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很多种

　　1
　　“换个环境”这四个字其实很消极，这是一种用来解释离开的拙劣借口，这种离开有目的，没有目的地。
　　九月中旬，成都还是三伏天的末尾，湿气笼罩之后所有人都享受着桑拿。在这个时候，我换了个环境，正式走进何未的生活。
　　我开始工作了才决定要读研，所以比何未大一届，可是每次在她面前，我总有一种自己是妹妹，需要被照顾的错觉。
　　倒不是她长得显老或者显成熟，她比很多人都要青春，会有这种错觉，是因为她那种气定神闲的磁场让人觉得靠谱。可你真靠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第一次见何未，是在研究生面试的时候。来面试的大多是女生，何未就这样坐在一群女生的角落里，样貌出众让人无法忽略。我对自己的样貌有些自信，觉得长得也不差。三国混血，姥姥是俄罗斯人，爸爸是日本人，可是和她一比，还是有差距。
　　大概是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她不说话，看不出来什么性格。我发现她很喜欢看时间，几乎过个十分钟就要拿出手机来看一下，但她不是紧张，我能看出那只是一种习惯。
　　因为她看时间的次数太频繁，我受到影响也多看了几次，最后一次看时间，是10:20，然后有人托长了音叫我的名字，懒洋洋的。
　　到我了。
　　面试还算顺利，有个老太太突发奇想，丢给我丢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被我绕来绕去绕开了，出来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觉得问题不大。
　　下一个便是她，我听到门口的师姐还是懒洋洋的口气，叫“何未”，她应了一声，站起来正好和我打了照面，礼貌地对我笑笑，气定神闲的模样。我记住了她。
　　九月再见，我哼哧哼哧爬到五楼，她拎着一个大袋子往楼下走，看到我，对我笑，依旧一副礼貌的模样。
　　等我几乎收拾好了东西，她走了进来，我才知道我们同专业方向同宿舍，不同导师。
　　那天天气很热，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穿短裙的女生，她黑色我白色。何未很喜欢穿黑色。
　　何未的英文名也是因此而来。Kali听着老像咖喱，这在印度语里译作时母，字面意思是“黑色”。时母通体黑色，脖子上挂着一圈人头，脚下踩着她老公。
　　这一幅画，甚合何未心意，虽然画上的时母长得丑了点，但她追求的就是霸气一生，于是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
　　可这时母其实上是印度的雪山女神，黑暗暴戾，凶恶异常，跟何未的形象极其不符。
　　我们互相介绍，她还是那保持距离的礼貌样，习惯性地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16:16，出现重数，何未笑了笑，漂亮的脸蛋无法让人讨厌，感觉挺好相处的，可是我不喜欢那种有隔阂的氛围。
　　在遇见何未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依旧相信眼缘这个抽象的东西，看人认第一眼，这导致我和何未的关系在研一研二这两年一直不冷不热。
　　我们也会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但更多的时候是她忙着学习和工作，在宿舍也中规中矩，四人宿舍大多数时候是三人行。
　　直到研二末尾，何未才让我知道人和人之间最直接的因素，来自于事由这样具体的事物。虽然她在骨子里，也是相信眼缘的人。
　　后来何未告诉我，她挺喜欢我的，因为那天下午她回宿舍，看到穿白短裙的我躲在太阳晒不到的角落，像一只累坏了的猫，可是曲线柔和的脖颈落到她眼里，让她觉得安心。何未看一个男人会从手腕开始，而看一个女人，最先看脖颈。
　　看吧，她相信眼缘。
　　她说：“甄希，那时候的你看着真干净。”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在酒吧，她靠近我，声音很大，杂乱的音乐声掩盖了很多东西，灯光闪烁的舞池里，何未的脸上有刚刚劲舞留下的潮红，魅惑众生。
　　我佯怒，对她施以老拳：“难道我现在看着不干净么？”音乐声实在太大，她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只是对我妖娆一笑，然后转过头，去看卡座上的贺梓巛。贺梓巛低头看手腕上的手表，然后抬头，笑着用口型给何未报时：“23:15。”
　　她的贺先生，刚从天苍苍野茫茫的内蒙大草原回来。
　　2
　　无论重复了多少次，“开始”这种剧本，还是会带给人新鲜感。新的地点，新的人物，新的情节。
　　何未心里尝着这种滋味，身体却没有停，就算新鲜，她还是不太喜欢这种去适应变化的过程。恋旧这一点她倒是和我很像，我有点出乎意料。
　　她整理好所有东西，第二天早上9:23出门，马不停蹄地奔向学院办公室，去办了助学贷款申请，顺便问了学院将要开的课题和项目。
　　当时在办公室的并不是何未的导师，那中年男老师吊着一双别有深意的眯眯眼打量何未，跟她说这说那，到了后来，眯眯眼说有勤工俭学的工作，问她需不需要，很照顾的样子，殷勤得开始动手动脚。
　　何未连忙躲开，心想我这是要被潜了么，于是义正严辞地表明立场，当场拒绝眯眯眼的“好意”，连委婉都忘了带上。
　　结果报应马上就来了，那眯眯眼是院里的一教学组长，平时就一脸“我是色狼”的表情，收都收不住，只不过那天在看到何未这等尤物的时候，表现得太直接了一点。
　　为这一时没收住的正气，何未的贷款申请被压了一个多月，错过了时间，这一年的助学贷款算是泡汤了。
　　起初，申请被压着，何未想想家里一片苍凉，自己来学校前还拍着胸脯保证有贷款和兼职，能靠自个儿把书念完，于是抱着小小的侥幸心理，死顶着没跟家要钱。
　　那时候何未和我们实在不熟，没向我们求助，虽然她现在也不会跟我们开口。
　　她厚脸皮地榨取了闺蜜一万多的上岗预备小金库，交了学费，留下千余作为开销。
　　十一的时候，何未没有回家，满成都找赚钱的活儿。
　　或许是老天爷都看不过何未那苦逼样儿，假期第二天，她找到了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婚庆策划公司机动人员。说白了，就是临时有活儿，公司人员不足的时候去打下手，工资120日结，性质跟钟点工差不多。
　　虽然只是打下手的，但是分到何未手上的工作都比较有趣，一般都是布置会场、确认流程细节这些琐事，跟做手工似的，何未如臂使指。原本何未的工作任务里还有伺候新人，可是头两场婚宴里，何未被投诉两次，原因都是分散了新郎的注意力。无奈，掌控全场的莫姐直接把她这部分工作给省了。
　　就这样一连五天下来，何未赚了大半个月的生活费，数完钱之后又掏出手机，21:32，还不算晚，让她在累成狗的同时小有欣慰。
　　可她知道这东西输就输在机动性，而且还是双向机动，对方可以空期，她可以推脱，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在正规的场所四处碰壁后，为解欠人钱那种抓心挠肺的焦躁，何未还是大踏步走进了酒吧。她给自己定了两大原则:
　　1.在音乐酒精里赚一份干净钱，尽量游走在厨房仓库这样的幕后，不招人是非。
　　2.一把钱还了就换工作。
　　何未特意挑了静吧找活，一般情况下，舞池+灯光+酒精+何未这样的组合，最终必定等于是非，何未虽然爱舞池爱DJ，却也不愿意明知故犯地招揽麻烦。
　　进了酒吧，何未才知道原来国家对西南地区的娱乐服务行业如此照顾，那酬劳是相当可观。她最终留在了锦里古街的Tone，尽量离学校远些。
　　Tone倒是一家很有格调的静吧，吧台角落有一个随时能看时间的旧式落地钟，很对何未的胃口。
　　老板是个年方二十有八的文青，原本是半职业背包客，见闻很广，擅讲故事，这两年累了，定下来便开了这酒吧。
　　游子浪子的故事，大抵如此。
　　文青老板留下何未，开的条件是接两份工作，他看中了何未的气质和声音，让她一周四五六七驻唱。
　　厨房的工作是何未要的，搀和不上吧台调酒的业务，但静吧不比其他酒吧，有音乐和灯光挤开小食的需求，而何未有在家承包厨房的经验，手艺不错，倒也让老板满意。关键是农老板和莫姐的两份工加起来，月薪都快和国家公务员税后比肩了，虽然累，但这让何未很是满意。
　　拿到退回的申请时，何未庆幸自己找了两个不错的工作，虽然不轻松但自己都很喜欢，不用愁没钱上学，还能解决生活面包的问题，紧凑点儿的话用个小半年，明年夏天到来的时候，她就可以把钱全部还上。
　　何未开始觉得，世界还有那么点儿小公平，生活能给你捡个漏，挺好。
　　3
　　不是何未愿意这样容易满足，她不相信的东西太多了。
　　让何未悲观的事，其实内容简单到不够写一篇报道，几句话就能交代清楚。
　　何未她爸太过刚正不阿，在官场上得罪了人，被上边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双规加五年牢狱，把所有摊子丢给了家里的两个女人。
　　可是对于当事人而言，这几句话就像小学时候语文老师教的句子扩展，一纸判决被添加了无数难以磨灭的细节，狠狠地压在何未的身上。没有背景的家庭遇到这种事，结果只有水深火热这一个。
　　何未爸妈都是公务员，她爸是个小局长，占着一个小领导的位置操劳，却端着国家领导的心做人，一副根正苗红的模样。早前上边还没有开始抓公车私用时候，何未她爸也不钻空儿，每天上班时间以外都是两个轮子代步，配的车跟新的一样。
　　而她妈因为早年出过车祸，身体僵硬得脖子扭不过60度，好在生活自理不成问题，还能稍微照顾他们父女生活，因为女儿水灵惹人疼，丈夫正直有担当，心态很不错。
　　所以何未从小在小地方过着中上水平的生活，却没有染上井底之蛙地头蛇的势利德行。
　　四年前，一家人响应国家发家致富奔小康号召，买了车盖了楼，小日子过得巴实。
　　那时候的何未，只是个懂事的孩子，并不经事，心里还装着一些浪漫情怀，大学毕业之后旅游一年再工作的小心思挥之不去，这也是她喜欢Tone的一个原因。
　　然而生活这条路上，还有一只名叫拦路虎的人类天敌，它在两年前忽然杀出来，把何未撕咬得措手不及。
　　何未住的别墅坐的车，一夜之间变成了呈堂证供，没有人看到混乱背后的那一份银行贷款合约，还款期限是十九年。
　　我问过何未：“你觉得生活是什么？”她面无表情地告诉我，生活是白纸黑字。
　　那段时间，所有人都处在大地震的余波中，惊恐不定。可是何未整个人却静得突兀。
　　她面对着室内有楼梯有落地窗的大房子，时常想起她爸在地方上任职的那八年，她趁假期去陪爸爸，住在那个一室一厅的单身汉公寓。因为房顶有些漏水，地上的瓷砖被泡了晒，晒了泡，高高地突起来，只能绕着走，浴室单调，只有一瓶洗发水一只有牙膏牙刷的口缸和一个香皂盒。
　　晚上很热，两个人睡在同一张凉席上聊天，她爸说宝贝儿，委屈你几天。
　　那个夜晚，她心疼她爸在这里委屈了八年，妻子病重卧床却连想尽一份责任都没有机会。看着如今的家，她觉得那几年她爸的委屈是天大的冤。
　　避过了天灾，却逃不了人祸。
　　何未她爸很爱她，给她取名字的时候单独取了一个“未”，说是代表着这个家的未来。
　　可是从小就有人爱把她的名字倒过来研究，为何。小学时候学英语，何未开始被简称“Why”，朋友们都叫她歪姐。
　　何未这有限生涯里，被“为什么”三个字狠狠调侃，可是家里出事，她不知道该问谁“为什么”。
　　还好，何未的妈妈是个坚强的女人，这让何未稍微欣慰，不至于乱了阵脚。
　　她妈自己去银行办了手续，按揭的月款从两个账户合并到一个账户，扣完之后工资所剩无几。她用家里应急的一点点积蓄给丈夫请了律师，定期往看守所送降压药，上医院照顾地震里受伤的公公，一审后卖了所有基金凑律师费上诉，两次拿到病危通知书不敢多往看守所带一句话，一路坚持到申诉，终于隔着玻璃见到了分离七个月的丈夫。
　　当时何未在学校，隔着两个听筒和上千公里跟她爸讲话，谁也听不清谁说了什么，何未急得哭。
　　然后抬着两个听筒，作为中介的何未她妈终于崩溃了，她哭喊着骂玻璃后面的男人：“胆小鬼，你就是个胆小鬼！”撕心裂肺。
　　是的，何未她爸其实有机会翻身，可是牵涉的人太多了，一人上船，要有十几个人下水，若是如此，他护不得妻儿周全。十几颗黑心，怎么斗得过？
　　何未笑笑，跟我说，我们流了那么多泪，我妈骂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抵不过白纸黑字。她说她不敢想象，当时坐在她妈顶着车祸遗留下来的转不动的脖子对面的她爸，是什么样的心情。
　　何未跟我说着这些，边说边喝酒，顺便就着夏天的风晾湿了大半的衣服。说完，她没声了。好一会儿才来我身上摸手机，时间显示：2:05。
　　4
　　以前不知道何未的苦痛深入生活，那么直接，后来想想，发现我俩这么长时间走在一块，俩丧字并排，活脱脱就是一个新造的汉字。
　　只不过，我的丧源于精神层面，横向发展，何未的丧从精神延伸到物质，全面贯彻。
　　而且比起何未，我的丧才是真正的不值一提。如果说何未倒下是遇上了生活的拦路虎，起码她跨越了品种，算是越级挑战。可我倒下就是因为遇到一个人渣，同类比拼还是输得那么惨。
　　那个人渣是我的初恋叶辰，在我初中情窦初开的时候出现，痞得霸气十足，初中小男生挑起眉毛来已经很有味道，堪堪入我眼。
　　叶辰从小学开始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他闯祸是一等一的高手，气得多少老师跳脚。这些事有的是我听他说的，有的是别人说的，而有的，我亲眼所见。
　　初中开始，他因为仗义能打，家里有钱又会玩儿，成了学校一霸，几乎每次学校打架斗殴事件都有他。
　　慢慢地，跟在叶辰身后的马仔越来越多，队伍从初中到高中不断壮大。他总是走在最前面，威风神气，但是跟周围的人说说笑笑，没有拽成二万五。
　　那时候的我是个乖乖女，看队伍前头的叶辰，总觉得他身上有一圈光环。后来跟着表弟看古惑仔，里边的陈浩南总让我想起叶辰。
　　我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喜欢这一型啊！
　　但我喜欢的，不止是叶辰走在一群人前边的样子。我们同班，我喜欢看他趴在课桌上睡觉，还喜欢看他打篮球认真潇洒的样子，喜欢看他骑着自行车飞扬的少年模样。
　　他总是玩儿似的谈恋爱，在初中这个不知情重的年纪里女朋友一打一打换。而我，在明白人眼里暗恋了他小一年。中考后第二天，他跟哥们儿打赌收了我，我成功落网。可这是一段短命的初恋，交往三十天刚出头，我就失恋了。
　　后来才知道，当年那赌注是另外一个女生的□□号。
　　失恋的前一天晚上，我听说叶辰打架，因为担心他所以从家里跑了出来，作为乖乖女第一次夜不归宿。我在成都这个诺大的城市，沿着南河游荡一夜，不停给叶辰打电话，可是他只见电话不见人，任我一个女生在外边过夜。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稍微懂得了心痛是什么感觉。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渣男，我却求而不得的爱了九年。
　　后来我爸妈知道了，一个骂我没出息作死活该，一个作势要找长剑去削他。不过，那时候我的短命初恋都结束五年了。
　　没有意外的，和我分手后，叶辰猛追□□女。可是叶辰甩了我后，居然上演了浪子回头的戏码，两人爱了五六年，谱写了一段浪子回头金女不换的佳话。
　　而我，作为叶辰渣男生涯的最后一个牺牲品，成了这段爱情里最执着最沉默的第三者，自我标榜似的继续爱着他，爱到他们分了几个回合的手，为了他留在成都没有离开半步，都没能如愿。
　　叶辰是我命里的劫，恰好出现在我树立爱情观的初期，恰如其分地流星般划过，彻底划歪了我对爱情的理解。
　　我本以为我们就这样了，我把他藏在比路人们更不显眼的位置，从此以后各不相干。
　　可是老天总觉得不够，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工作，劫难再次出现：同事陆露是叶辰未婚妻。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看到我和陆露一起出现时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我的执着早就变成了叶辰的包袱，太重，他要不起，我想我那时候是真的悲哀，爱一个人爱到他身边可以是任何人，偏偏不会是我。
　　在几次看到叶辰来接陆露后，我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接受，于是辞了工作，拖着外婆去她俄罗斯的故乡，闭关疗伤。
　　那段时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重复着睡觉和散步的节目，大多数时候是放空脑袋。
　　或许是我偷懒，反思不够深刻。我在一个多月里挪出少得可怜的理智思考人生，然后悟出了“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和我的现实毫不相干的道理，回国考研，逃回校园换环境。
　　不得不说，缘分是种很奇怪的东西，类似蝴蝶效应。我作出决定回学校，遇到了何未，痛定思痛两年之久，经历和何未交好的事由，获得了一次如蝴蝶般破茧重生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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