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漫青山

　　老家名曰清塘，是个有些封闭落后的地方。但是四周伴着青山，绕着绿水，土生土长的人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年四季，几亩薄田种出来的东西，不知可以养活多少人。
　　祖父是个有故事的人，脑子里的想法和秘密，多得像抛在空中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祖父当过放牛郎，挨过几年饥荒，读过几年书，也当过几年兵，打过几年战，睡过死人堆，总之，那双如松皮般沧桑的手，曾经拉着我探寻过好多好多秘密。祖父说老家的后山里有三块会生小石头的大石头，只要沿着山里的小溪一直往山里走，就能找到它们。奈何那时年幼好骗，而且祖父把这件事说得神乎其神，便兴高采烈地尾随祖父等人去了山里。一路绿水蜿蜒，像一缕碧绿的丝绸绕在山间，两面山壁的树木葱郁，山风掀起凉意扑面，不时能听见各种奇奇怪怪的鸟叫。我一开始是兴奋的，因为爷爷总是能发现沿路一些叫不上名的野果子，尤其让我觉得神奇的是一种长满刺的根茎，剥开外皮，里面的根茎既水嫩又有些甜。大概走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只见到一块大石头，确实挺大的，至少我并没有见过比他更大的鹅卵石。然而我累得实在熬不住了，嚷着要回去。爷爷安抚我，把我抱到水边，说带我游水。作为南方长大的孩子，我着实有些羞愧。不仅从小不会游水，还怕水。那时是夏天，我也挺小，祖父帮我脱了衣服，拉着我踩着鹅卵石，一步步走向那汪绿得深不见底的小溪里。鹅卵石上长着青苔，滑滑的，我害怕地紧紧抓住祖父的手，迟迟不肯下水，我说：“会不会有螃蟹夹我？”祖父忙笑着说：“不会不会。”我又望一眼那汪绿到不见底的溪水，怎么都觉得害怕。耐不住爷爷催促，我小心翼翼地移进水里，直到溪水漫过我的肩膀。山里溪水着实凉，就像一根细细的针扎进你的毛孔里，不停地往里面送凉气，我当时又是极害怕的，于是呆了没多久就让祖父拉上岸了。只是，长大后，山里面修起了水电站，溪水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像是一个丰腴的美女忽然束了腰，我再也没有机会进到山里去看看。
　　老家杂草丛里有一间落魄的老房子，是祖父曾经住过的。村里所有老房子围绕着的是村里的祠堂，在我的记忆里，祠堂只办过白事——我参加过的三场白事。大概十一二年前，曾祖母去世的时候，我和姑姑们披麻戴孝地从老屋门前经过时，姑姑们指着颓败的老屋说，这是我们家的老屋，现在破成这个样子了。我当时年纪小，不记事，只知道老屋是一间又破又矮的小房子。农村的白事办得热闹又粗糙，七村八院的都会来吊孝。我是半夜被热醒的，大夏天的一张床上睡了五六个孩子，能不热吗！我只能爬下床，坐在门口，听着姑姑们聊天，黑暗里，有一处地方灯火通明，偶尔传来一声声模糊的乐器声和几声尖锐的狗吠。我循声望向一条黑暗中通往祠堂和老屋的路，黑不溜秋，像墨一般黑不识路。第二场白事是三公公的，大概三四年前的冬天，也是在祠堂办的。从祠堂出来，七拐八拐又来到老屋前。那时，青草枯荣，木头枯朽，瓦片做的屋顶早就碎落一地，石头和着黄泥筑起的墙壁都泛着灰黑色的旧斑，像极了年迈的老人那一张张上了年纪的脸。第三场白事是祖父的，去年仲夏，依旧是在祠堂，依旧经过老屋，依旧是我们这些后辈经过老屋又驻足观望。老屋苟延残喘，青草又一次淹没了老屋身上一些残败的旧伤痕，他佝偻着身子，做着最后的呻吟。时过境迁太快，物是人非太久，连老屋门前的青石板也挨不过岁月的风霜雨雪。后辈们唏嘘一阵后，继续往前，慢慢地要走出小巷，我最后回头望一眼，我看不见青山，看不见绿水，只看见时间的洪流推倒了一切，推着所有人往前，不能回头。
　　我想，我再也寻不见记忆里绿水漫青山的模样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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