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

　　一

　　一觉醒来,身周又闷又热,还透着一股汗臭味,我急忙四下打量,还好还好,我和姐姐在一起呢.”姐姐,我们这是在哪里呀?好难受,我想出去啦!”

　　“我们被人抱着赶路.”还是姐姐最好了,虽然语气一贯冷冷清清的,可是心里最温柔了.

　　“赶路?干吗带着我们赶路呀?难道我们又要搬家了?不嘛,人家才100年道行,这么挪来挪去的不得修炼,什么时候才能离了泥胎啊?哇……”我耍赖,只恨现在身子不由自己,要不早就满地打滚了.

　　“莫急,等卖与贵人,自有后花园供你.”

　　“哦”我呆呆应了,看着姐姐神色虽然和平时一样温柔,却好像又有哪里不那么一样.听姐姐说修仙的器物中,我们青花瓷的灵气悟性仅次于玉器,也算出色的啦,真恨我自己怎么偏偏就这么笨,总也不明白姐姐在想什么,不能为姐姐排解心事.忽然想起,”为什么卖我们啊?前两天这个小子不还说就算是饿死也要和姐姐一起么?”

　　姐姐笑了笑,没说话.姐姐笑起来真美,前两天听这个小子背什么古人写的诗文,讲什么月下昙花开放的美丽,还肉麻兮兮得说什么姐姐比月下昙花美上百倍.呸!什么花能和姐姐比,每天能看姐姐笑一笑,我修炼得比吸收月亮精华还快呢.

　　我痴迷于姐姐的笑,把刚刚的疑问早抛到了脑后.

　　终于到了,我和姐姐都从闷热的衣裳里被捧出来,接着一双苍老的手就摩挲着我们的泥胎.

　　“嗯,瓷是好瓷,怕不见得有千年吧?”一个又老又难听的声音问.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姐姐修炼就有千年了呢,怎么可能我们的泥胎反没有千年?!

　　“当然有千年,我家家谱上明明白白记着呢.”嗯,小子有良心,不枉我看着你长大.

　　“……”

　　“……”

　　没想到两个人就这么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争执了那么久,怪不得姐姐说人类的灵气和悟性是最低的,听得我都快睡着了.

　　忽然一把温柔清俊的声音插进来”父亲,这花瓶和笔洗儿子看着都喜欢,正好温书时用,给他银子打发他走了罢.”

　　终于,我们被小心翼翼的摆放到窗外有芭蕉梧桐修竹的书桌上,周围也清静得很,修炼的大好地方耶,我急忙找了个灵气最足的地方,美美的睡觉,噢不,修行去也.

　　二

　　又换居所,按旧时习惯,我在周围信步走来,细细打量一切.庭院深深,帘幕重重,数丛芭蕉,几竿修竹,略带铜绿的门环,微有磨损的瓦楞.习惯了每次都是先看景物再看主人,人的寿命太短,而我在这里,又将是数十年,还是数百年?千年的生命里,看了太多人类生命的脆弱,当下的主人,实在引不起我什么关注.

　　逛过之后,我颇为满意,诗书礼仪人家,今方盛世,这样的人家算是比较好的栖身之地了.想起前两天破草屋里热血少年的豪言,微笑,人类呵,几十年的生命被弄得那么繁杂琐碎,还怎么忍心要求他们珍视诸如承诺,感情一类奢侈的东西.

　　走累了,我回到花瓶里,静静看着书桌前刻苦攻读的主人.修眉细眼,鼻挺唇薄,看着倒是个薄情的人.看他眉头紧锁,奋笔疾书,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不由好笑,不过是追名逐利明争暗斗罢了,也犯得上这么大义凛然?

　　他忽然抬头直视我,好像感受到我的视线一般,倒是个敏锐的人.我便也抬眼看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怕你?

　　良久,他轻轻笑了,”倔强的人儿……”叹气般的语调,竟隐隐带着怜惜.当下我决定不喜欢这个人,轮得到你来怜我?蠢笨的凡人.

　　几百年后,再回想起此时,果然他有些不同,这个时候不应该用呆呆的痴迷的狂恋的神情么?偏他不同.

　　从此起,他常来烦我,偏又不是那些无聊的诉衷情或山盟海誓,他只是对着我读书,狐精山怪的故事也读,纵横捭阖的政论也读,之乎者也的儒经也读,读完了还总是发表他的见解,都是些荒诞不经的想法,和以前我见过的那些饱学诗书的大儒们都不一样.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修炼千年难道就为了供给他一双安静的耳朵?

　　我常常故意不理他,玩赏花瓶上画在我身边的那株牡丹啊,逗弄逗弄笔洗里那个刚刚学会说话的小锦鲤啊,可他总会在这时道:”这里是比较难懂,你听我慢慢解说…”再温柔的声音也掩不住话里可恶的嘲弄.

　　我总是被气得转过身来瞪他,我怎么会不懂?我活了一千年了什么不知道,只是懒得理你罢了.

　　看到我这样他就格外的高兴,本来就细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倒像只狐狸.他该不会是狐狸精罢,我曾经这样担心过,可是观察了好长时间,实在没有找到他的狐狸尾巴,应该是个人.

　　被他气久了,我总是不放弃一切机会瞪着他,无论他是在看书还是写字,我都狠狠地瞪他,表示我的愤怒.偏他好像很享受似的,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还在房里安了张床.真让我无语问月亮.

　　不过他也会哄我,每天在我的花瓶里供几枝新鲜的花,或者从很远的地方弄来甘冽的泉水灌入,这都是有利修行的灵物.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对他笑笑,本来嘛,凡人就应该这样膜拜神仙啊,虽然我还未得道,可是这样的态度还是值得鼓励的.你看那条小锦鲤多乖,一个劲地感激我这几天笑得比原来几百年都多,连带它的修行也突飞猛进呢.

　　日子慢慢过,一年还是两年?人类的一年太短,弄得我常常搅不清楚.只恍惚听说他考了秀才,又要进京什么的,也没在意,他走得远远的才好,省得每天气我.

　　三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尘世,终于,到了和你约定的时候，虽然你也许不明白当初和我约定的是什么。

　　这便是弥留罢，呼吸困难，心思恍惚，眼前却清晰看到你的娇嗔和浅笑。你不知道，第一次见你时，你清冷目光里的萧索和孤寂狠狠地撞痛了我；也不知道，你气呼呼瞪着我时我有多想把你揉进怀里。

　　然而少年终要成熟，终要入官场，终要负担我必须负担的责任。不想让你看到我与人勾心斗角的嘴脸，不想让你看到我被凡尘俗事慢慢侵蚀的心智。于是一厢情愿和你约定，待我要脱离这个凡人的□□时，再见最后一面。

　　眼前一片迷朦，正是我所有衣着都一致的天青色，人人都道丞相最爱天青色，却不知道，这是青花瓷的底色。而我，年少时，曾在一个花瓶底用汉隶留下两个字：“等你”。

　　人说，丞相最擅刚硬的宋体，从不用软弱的隶书。却不知，我最擅长的，偏是笔触这般柔软的、汉隶。

　　是你施法么？怎么我又变回年少时的我，回到烟雨江南，看到熟悉的牡丹，淘气的锦鲤，猛回身、果然你还像原来那样爱坐在竹梢，原来，你懂得的，我们的约定。

　　我微笑，意识消散，就这样也好，让你记得的、永远是那个会笑的可恶又狡猾的少年……

　　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
　　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
　　冉冉檀香透过窗心事我了然
　　宣纸上走笔至此搁一半

　　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於碗底
　　临摹宋体落款时却惦记著你
　　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
　　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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