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

作者:冬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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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


      当张芦鹤再醒来时,茫然的像是做了场梦,恍惚间还以为仍睡在自家铺上。
      迅猛的痛感将他拖回现实,脊背上压满一层的碎石泥灰,浑身的骨头都被拆散了架似的。尤其是在脑仁里头,活像绽开一场铿锵不停的京戏,那惨烈紧张的拍板声声声不绝,险些压扁了遍体的神经。
      他满眼充斥着暗红里子般的颜色,只感觉头疼欲裂,绷紧牙花子想翻个身,登时冒出一脑门的汗珠子。
      张芦鹤费劲仰起脖子,这才断断续续接上了篇。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就着天光打量下四围,发现这里尚算宽阔,大概是座不知年月的洞穴,而自己极有可能是被卡在个人迹罕至的山沟里才得以活命,不过那一刹那的事发生的太快,能够全须全羽地活下来,终究算是命大。
      张芦鹤抹了把脸,重新挣扎着爬起,摸摸身上的枪和银元都在,才放下心来。

      所幸这里貌似离外头不远,还有丁点儿迷蒙的月色在打眼界里打晃,张芦鹤精神为之一振,随之手脚并用地往前蹭,一路跌跌撞撞地过去,直至到了尽头方才察觉是个死胡同。他拿手摸了摸,摸到一个极为窄小的洞口,洞口上卡着个一人来高的庞大石头,将去路堵的严丝合缝。
      而石头下面还碾着个人,无声无息趴伏在底下,一动不动,佝偻的脊梁弓起来变了形状,光正是从那里透出来的。
      张芦鹤愣了愣,花费全身力气都没推动那冰凉的玩意。
      这人脸上一片血污,隐约能分辨出来是自己人——一位姓袁的小勤杂兵,记得还没几岁,张芦鹤蹲下来摇了摇他,才看见人胸口往下的半截儿直接被压摊成了张饼,指头尖却还微微颤动,在做着最后痉挛般的挣扎。
      张芦鹤懵怔了一会,眼瞧着从底下漏进来的那条细长亮光,叹了口气,摸索着从腰里掏出枪,对准那块后脑勺默默扣动了扳机。
      新鲜的血泡迸溅出来,混着尘沙喷了一地,打两指宽的石头缝底下铺了开去。

      而就在枪响的同时。
      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紧贴着他的鼓膜炸开,张芦鹤猝不及防受了一惊,回身登时看见一团影子正匐在身后。他心脏随即沉入了脚底板,条件反射般地伸肘抬腿,猛一膀子将其甩开。那东西撞在一侧洞壁上,呻|吟两声便不动弹了。
      张芦鹤惊魂未定,更加警惕起来,举枪缓慢侧移过身体,堵死光源。他屏住呼吸,低伏身子,手指勾上枪管,只听得见自己胸口内那突突的狂跳——两只耳朵尚还未从轰然的山洪中恢复,唯有借助从自己身体缝隙里透过来的黯蓝天光,模糊描绘着那东西的轮廓。
      瘦小孱弱,眼睛明亮,猴子一样。
      张芦鹤明白,在这漆黑的洞穴里,无论那是山猫或是野狗,对这种状态的自己来说,都称得上是莫大的威胁。
      双方就这么对峙了几秒,张芦鹤凝神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应声破膛而出,然后听到了对面那惊慌失措的呼喊,竟是出人意料的细嫩及恐惧。但此时不及多想,他忍住剧痛,眼神追随那迸射在石洞壁上的火星,扑上前一脚踩住,利落将枪管抵在那颗圆圆的脑袋上。
      此刻身后的天光重新铺开,一瞬间竟让他瞠目结舌。

      这……
      居然是个小孩?

      小孩明显吓懵了,整个人如支楞的木架一样被钉在地下。其实说到底,若不是由于胳膊受伤失掉准头,那小崽子估计已然被轰碎了半个脑壳,张芦鹤微微后怕,庆幸没顺手补那第二枪,在确认周围再没其他威胁之后,才松了脚。
      “喂,你哪家的崽子?”
      自醒过来后他还没说过话,如今才感到嗓子艰涩无比,发出的声音显得沙哑低沉,鬼叫一样。小孩不知是不是被吓坏了,还是根本听不懂,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瑟缩成团不肯吭声。
      不过张芦鹤长这么大还没哄过孩子,想了一想先收回枪,再清清嗓子,蹲下冲他伸出手掌,又尽量放柔声音,道:“你刚跟着我?你住在附近?知道这是哪儿不?”
      小孩却像蚱蜢似的弹开老远,张芦鹤只当是认生,寻摸着如何要再套一套近乎的时候,眉睫上突然挨了结实的一拳——这枣子人小,拳头倒如同钢打的楔子,砸过来居然又硬又狠,张芦鹤全然没作防备,差点被其撂倒。他咬牙甩开满眼金星,捂了肿胀的眼眶,当即恼了,劈手将那个小身体稍稍一拐,继而用膝盖顶死了,喝道:“作死呢?!”
      小孩不依不挠,两只爪子死死钳住他的手,气急败坏地长伸了脖子,张口便咬。张芦鹤疼地倒抽一口凉气,甩了两下竟是没有甩掉,径直提了手|枪往他后脑上一顶,却不料他立刻松了口,然后眼睛无神起来,浑身上下筛糠似的抖成一团。
      他头发油腻污秽,披着破碎的衣裳,把嶙峋的脊梁挺成一条直线,几乎变成了一条僵硬的长板凳。张芦鹤心下稍稍又软和了点,用尚未受伤的手臂将他圈过抱起来,尽量放缓口气,问道:“小孩,听话,我不打你,这儿你都会走么?”
      兴许是许久没人这么抱过他,张芦鹤发觉小孩凉凉的手指头攀上自己的肩膀。张芦鹤别扭起来,不自然往后拱了拱,继而握住他一双细手腕,压低嗓子道:“带我找能出去的路好不好?出去了……嗯,给你吃样好东西。”
      他特意加重了“好东西”三个字,小孩眼看着动摇了,吞咽了下口水,微微地点了头。
      他果然能听懂自己说的话,张芦鹤满意地放他下来,谁知小孩脚丫刚刚沾地,跟着便将手迅速从他手里抽出来,拔腿跑了。

      张芦鹤活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要追,可刚支起伤腿迈出去一步,脚下便一空踏到个活动踏板。他天生谨慎,仅凭着这感觉预判到并非好事,马上一个鹞子前翻灵敏飞扑出去。果然,头顶上先不断传来咔嚓咔嚓的机括声响,响得令人毛骨悚然,接着几块鼎大的石头紧贴著他脚后跟哐啷哐啷砸在地上。张芦鹤连一口气儿也未敢喘,以脊背挨地翻了几个来回,直到滚到边沿紧靠洞壁,听着那一连串儿爆破般的轰隆声,不敢再动。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冷汗已经完全浸透了后背的衣裳,心有余悸的挪过去,碰了下那落地的机关,嘴里才不禁骂了句娘。
      这哪里是石头,全他妈一个个的是三尺见方的大铁块!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人心惊肉跳,张芦鹤猛然想起死在洞口的弟兄,不禁炸了毛:这狗日的到底是什么地方?!
      跑在前头的小孩也傻了,这会瘫在地上正发怔,看见男人冲过来时又爬起来想逃跑。张芦鹤这次没再手软,果断掏枪上膛,对准他脚前边就是一个点射。
      如自己所料,小孩刚刚起来,连叫唤都没叫唤,应声又软了步子。
      他是一只惊弓之鸟,尚未拍打起翅膀,再次无比可怜地落回了地上。

      张芦鹤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提了他颈子搁在腿上,对准那小屁股就是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口里骂道:“狗崽子着急去蹚雷呢?再跑试试!”
      那细细的哭声顿时如泉眼上涌,哼哼唧唧好比小奶猫叫唤,令自己心烦意乱。张芦鹤毫不留情又糊了一巴掌,怒道:“再哭!”
      小孩死死抓住他裤腿,后背上两个蝴蝶骨拱起老高,硬生生将呜咽声憋成了啜泣。张芦鹤瞧他抖个不停,只好又扔回地上,小孩落地摔了个屁股蹲儿,翻了个身背对了他,拱着屁股趴下哭,张芦鹤皱着眉头瞅了他片刻,明白这小东西又要耍心眼。
      他忽然冒出来了个念头。
      小孩很快被重新拽了起来,脖子却多了一个扣拴。张芦鹤将解下的皮带打了个活扣,随手一扯便把他扯了个趔趄,道:“放你胡跑就等死呢,老实跟好老子。”
      张芦鹤小心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发现他仍旧停在原地,便抬脚轻踹了下他屁股,道:“走是不走?”
      小孩脖子被勒得难受,走一步两颤悠地迈开步子。张芦鹤根本不清楚这么个个头的娃娃究竟几岁,步履维艰地扯带着他投石问路,这山窟窿长的似乎找不到尽头,幸而再也没遇上那古怪机括,才有些松懈下来,于是随口问道:“你几岁了?”
      小孩摸着脖子上的东西,眼睛透亮,却一声不吭。
      “你住附近?爹和妈呢?”
      “怎么跑山洞里的?”
      话音在这偌大的空间里回荡几下坠了地,张芦鹤猛然停了脚,皱着眉头拽了拽皮带。小孩脖子一紧,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一跟头,张芦鹤忍俊不禁,瞧他自己灰头土脸默默地爬起来,倒觉得新鲜,于是过去蹲下,凑着那点光仔细打量打量。小孩仍有些戒备,稍微缩了缩脖子仍是撑着没动弹,露出眼神里那股强犟劲儿,倒像是撒野了的牛犊子。
      张芦鹤这才发现,小孩脸上乌漆抹黑脏兮兮的,唯独那双眼睛亮晶晶的,眼角锋利的就像被刀刻过,碰到即能划伤人似的,让人总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小孩瞧他一动,连忙抬起胳膊要闪躲,张芦鹤不耐烦的拍了下脑勺让他别动,好好儿的顺着眉眼摸了两把,顺手又拧了把脸蛋儿,道:“模样不赖,咋不哭了?”
      小孩怒气冲冲盯着他,张芦鹤歪着脑袋跟他对视了片刻,最终忍不住嗤笑一声,拽了他一把,佯怒道:“看什么看,跑两步跟上,麻利点的。”
      小孩被他搡的晃了晃,又重新站稳,仍是紧紧看着张芦鹤的眼睛。张芦鹤正奇怪,就看到他对准了自己松松垮垮的□□就是一脚。

      张芦鹤早有所料,敏捷后闪,他的脊梁骨倚上洞壁,让小孩扑了个空。
      就在同时,张芦鹤动作顿住,他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背后碰到的,并不是那冰冰凉凉的石头。

      他扭转身子,试着去摸那块墙壁,斑驳粗糙的触感磨得人指头生疼。张芦鹤满腹狐疑,一寸一寸探过去,缓慢移动了两三米之后,终于给他摸到了一条约莫寸宽的缝隙。
      ——这压根就是镶嵌在洞壁上的一扇生了锈的大铁门,推起来异常厚重。张芦鹤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其推错开了些许,而后便纹丝不动了。他直觉里头肯定藏着些东西,不过这种年月里肯舍得在这么个深山荒洞里造座门的,莫不是当时的那些洋人癞兵偷抢来的贼赃?张芦鹤越想越是心痒,继续顺着门缝往下摸,又发觉门下面尚装着两条方便推移的轨道,只是不知道被什么隔住了卡在那里。他再往里使劲也只勉强能挤进去个肩膀,依旧无济于事,手头也没个能用的工具,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刚好瞥到在一旁发愣的小孩。
      张芦鹤扯下皮带将他拉到身边,摁住那颗小脑袋往缝隙处比划了比划,刚好进得去。
      小孩却意识到什么,死命扒开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肯往里钻。
      张芦鹤知道他害怕,道:“你进去把这门后头的东西给挪开,咱们看看里面是什么……说不定能出去。”
      小孩埋着头不肯动,张芦鹤不死心,晃晃那根皮带,道:“有我扯着你怕什么?”
      他其实有些无奈,虽然自认为不算什么好人,但也不至于强迫个娃娃为自己卖命,于是站起来又推了推,仍然是没有作用,他蹲下来鼓捣了半天依然是无济于事,最后还是把目光放在了小孩身上。
      小孩往他身后躲了躲。
      张芦鹤拉他出来,忽然道:“哎,你刚不是还想还手么?”
      小孩一脸茫然,圆睁着双眼看他。
      张芦鹤一笑,指指自己,道:“哎,进去帮个忙,出来我就给你打,行不?”

      张芦鹤听着小孩在里头捣鼓半晌,最后喀一声响,知道搞定了。
      张芦鹤扯了皮带,喊道:“好崽子过来!”
      小孩吓疯了,两腿发着抖跑出来。张芦鹤把他丢到一旁,将袖子撸到肩头,前腿弓后腿长,卯足了劲“喝呀”一声号子,那扇沉重的大门如铁皮火车入了轨一样,轰隆隆的缓缓开启了。
      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遍野的黑暗如湖水荡漾开来,在最中央凝聚成了一对绿汪汪的眼珠子,正像两颗炮弹似的瞄准了自己。
      ——是头狼。
      张芦鹤现下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洞里可谓是藏龙卧虎,还真他奶奶的是什么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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