睛。
      “新的一天又来了。”那魔修幽幽然。
      莫天师起身一拜,作揖,道,“道友不知如何称呼。”
      魔修点了点头,算是回礼,说:“在下姓朱。”
      莫天师唤了她一声朱道友,被纠正了过来喊朱姑娘,半日才开始说了正事。
      “我与师姐妹十人奉师命来衡州府,便是查斩魔令一事。别的不好知,半个多月来,姐妹们先后死伤过半,也都分开了。这其中有问题,道长半夜出门,应知其一二。”
      原来,朱姑娘委实是个魔修,言言之前救下的姑娘也是,姓曹。她们来早了一个多月,发现衡州府的百日和夜里,都有蹊跷。
      “衡州府外来人多,不好发现。若是仔细观察,便可知,其实衡州府的生灵,每日的动作都是一样的。做买卖的会与你说话,左右就那十句八句,引了你去一些地方就没了。市民根本不理睬你,拦下来都会推开避开,不会问出一句话。只是衡州府的外来人太多,外来的有灵魂有思想,你们才没觉得。
      衡州府,一个月前,有一场灾难。”
      朱姑娘许久才说。
      莫天师接话,“这个我是听说了,那会儿我才到,左右发现一些,是有打杀?”
      朱姑娘冷笑一声,“打杀?说是屠杀都不过尔尔。我几人若是不会盾墙,早死了。我瞧着如今衡州府精气灵气正旺,怕是也准备屠戮一番了。”
      “可是什么人?”莫天师和言言难得异口同声。
      “不晓得,均为蒙头黑衣,只是身手姣好,招数诡异。我纵然是魔修,也没见过如此手法。倒不像是魔人,倒像个路人天师。”
      言言瞧了莫天师一眼,那老道士摸了摸小胡子,点点头,“先前也听李道友说过一些,他是查了去了,我耗在此,也不知太多。”
      “师父可说了什么?”唯有很要紧的关头,她也才喊一声李老道师父。
      “尽说了他们身手出处一样,不好对付……”
      朱姑娘忽然揪住莫天师的衣领,十分紧张,“你说什么?同一出处?那李道士是何人?”
      言言往后一缩,莫天师的小眼神也瞟了一下,只能打着哈哈,“就一过路天师,朱姑娘不必太着急。”
      此处不着急,那一处着急。
      大老鼠抓了纸鹤,从房梁上滚了下来,落入放苏醒的曹姑娘怀里,小腿儿一蹬,翻了过来,又巴巴跑到打瞌睡的阿墨脚下,扯了扯衣袍。
      “阿墨阿墨,言言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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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的衡州府依旧繁华。言言带着朱姑娘到市集边上的面摊来。
      小二似乎认得言言又似乎不认得,送来了面也开始唠嗑起来。
      “姑娘找到工作了?”
      想起清早他们的对话,言言不由得试一试。
      “还是想找个弹琴的。”
      小二叹了一口气,又是说起刘府老太太稍微喜欢听点琴,是看不上她这般粗陋的湖村人手法的,建议她去找点别的帮工。又给说看榜上有几个大户人家要帮工,就看着有管家在挑人了。
      吃面的有几个是常客,以前言言不打招呼的,今日瞧了角落一人,过去讨个闲聊。
      那人也不抬头看言言,继续自己吃了面。言言问上大半天,没个结果,那吃面的人过一会儿就走了。
      朱姑娘给了言言一个眼色,看了一周没昨日那破落道士,两人给了银子又去看了看榜,半天才往正圩老道那头去。
      书生道士给开的门,脸色不见得很好。
      正圩老道不在,问了一句,是出城了。
      “可出去?”朱姑娘是不知道的,书生道士说漏嘴了。
      “也是可的……”言言坐在了院子的椅子上,“可有一天机子来寻?”
      书生道士摇摇头,只是默默往前站了一下,把言言往身后挡了一截。
      言言只觉得好笑,随手就拨开了他。“没事没事。”
      看那朱姑娘没什么表情,又故意开着玩笑,“正道自古修行慢,尔等吃人精血,可不要打我这道友主意啊。”
      朱姑娘依旧没好气,“那是下策,不是经脉受损元神俱伤,不用此计。我师妹呢?”
      正说话之间,屋内的门给人推开了。瞧见了一姑娘哭哭啼啼跑了出来,脚上没多少力气,算是半滚半爬到的朱姑娘边上的,见面就哭。“师姐……”
      一直黑着脸,这会儿朱姑娘也落了一行珍珠,师姐妹二人抱头就哭了起来。
      大老鼠老早跑到言言耳边嘀咕嘀咕,阿墨变回了狼身趴在地上打盹。
      书生道士给沏了一壶茶,大老鼠卖弄,“上好的雾雨毛尖,我前些天爬出去顺的。”
      眼前那对姐妹哭足了,曹姑娘才起了身,给言言拜了一个大礼。“多谢姑娘相救。”遂又看了一眼书生道士,“多谢公子。”
      书生道士没接他的礼,退了一步。“在下未曾相助,曹姑娘谢错了人了。”
      那曹姑娘被他一说,眼眶还红着,看就又要落泪了。
      言言赶紧打岔,“瞧你,一本正经的,吓着人家姑娘家。”
      书生道士也没说话,就哼了一声,背对了俩魔修姑娘。
      正道瞧不上魔修,也属平常事。朱姑娘也不见怪,直接说了请求。
      “方才听说你们知道出城的办法,我想托你们先送我师妹出去。我在城中还有两位姐妹活着,我要寻一寻。”
      她这头希望,那头曹姑娘不愿意。“师姐,我不走。我等你一起……”
      朱姑娘训斥她不懂事,曹姑娘死活都不肯走。
      吵得阿墨都醒了,往桌面一跳,“就丢在这养,正圩老道的结界没这么好破。再说这身子出去也是找死,我们可没空送到你家里头去。”
      曹姑娘忽然小脸一红,掐着娇羞看了阿墨一眼。
      言言心头一惊,连忙抱起阿墨,“曹姑娘,不是我说你……”
      “言姑娘不妨唤我曹冰。”修道之人的名讳岂是这么容易就说出来的?
      言言可不同意,李老道大本事没教会她,小气倒是亲传了。“阿墨是我养的妖,千年老妖,你莫要多想了。”
      被点破了心理,曹冰虽然脸红,也禁得住玩笑。“如今我是比不上,日后好生修炼,总能追及一二。”
      早闻魔修多豪放,如今是见识了。言言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要求助,书生道士也是一阵脸红。
      她连忙推了他一把,“你脸红什么啊?”
      说的是小声,书生道士的脸更红了。
      阿墨在言言怀里呲牙咧嘴,低吼,“人类小姑娘,我才看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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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暇了半日说笑,言言还是和朱姑娘回了客栈。小二见了新来的多打听两句,来回就那两句话,言言说是上工认识的朋友。
      又过了一日,客栈小二来打听言言上工的那处道士家里出了一个姑娘。若是以前,言言必然奇怪为何小二消息那么灵通。如今大体也知道有人所为,便说,“不知道哪里来的,东家说要带回去娶了的。”
      说笑说笑,小二也爆了一句如今的道士越来越不正经了。
      过了两三日无事,反反复复看城里的正常事和不正常事,这一天来了正圩老道的房里,忽见了访客。
      来人着一声破破烂烂的道袍,头上系了破布条还有一根藤簪,浑身上下就一股酸味,好不难闻。
      大老鼠进屋就去烧水,书生道士翻了一身正圩老道的衣服给他换上,洗了大半天才收拾干净利索。
      大老鼠用木棍搅和他那些破烂在沸水里煮上大半天,丢了足的皂角儿进去,还是忍不了抱怨了。
      “都什么味儿,比李老头还重!”
      言言就是呵呵一笑,转身给上了一壶茶酒,又让书生道士请了一桌素菜,给招待了落破道士。
      “久违了。”言言给作揖,落破道士也是点点头。
      数日不见,那道士显得越发憔悴了。
      没有多问,言言唤了大老鼠收拾了一处小房间出来,给他先住下来,交待曹冰姑娘得空了照顾照顾。
      实际是大老鼠在照顾。这几日都把大老鼠丢在这头,看书生道士和曹姑娘对不上气,这头的事情都是大老鼠打理。实则不能不夸大老鼠是个宜家宜室的好妖精,修炼也颇有所成,与他本质有关,强于望、闻、听,就差舞刀弄枪和幻化人形。
      话说来,这几日下来,曹冰对大老鼠也是颇有好感的,看他一只兽类模样圆滚滚的东西爬来爬去,也爱干净,做事利索,任劳任怨,十分喜欢。见了言言过来也不禁想聊上一两句,奈何言言不是一个八卦女子,几次都没办法开口。
      书生道士对落破道士极为尊重,在他眼里这都是修行之人,走的是正道。哪怕是过路人抓了妖鬼之物,也比上吃人精血的魔修要强上许多。
      言言和朱姑娘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打听消息,这一日进门便瞧见了书生道士在练剑法,招式十分好看,大有侠客风范。
      朱姑娘抱着肩膀倚在门边欣赏,言言直接给坐下来吃大老鼠煮的茶了。
      深秋已过,衡州府也是有几分寒冷的。
      拉了一下粗布衣衫,言言和大老鼠交换了一下信息,知道这些日子城外开始起雾了。深秋的雾,来得不正常。
      书生道士收了剑锋,落破道士难得有雅致点评起来,说的都是一些好听的话,只有朱姑娘和言言笑而不语。
      落破道士看见了,可是鄙夷,“两位姑娘可是不同意我的说法?”
      曹冰想接近阿墨好几次,最后把人家逼到屋顶去了,没给理会。言言瞧在眼里,只有朱姑娘直接一些,说道:“越是正派,都是一些花拳绣腿。于我的话,一招简单利索的刺穿,比你摆三个姿势要直接。反正就是杀人杀鬼怪,又不是拿来看的。”
      书生道士被说得有点脸红,只得言言给从中调整,“你个粗蛮,不解也是真的。”
      说的是朱姑娘,声音类似打趣,给逗乐了。
      落破道士这几日休息好了,与他们也熟悉了不少,便透露一些。他本是师从流浪人,机缘巧合,不宜刀剑、不宜法术,流浪人有一门天机之术,便传他了。他道号不语,便是窥伺天机,不言不语之意。又说天机子自来短命,因窥伺天机过多。
      书生道士问了何为天机,不语道人说,也不过是占卜,不过天机子可占卜未来之事,梦未来之日。此些因事情大小,代价自然不一。
      “可是事事精准?”书生道士又问。
      不语道人摇摇头,“哪来这些本事,我也不过小喽啰。尔等修道,自然之后,占卜之事不可太全,亦不全然有结果。有的时候,就是需要我们去破解罢了。”
      又看向了言言,“姑娘找我,可是为这衡州府?”
      言言先是一愣,忽而一笑,“我就一过路人,哪来这般大义。”
      她吃了一口茶,眼珠子转了转,才又说,“我有一师父,落破的过路老头儿,失踪一月余,想找他罢了。”
      不语道人哦了一声。
      这时天气算不得好,加起来都已经阴天好些日子了。只觉得今日的雾气到了正午愈发大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呼喊声,也听不太清楚,门口的结界被震得有些动荡,书生道士急忙起来检查正圩老道起初下的符咒,屋顶的阿墨也跳了下来。
      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来者提着一把大刀,脸色很是不好,头发散乱如同夜叉。再一看可不就是莫天师!
      他关上了门,转身拍了一张黄符在木门上,门外的叫嚣瞬间远去。
      他冲了过来,急忙道:“快,收拾收拾,随我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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