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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壹】
齐国有个天下第一歌姬,名叫凤摇筝。烟视媚行勾魂摄魄,只一支曲子就能让人一掷千金。
齐国有个天下第一将军,名叫傅修罗。杀伐果决双手染血,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失魂丧魄。
所谓歌姬,不过是个供人赏玩的玩物罢了,爱时若珍宝,弃时如草芥。举手投足之间的百般媚态虽然让人一掷千金乃至如痴如狂,可她所凭借的也不过是这一张脸,这一幅身段。
一双玉手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迫近这样的生活,不知道该怨怼谁。对于每一个想要把爪子往她身上蹭的人,她都有一种厌恶。
歌姬,说的好听一点是卖艺的女子,说的难听一点,卖身也不过就是时间和价钱的问题。
凤摇筝面上带着魅惑的笑,接过崔尚书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崔大人可是把阿筝忘个干干净净了呀?这都快一个月没来了呢。”
“我就是忘了谁都不能忘了阿筝姑娘啊。”崔永笑着握住凤摇筝捏着酒杯的手,轻轻一带就把她带到了自己的腿上。“家里刚刚给我娶了门亲,这不,不听话的缠了我半个月。”
“这么能管人,仔细是个母老虎。”凤摇筝娇嗔的瞪他一眼。
“嘿,她敢!”崔永叱一声,抬手搂住凤摇筝纤细的腰肢,“你这小妖精,要是青娘肯放了你,我一定把你娶回去。”
凤摇筝轻笑着伸出纤纤玉指点一下他的额头:“你们男人,净会嘴上说说罢了。你要是敢娶我,你家老头子不还劈了你。”
娶?哪个男子会娶一个青楼里的女子?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只要她身处青楼,或者曾经身处青楼,就注定一生都是卑贱的。这样虚情假意的话她听得多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崔永说着,手就要往凤摇筝的胸口探去。
“崔大人,你是阿筝的衣食父母,可万万不能死。”凤摇筝一个转身逃开了去,娇笑着,“修罗将军今天凯旋回朝,阿筝还要去恭贺呢。”
崔永本来看到凤摇筝逃开了,对于自己又没占到便宜很是恼火。可听她说到修罗将军,却也只能闭嘴。
“哼,一个人尽可夫的女人,还非要装清高给谁看。”看着凤摇筝走远些了,崔永不屑的冷哼。
她不是听不见的,可是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她只能假装没听见。即便是悲哀,即便是痛苦,她也要笑,拼命的笑。
放好琴,调了调音色,如玉的双手抚上琴弦。琴声清泠泠的流泻出来,温柔婉转,带着微微绮念,引人遐思。
“哈哈,果然不愧是扶风阁的阿筝姑娘。”宴席中有人抚掌大笑,有人垂眸冷笑,有人挑眉嗤笑,凤摇筝统统假装没看到。
朱唇轻启青丝抚处气如兰,泠泠歌词吐出来,明明柔和低婉,却似乎跟宴会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万里疆场策马狂啸一场血雨茫,千军不破固我家国永世昌。天狼怒嚎,古锭长吟破晓,乱世横扫舍儿女情长。”
格格不入又如何,那些人根本不在乎她唱的是什么,只要这个人在这里供他们赏玩就够了。
忽然之间一道凌厉的目光射过来,凤摇筝抿嘴,就当不知道。
“不愧是天下第一歌姬。”一曲即将终了,有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四周的笑声中脱离出来。
如此暗沉而带着嗜血气息的声音,在场的只有一个人。只有在战场上磨砺过的人,才会有这样黑暗血腥的一面。
可是这并不重要,至少对她来说。她是个歌姬,现在要做的不过是讨人欢心罢了。
“听闻阿筝姑娘不但歌唱得好,酒量也很好啊。”在场的有人开始起哄。
凤摇筝魅惑的一笑,也不扭捏,走过去抚上说话之人握着酒杯的手,指尖轻轻地画了一个圈,才拿过那个酒杯,一口饮尽。
说话的男子只不过是说说罢了,没想到这个女子真的会走过来,竟然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摸了自己的手,就着自己的酒杯喝了酒,登时耳根就红了个透。
不过是个只会耍嘴皮子的人。凤摇筝内心不屑,面色却依旧笑得妖娆。
“多谢公子赐酒。”酒杯稳稳地放回那人手里,她轻轻摇头,“不过这酒可没有烧刀子来的有力道,一点后劲也无,大概也只能给我这样的女儿家喝一些过过瘾罢了。”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人都哈哈大笑。
“阿筝姑娘口气可真大,这烧刀子是战场上的人才喝的。”
“就是就是,那力道可不是一个姑娘家能承受得住的。”
“若是喝一口便晕了,倾慕阿筝姑娘的人那么多,后果可就不太妙了。”
凤摇筝肆无忌惮的笑,由着他们火热的眼神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将军可有烧刀子,能否容阿筝尝一口?”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她早就已经刀枪不入了,何况不过是几句挑衅旖旎的话。
坐在主位上的傅修罗看她片刻,手一挥,果真有人拿了一坛烧刀子出来。“战场上暖身的酒,你只喝一口便罢。”
说着,有人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
“阿筝可从没听说过烧刀子是用酒杯喝的。”凤摇筝不伸手接,只是笑着挑眉看着那个主位上的男人。要讨他欢心也不是太难嘛,不过是冷面一点,骨子里还不都是一样,男人就是男人。
傅修罗皱一皱眉,着人换了一只大碗,才倒了一碗给她递过去。
不想凤摇筝接过酒,竟然仰头一饮而尽。
周围的笑声愈发的大了,各种赞叹分不出是真情假意。不过烟花场上,哪里有一分真情可言?
凤摇筝扬一扬碗,往地上一摔,抱起琴转身就走了。
周围的笑声顿住,没想到一个青楼女子敢砸修罗将军的场子,可是细看傅修罗的神情却没有半分不悦,才再度热闹起来。
走得远了,凤摇筝才收了那一副媚态,放声大笑起来。
上过战场的男子,怎会屑于跟他们那些只知道吟诗作对勾心斗角的人一样装的斯斯文文的?战场上的男子手握实权,不需要小心翼翼的依靠着谁,也不需要在暗地里给人使绊子,怎么会跟他们一样小家子气?
“你这副样子倒比刚刚顺眼的多。”身后忽然响起的声音让凤摇筝立刻收了笑警惕的回头。
“修罗将军好雅兴,宴席散了就出来赏月么?”她习惯了摇曳生姿的模样,习惯了对着每一个男人媚笑,习惯了不管遇到什么危险都笑着。
“将军不回去陪着家中的娇妻,是想要跟阿筝一同去扶风阁寻欢么?”
“本将从不去烟花之地。”傅修罗眉头一皱,转身就走。
凤摇筝看着他走,笑的更加肆无忌惮。“将军若想知道多一点闺中乐趣,不妨来扶风阁找阿筝啊。”
傅修罗听到她这话,忽然顿住脚步回头看她,目光凌厉透骨,似乎可以看到人的魂魄一般。
“将军真的有兴趣啊。”凤摇筝故作惊讶状,歪过头天真的看他。
“你本不该是这样一个女子。”冰冷的月光下,他如是说。他在战场上看破太多敌人的伪装,这样的掩饰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
凤摇筝也不恼,只是敛了笑看他。“那将军觉得阿筝应该是怎样一个女子?养在闺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或者是炎炎烈日下挎着篮子去麦田里拾稻穗的农家女儿?抑或者……”
“你该上战场。”傅修罗猛地打断她的话。
“上战场?”凤摇筝轻笑,“我是女子,将军莫不是忘了吧?”
傅修罗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凤摇筝自觉无趣,拨了两下琴弦也转身朝着扶风阁而去。
烟花柳巷本来就是入夜了才会更热闹,她早就应该回去的,那里还有很多客人等着她。刚才只不过是借着酒劲胡乱走走,发泄一下被压抑的几乎扭曲的本性罢了,现在被风一吹头脑清醒了,还是要回去的。
她生在风月场上,死也会在风月场上。尽管有不少人说过要替她赎身,可她却并不接受。
风月场上的事情看得太多太通透,赎身了又怎么样,终究是被人看不起的。就算被人赎身了娶回家做一房妾室,那不过是因为人家一时还对你感兴趣。
等到那阵子新鲜劲过了,或者遇到更对胃口的,还不是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活。相比较起来,甚至都不如留在青楼了。
青楼至少上门是客,没什么人挑衅打骂,可是跟着别的男人回家就不一样了,那里的正夫人侧夫人和其他妾室,个个都变着法儿折磨人。
青楼至少被人骂狐媚子都在背后的,去了正经人家,人家都能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不知廉耻人尽可夫。
【贰】
自那日起,向来都不出入烟花之地的修罗将军,竟然开始时不时的往扶风阁跑,成了齐国的一大新鲜事。
大家都知道扶风阁的阿筝姑娘生的漂亮,勾男人的本事也无人能及,那些官家小姐鄙夷的同时,不是不羡慕的。
傅修罗从不管别人的目光,战场上打拼的人从不在乎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他每天去扶风阁,只是远远地坐着喝酒,看着那个美得摄人心魄的女子徘徊在不同的男人怀里,巧笑嫣然星目流转顾盼生姿。
他不愿意做她的恩客,只想守着她。
“诶,阿筝姐姐,你说这修罗将军是怎么了?每天巴巴的跑来扶风阁喝酒?我们姐妹怎么没听说扶风阁的酒酿得特别的好?”几个青楼的姐妹拉着得了片刻空闲的凤摇筝絮絮叨叨地问。
也不怪她们,修罗将军的名声实在是太大,让人不敢接近却又忍不住揣度。
“兴许是看上了你,特地来排队等着呢。”凤摇筝打趣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丫头,“不如你去敬个酒,如果修罗将军带你回去了,青娘那儿由我来说。”
“阿筝姐姐!”小丫头娇嗔一声,跑进了一间厢房。
“散了散了,都陪客人去。一个个的都没事情要做是吧?”凤摇筝打散了围着的几个姑娘,顺手倒了杯酒,朝着傅修罗坐的地方走去。
“修罗将军好雅兴啊,在青楼里独自喝酒。”酒杯沾了唇,她竟然就毫不顾忌的递过去了。“看上哪位姑娘,我替青娘给你安排了。”
“不必。”傅修罗看她一眼,把酒杯放在桌上不予理会。
“真的不必了?”凤摇筝笑着,眼神往桌子下面扫去,“修罗将军如此克制,难不成,是有什么——隐疾?”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已经是贴着傅修罗耳朵说的了。
人人都道修罗将军是个不好相与的人,靠的那么近,说不定他心情一个不好就把人掐死了。敢这么大胆的女人,她倒还是头一个。
许多客人听到这里的动静,都已经看过来了。大概是想看看堂堂修罗将军怎么被一个青楼女子调戏的,或者这个天下第一歌姬是怎么被人弄死的。
勾起唇,凤摇筝把那杯酒一饮而尽,忽然觉得无趣。别人只是来喝酒而已,有什么好招惹的。花街柳巷的酒要比普通酒肆的贵很多,但是味道也没有多好,人家愿意来花钱,她为何要阻拦。
“将军慢慢喝,阿筝还有客人要陪,先告辞了。”福了福身,她转身而去,没有丝毫留恋。
“跟我走。”青楼嘈杂,各种笑闹声掺和在一起,这三个字如果不认真听,只怕是听不见的。
不过凤摇筝听见了,嗤笑了一声走回傅修罗旁边,弯下腰把气息吐在他的耳畔,丝丝温热。“将军若是喜欢阿筝,半月后就有花魁之争,将军不妨来买下阿筝的初夜啊。”
争夺花魁,就意味着,她打算卖身了。傅修罗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危险的皱了皱眉。
“将军若再捏下去,阿筝的这只手可就要废了。”她的声音依旧魅惑,不带一丝惧意。
“跟我走,只要我在一日,便许你一日安稳。”傅修罗的声音很沉,带着战场上而来的坚厉,这么一句情话,被他说得一点意境也无。
“我想要那么一个男子,将我细心收藏,妥善安放,免我惊,免我扰,免我四处流离,免我无枝可依。”朱唇轻启,她一指一指掰开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粗粝不堪,带着厚厚的茧,把她的手指都磨得生疼。“修罗将军觉得,那应该是阿筝所求的吗?”
那不是她要的。她虽然只是个女子,但是以她的惊世才华,应该身穿血色盔甲在战场上叱咤风云。
傅修罗松开手,起身就走。
花魁之争,以她的才气、姿色,当上花魁是毫无悬念的,不过就像唱了一场戏一样罢了。
那天傅修罗没有出现,自有人一掷千金只为一亲芳泽。
坐在房里等着那个只知道姓氏的恩客的时候,凤摇筝竟然发现自己的指尖在抖。
那天傅修罗怒气冲冲走的时候,青娘还问她跟修罗将军的关系。想想也是,凤摇筝是扶风阁的顶梁柱,是青娘的摇钱树,给出去肯定舍不得,可是如果是傅修罗要人,又没人敢不给。
这些日子不见傅修罗的人影,青娘不管怎样都要松一口气的。
可她发现,自己的一口气竟然吊了起来,松不下来。
左右不过就是风月场上的一场交易,其实是谁都没什么区别的。只是她觉得遗憾,毕生所学只是为了取悦他人,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你可知道我不喜欢弹琴。”随着开门声响起,凤摇筝抚着琴开口。
进来的是傅修罗,她知道。
“我不但不喜欢弹琴,也不喜欢笑,不喜欢唱歌。”她勾起唇,指尖不停,琴声婉转。
“那就不弹琴,不笑,不唱歌。”傅修罗的声音冷硬,却盖不过她周身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
“将军说的轻巧。那我靠谁活着?你吗?”凤摇筝抬手,一根一根拨断琴弦,发出尖锐的声响。“若我没有这张脸多好,就不必逼自己用这种不堪的方式活着。可一旦没了这张脸,我就什么都没了。”
“跟我走。”还是那句话,一点新意都没有。
“将军当真那么喜欢我?”凤摇筝勾起唇笑着,转过头来媚眼如丝的望着那个不远处站着的男子,一身黑袍似乎还弥漫着血腥味。
“我娶你为正妻,此生只你一人,绝不纳妾娶小。”傅修罗忽然上前一步,伸出手紧紧的捏住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出来。
凤摇筝看着他的眼睛怔住。
那双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的是她凄厉的笑,美得一点生气也无,像是一个暗沉沉的漩涡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将军此言当真?”
“一诺千金。”
凤摇筝不由得笑出声来。“将军当真是爱惨了我。”
傅修罗不发一言,手一用力把她打横抱了起来,直接从门口走出去。“从今以后,你不必弹琴,不必陪笑。本将的夫人,不必看别人的脸色。”
“你想清楚了?”怀中的女子双唇抿起,挑眉看他。
傅修罗不答话,只是抱着她一步一步从扶风阁走回将军府。
流言当天就传开了,不知道那些芳心暗许的姑娘们是怎么在背后指着她骂的。
凤摇筝在将军府后院的美人榻上躺着晒太阳,身上盖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手里拿着一本书。外面的天翻地覆流言蜚语,她只作不知。
“快落雪了,不要总在院子里睡。”傅修罗看着那个合着眼睛的女子,不由皱眉。
“嗯。”她应一声,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
别人只道她一个青楼女子能攀上权贵肯定要巴巴的贴上去不顾脸面的讨好,却没人能想到将军府的后院会是这么一副光景。
“乖,回房去睡。”傅修罗摸一摸她的头,宠溺的把她抱起来放回房间去。侧身的时候她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了,还回去捡起来拍干净了放回她手中。
凤摇筝在傅修罗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睁眼拉住他的衣角,挑眉看着他。“过来。”如此嚣张的语气,真不知道她一个青楼女子怎么能对着一个将军说出来。
可是偏偏有人愿意顺着她的意,一步步走过去,弯腰看她想要干什么。
“你说说,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凤摇筝一手半支起身子,一手攀上傅修罗的脖子,把自己的朱唇送到他的唇边。“这副身子如今都是你的了,你都不尝一下?”
“我想要你嫁给我,与我相守一生。”他看着那双媚态横生的眸子,一字一句的告诉她。
说罢,弯腰捡起刚刚滑落在地上的狐裘,拍干净了帮她盖上,转身离开。
他只想让她明白,自己跟那些只想着占她便宜然后就把她丢到一边的男人不一样,他想要护她一生一世。其实那一年,她也不过才十七,就已经是一副看透世间百态的模样了。
【叁】
三个月后,修罗将军成亲的场面让齐国上下议论了很久。新娘在喜堂上自揭喜帕自毁容颜,闹得一国之将颜面扫地,连带那颗真心都伤的鲜血淋漓。
她说,你应我一世一人,他日若再娶,我定以红绫缢你于喜堂之上。
她说,此容颜见不得人,不如毁去。
她说,以后不得我的允许,不得踏入我的房间一步。
那些无理至极的要求,唯有他一一应下。
当夜她回了自己这些日子住的地方,新房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那一晚雪下得很大,凤摇筝脱下喜服只穿着中衣抱膝坐在床上,呆呆的坐了一夜。傅修罗在她的门外站了一夜。
向来少言寡语的修罗将军那一夜站在门外说的话特别的多。
“我知道你不快乐,只是希望你能好过一点,不用曲意逢迎勉强自己。”
“是我出现的太晚,往事何不揭过,我许你一世长安。”
“我只是想护着你,只是这样。”
……
听了一夜,天蒙蒙亮了,落雪的声音小了很多。凤摇筝抱着膝盖整个人都僵硬了。罢了,这个人终究是把自己塞进她的心里,不管她愿不愿意。无奈的摇头,她终于哑着嗓子开口:“楚儿,让将军进来吧。”
站在门口的丫鬟楚儿怔了怔,连忙跑出去传话。
傅修罗只是站在院中,四周无遮无拦的,一夜下来整个是一副雪人的模样了。听了楚儿传来的话,他脚下动都不动。“不必了,我这就回书房去了。”
“你若是嫌我脏嫌我丑,就立刻给我滚,别摆出一副情深不悔的样子来恶心人。”房间里传出来的话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让他几乎都站不稳。
“凤儿,我动不了了。”傅修罗苦笑着回话,只是那个称呼却直直的撞进了凤摇筝的心底里。
她从不喜欢别人喊她阿筝,她从不喜欢筝。
“你若还不进来,以后都不许再踏进来一步。”凤摇筝咬牙斥责着,不出意外的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全身湿透几乎都结冰了的男人,还穿着那一身喜服。
“以后衣服脏了,不许进我的房间,把地上弄脏了。”凤摇筝皱眉看他。
“好。”傅修罗笑着点头。
楚儿识时务的出去了,顺带还把门关了个严实。
凤摇筝揉了揉腿从床上爬下来,动手替那个冰块换衣服。“该,冻死你一了百了。”
“凤儿。”傅修罗笑着看她,哪里还有半分战场上修罗将军的样子,竟然只顾着一遍一遍喊凤摇筝的名字,喊得她都烦了。
“滚去睡觉。”恶狠狠地把那个男人往床边一推,凤摇筝走到窗边动手拿下支着窗棂的竹棍,靠近窗口的地上已经一片水渍,是雪飘进来融化之后的样子。
“凤儿,过来让我抱着好不好?”那个男人不安分的躺在床上,把凤摇筝拉进怀里狠狠地抱住,轻轻抚着她的发。
“以后再出征,你就不是孑然一身了。有了牵挂就会束手束脚,就会磨掉了一身戾气。”凤摇筝环住他的腰身,在他怀里低语。
“如果你害怕,我就把你带在身边。”
“谁会把害怕的妻子带去战场上看尸横遍野?”
“我知道你不怕十里孤坟的。”
“站了一夜还不困?”凤摇筝轻斥。
“困。”傅修罗的声音渐渐消下去,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浅淡的呼吸声。他抱得紧,凤摇筝手臂酸麻却不敢动。
“待我琴断音垮,许你青丝白发;待你半生戎马,可能许我共话桑麻?”这声音轻轻浅浅,似喟似叹。
不过四个月,刚刚入春的天气,还依然是春寒料峭的。
凤摇筝坐在院子里拿着一本兵书,口中念出的却是几句小女儿家的词句。“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刚下了朝从外面走进来的傅修罗抽走她手里的书,责了句,“拿着兵书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凤摇筝轻笑,“不过就是念一句诗嘛,你反应怎么这么大。出什么事了吗?”
直觉告诉她,今天的傅修罗不对劲。按照他的习惯,断不会穿着一身朝服直接来小院的。
傅修罗点一下凤摇筝的脑袋,把她扶起来揽进怀里,“北疆战乱,戎狄入侵。”
“要出征了?”凤摇筝坐起来,回头,伸手抚平傅修罗的皱起眉头。“怕什么,我等你回来就是。又不是没上过战场。”
“怕你等。”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要不要随我一起出征?”
“皇上会答应?”歪着头看他一眼,凤摇筝笑着勾住他的脖颈趴进那男人的怀里。
“不会。”叹一口气,傅修罗环住她纤细的腰肢。“我想把你带在身边,我怕丢下你一个人。”
“那就带我去。”撇了撇嘴,凤摇筝舒服的在他怀里躺着,“只要你想,皇上总会答应。”
傅修罗轻叹一声,“我就是想问,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
“夫唱妇随。”凤摇筝眯眼,“春意浓了,我再睡会儿。”
傅修罗轻轻的拍一拍怀中女子的背,像是哄一个孩子一般。
【肆】
出征的时候,修罗将军一身银色的盔甲策马走在最前面,身侧跟了一个身着红色盔甲的女子,银色面具遮住半张脸,冷厉嗜血。
戎狄一役在边关苦寒之地耗了近两年,凤摇筝左右相随,不但未曾抱怨,更是谋略得当智勇不输男儿半分,不得不让人佩服。
她本是楚国名将凤遗之女,若非朝中内斗被诬陷谋逆,也该是将门虎女,怎会流落他国以色侍人?
军中听闻过凤老将军名声的大有人在,偶有人得知了她的身份不禁唏嘘,等见识过凤摇筝的身手计谋,对她的恭敬便也不输傅修罗多少了。
第二年年关过后,傅修罗携着凤摇筝率人一路北上,直到开春一举拿下戎狄,方才凯旋而归。
带着这个女子回将军府,傅修罗头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觉。
战事告一段落了,凤摇筝恢复了每天都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瞌睡的习性,而且愈发的懒散了,不由得让人怀疑当初军营里的女子还是不是她。
“修罗,你什么时候才能辞官隐退,陪我一起携手共白头?”榕树下,那个女子倚在美人榻上无奈的笑。
他的戎马生涯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束?这样的杀伐固然地位稳固,可难免功高震主为人所不容。
齐国离不了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修罗将军,如今再多她这一个罗刹女。江山不稳的时候他们可以纵横天下,等到一切都稳当了,谁会是被杀鸡儆猴的那一个?
南蛮来犯的时候,杜鹃花正开的如火如荼。
凤摇筝没有跟他一起去,只是站在城门口送他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凤儿,孩子出生之前我一定回来,给他取名字。
一定回来。
锦书难托,相思成疾。
凤摇筝看着渐渐隆起的肚子,看着他的家书一遍遍的读着,一个字都不愿放过。
她说待你半生戎马,解甲归田陪着我共话桑麻可好?
他说好,等这一战打完我们便隐世而居。
她独自守着这个孩子,安安静静的等消息。至多不过大半年,他说过孩子出生之前一定回来的。
半年之后,修罗将军凯旋归来的消息传遍了国都的每一户人家。凤摇筝高兴地捧着大肚子由楚儿扶着等在城门口。
只是等军队到了城门口的时候,她却呆住了。
傅修罗治军严明却不刻板,以往班师回朝都是喜气洋洋的,可这一次却弥漫着一股肃杀哀凉之气。
看到她,丛迪翻身下马,敛袍径自跪在了她面前。
“将军呢?”凤摇筝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嘴唇颤抖着勉强吐一句完整的话。
“在后面。”
她怔了怔,按着心口,一步一步的向后走,手指颤抖了半天,才勉强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他的双目紧闭,手指冰凉而僵硬,手里还紧紧的握着一缕头发,那是她的发。
凤摇筝捂住心口,忽然呕出一口血来。
当时的情形,她还记得。
那日她站在池边看火红的杜鹃花,傅修罗忽然从身后把她抱了起来,一边向着凉亭走一边轻斥:“入夏了,没事别总站在日头底下晒着。”
“朝服都没换,又要出征了?”
“嗯。”傅修罗应一声,抱着她坐下便不说话了。
“成亲这么久,我竟不知道你惧怕打仗?”她语含笑意,“南蛮虽然不安稳,但也敌不过你修罗将军的威名呐。”
“我不是畏惧打仗。”傅修罗抚着她的发,絮絮低语,“只是——”
亭中安静了好久,傅修罗才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你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此战之后我便辞了官,我们一同去落霞山看日落,去桃花冢看漫山春色……”
“我还要去停云居、闲池阁,庐山飞瀑、北疆草原。”
“好,去哪儿都随你,你只要好好等着我回来。”
“这回不带我出征了?”她偏头看向他的眉眼,明明不够俊美,却那么让人心悸。
“你身怀六甲,我如何舍得。”傅修罗的手紧了又紧。“杜鹃花的意思不好,等这一季的花开过之后,你找些花匠换了吧。”
“好。”她应一声,拿过他的刀割下彼此的一缕发来,系住一头细细的编了一个同心结,递给他。“我等你回来,不许少了一毫一发。”
傅修罗握住她的手,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笑。
……
“傅修罗,你答应我亲自回来给孩子取名字的,名字呢?”
“傅修罗,你许我的一世长安,你可曾做到?”
“傅修罗,你欠我的共话桑麻隐世而居,何时兑现?”
“傅修罗,你言而无信。”
她的质问字字泣血,站在残阳下的身影枯瘦的没有一丝生气,一如当初在扶风阁时凄厉而萧索的模样。
“夫人,节哀啊,你怀着将军的孩子,一定不能出事啊。”楚儿在一边劝着,却听凤摇筝的声音凄厉狠绝,“他都不在了,我还要这个孩子何用!”
傅修罗的丧事,她不哭不闹,只是一点一点帮他擦拭干净他脸上的灰暗,然后安安静静的跪在他的灵堂前。
她本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子,如今对着所爱之人的棺木,眼泪也不知道该流给谁看。
只是还想多守着他一会儿,就一会儿,哪怕丛迪在一边告诉她要入葬了。
傅修罗入葬的时候,凤摇筝没有陪在他身边。她已经没力气走出去了,只能倚在小院的美人榻上发蒙。
棺木里躺着的那个终究是她的夫君,她此生唯一爱着的男子。
以傅修罗的本事,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战死沙场?何况此战大捷,主将怎么会无缘无故的战死?仅凭那一支毒箭?
只怕真的是功高震主,可她却无能为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多悲哀。
凤摇筝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小院抚琴,整个人似失了魂,吓得楚儿不知所措。“夫人,要不去看看将军吧。”慌乱之下楚儿说出了这样的话。
“好。”凤摇筝应一声,抱着当初傅修罗亲手给他雕刻续弦丝的凤尾琴,去了他的坟前。
那里溪水潺潺、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悦耳动人。论到隐居避世,实在是一个好去处。
只是如今,却要守着他的孤坟隐居?
“傅修罗,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嫁给你了。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成真的。”抚摸着冰冷的石碑,凤摇筝的手指也是冰凉。
“你说要护我周全,却留下我们这一对孤儿寡母。”
“你说等我青丝变白发的时候,你握着我的手陪我看日出日落。”
“你说以后要替我挽发,描眉。”
“你说要替孩子取名,教他习武,看他成家。”
“你说要免我惊免我扰,免我四处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其实我虽然不喜欢琴,但是很喜欢弹琴给你听的。”
“你怎么这么残忍,为了你的赤胆忠心铮铮铁骨,独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流离?”
凤摇筝把头靠在石碑上,声音依旧平静的没有生息。
“夫人!”楚儿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不由得惊呼一声。
“将我与他合葬。”与其留我在风中独自一人听白骨哀,不如与你同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人,与子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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