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于好

　　我穿过皑皑白雾，流水挡住了去路，高耸入云的青山遮住了迫切的目光，一滴雨突然落在我的脸上，接着两滴，三滴…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流水不见，青山倒塌，所站的地方迅速撕裂把我吞没。

　　无尽的黑暗，刺骨的寒冷，我蜷缩其中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这片黑暗中第一缕光明，等待厚重的毛毯覆盖在我光裸的身躯，我亡于黑暗，又将在黑暗中重生。

　　“那位死者的家属已经同意捐献眼角膜，文先生的手术可以立即安排。”医生推开病房，对守护在病床前的一位男子道。

　　“我知道了。”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眨了眨眼睛，病床的人还是紧闭着双眼。一瞬间能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转个身，比如招招手，比如从幸福到痛苦，比如从有希望到希望破灭。他伸进棉被里握住了他的手，稍用力捏了捏，病床上的人还是毫无所觉。

　　尹森从医院出来，正是华灯初上。文郑的手术安排在后天，据医生估测，如果手术顺利，视力不会有多大问题。他回家把打碎的茶几收拾扔掉，看着沾有血迹的玻璃碎片顿了顿，仔细拾起来用一个盒子装着，藏在了柜子的最里面。把歪斜的沙发重新移回原位，捡起扯掉一半的窗帘全部换下，又把砸碎的碗扫到一堆。做了这么多事，他有点累，于是停下来坐在沙发上，扫视房间一圈，除了床和沙发是好的，其他的都目不忍视。窗帘是他选的，遮光性很好，窗帘拉上后可以做很多事情。茶几是文郑挑的，很厚实很大，半躺一个成年男子不成问题。甜蜜和幸福历历在目，而身上的所受到的伤害也正隐隐作痛。文郑，你怎么没有死呢？

　　“尹先生，文先生的手术即将开始，那手术同意书……”

　　“我没有权利给他签字。”尹森坐在沙发上，整整一晚上。

　　“那能联系到他的家属吗？不然这手术做不了。”

　　“他没有家人，你们放心去做吧，就算是手术失败死了，也没人会找你们麻烦。”

　　“那……尹先生你要来……”

　　“不用说了，我很忙，没有空，再见。”尹森把手机设为静音，然后站起来去浴室洗漱。

　　刮掉新长出的胡子，头发又长了该去剪掉，双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体也越来越重，真想好好睡一觉啊，他快速洗完了澡回到卧室，吃了两粒文郑的安眠药，很快就进入了沉睡。

　　一睡就是一天一夜，醒来时尹森有些恍惚，他拿起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医生发过来的，短短四个字：手术顺利。他扯了扯嘴角，果然红包不是白收的。

　　他慢吞吞的起来，换上新的衣服，出门吃了个早餐，又剪了头发，在公园坐了很久，才去往医院。

　　停在窗前，果然，文郑已经醒了过来，正在和护士说话，看着他微弯的嘴角，就想起他月牙一样的双眼，笑起来眼角弯弯，生气起来又满是冷漠。

　　他推门进入。“尹先生你来啦。”护士转身对他打了声招呼。他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了文郑身边。

　　“我嗅到了你身上沐浴露的香味。”文郑突然说。

　　“哦，睡觉起来洗了澡。”尹森道。

　　“睡得还好吗？”

　　“还不错，很久没睡这么久了。”

　　文郑笑了笑没有回答，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沉默。

　　“你说我还能看见你吗？”隔了一段时间文郑又道。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尹森柔了柔口气。

　　“真遗憾，真想再也看不见你。”文郑笑着说，就像随口开的一个玩笑。

　　“对啊，为什么每次你都不能如自己的心愿呢？”尹森感叹，知道他看不见，但还是摆出一副遗憾又无辜的样子。

　　文郑抿了抿嘴巴，将头偏向了另一侧。

　　尹森也没有说话的欲望，似乎看着墙一直在发呆。两人似乎都彼此厌恶，却没有办法分开，在对方看不见的时候付出真心，在面对时又互相伤害，真是悲哀的人生，最可怕的是，他才29岁，这一生还如此漫长，可是又好像看到了尽头。

　　“文郑，我送你去英国读书吧。”尹森呆呆的冒出一句。

　　“嗯？找到了新相好的？不过我不想去英国，那里气候不好。”文郑轻笑一声。

　　“哦，随便你吧，这几天我很忙，等你出院的时候再来接你吧。”

　　“不可以陪我吗？一个人在医院会很孤独。”

　　尹森听见他的话一愣，这么直白露骨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过。

　　“昏迷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片黑暗里，没有光，没有热，也没有你，我等待了好久，才听见了你的声音，所以，你能不能不走？我很想你。”说完，文郑微微一笑。

　　尹森看不见他的眼神，不知道能够相信几分，随即他又自嘲，看见他的眼神又如何，还不是会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但是他的心头还是忍不住一颤，当时他是恨不得文郑去死，看到他流血咬牙一声不吭的样子，恨不得掐死他。可现在他稍微服了一下软，自己就想举手投降，想和他道歉，想亲吻他的眼睛，想立刻抱着他哪儿也不去。

　　他颤抖的手紧握成拳，然后听见自己说：“知道了，我会尽快办完事情。”

　　尹森出了病房，碰见了文郑的主治医生，医生告诉他，一周后文郑就能出院，但是要在家好好休养，避免强光刺激，视力会慢慢恢复，三个月后到时候还要来复查。尹森一一记下，难得没有不耐烦。随后立即驱车到公司，把手上的事情都交待给了助理，又迫不及待往医院赶。

　　回医院路上正是中午车辆高峰期，尹森被堵在半路，静等了许久，车子也没有移动一步。在等待的途中，他渐渐冷静下来，心中急迫的心情突然消失殆尽，为什么自己要被文郑牵着鼻子走，就因为那简单的一句我想你，就能抹平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快乐只是暂时的，更多的是他叽嘲讽刺自己的样子，就像打一鞭子给颗糖，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你买衣服陪你吃饭，心情不好任凭你怎样也不多瞧你一眼，过去种种如潮水涌来，心头浮上的又是他冷漠的双眼。许久车辆才开始慢慢移动，尹森面无表情调转了车又开回了公司。助理对他的去而复返感到诧异，尹森径直走到办公室把门关上落了锁，把前来问询的助理挡在了门外。

　　他拉开抽屉就看见文郑的相片，突然怒火中烧，拿起相片就砸到门上，门外鼓足勇气敲门的助理听到碰的一声，吓得转身就走。相框应声而碎，尹森皱着眉两眼满是阴鸷。他气自己无能为力，气自己情绪失控，气自己三番两次被文郑耍的团团转。

　　“铃铃铃……”电话铃声响起，尹森接起电话沉着声音喂了一声。

　　“是我。”文郑听着那边口气不好，说话更轻声了一些“天气预报说会下雨，下班要记得带伞，如果要加班也要记得早点休息。”

　　“我知道了。”

　　“嗯，我等你回来。”听见这句话尹森手一顿，那头已经把电话挂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照片拾起，打开门叫秘书清理掉相框，自己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揉了揉眉心。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起了雨，天空阴云密布，几道闪电掠过，雷声随即响起，雨越下越大，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雨点前赴后继砸在窗上汇集然后流下，窗外的世界一片模糊。

　　尹森招来秘书，叫她通知各部门，半小时后开会，汇报这个季度工作。秘书心里叫苦不迭，赶紧出去发邮件，这时候突然汇报工作，各部门完全没有一点准备，而且老板看起来心情不好，肯定有几个人要倒霉。

　　会议气氛很诡异，各部门主管都坐着一言不发，谁也不想当炮灰，尹森等的不耐烦，随便一指叫一个人起来汇报。

　　营销部主管看着众人都看着自己，稳了稳心神才站起来道：“由于几家新兴公司的崛起，公司销量有所影响，幸好下滑幅度不大，业绩还是有所保障。”

　　尹森什么话也没说，让他坐下，接下来几个部门陆陆续续都汇报了一遍，听完了后尹森停顿了许久才道：

　　“近段时间家里出了事情，没有重要事情可能不能来公司，公司的大小事物都交由总监负责，我会时常与他联系，希望到了下次汇报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就这样，散会。”

　　尹森说完就走，留下了面面相觑的众人一头雾水。

　　等一切交接完，刚好到了下班时间，天气快要入冬，天黑的时间也逐渐提前，尹森找了家餐厅随便吃了晚饭，就驱车前往家具城，选了之前同款的窗帘和茶几。他回到车上，没有急着赶去医院，反而把座椅伸平，打开了音乐，悠闲的躺着闭目养神，看起来轻松又惬意，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心在躁动，在迫不及待叫嚣。

　　去医院看看吧，他在等自己……

　　随便吧，他等又怎样，不等又怎样。

　　脑中几乎天人交战，他仿佛能看到文郑得意的样子，笑眯着眼睛，一脸志在必得。

　　可有时候他的确又很可怜，和父母反目，大学被勒令退学，没有一个朋友…

　　自己只是同情他。尹森想。

　　他缓缓坐起，开车前往医院，家具城离医院稍远，大约一小时车程，等他到了医院已经到了晚上十点。病人早已经休息，只剩下一个护士，他轻轻推开了文郑病房的门。

　　病房里一片黑暗，悄无声息，只能依稀看见床上微微隆起，他把门带上，连最后一点光线也被隔绝。尹森没有开灯，凭着记忆找到了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时间一长，眼睛习惯了黑暗，床上人的轮廓依稀可见，纱布遮住了文郑的眼睛，他的鼻翼轻轻颤动，呼吸几不可闻。尹森静静的瞧着他，思绪乱做一团，最后成为一片空白。

　　“打算坐一晚上吗？”床上的人突然开了口。

　　尹森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文郑叹了口气，“这里还有空床或是沙发吗？你去休息会吧。”他虽然看不见房间摆设，但还是知道这个病房里不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不累。”尹森眨了眨眼睛。

　　文郑哦了一声，又接着问：“工作这么晚才忙完吗？吃晚餐了吗？”

　　“你问这么多做什么？”尹森问他。

　　文郑一愣，然后笑了笑，没有说话。

　　正当尹森以为他不再说话，准备回答他问题时，却听见他说：

　　“因为我担心你呀，所以问护士天气好不好，天气会不会转冷，想着你是不是又在熬夜，或者又没吃饭，你从来都不会照顾自己。”

　　尹森坐在他旁边，看见他含着笑说这样的话，一脸风轻云淡。而自己心跳的飞快感觉要冲出来哽住了喉咙。

　　“你担心自己就行。”尹森沉默了好久才说。

　　“我以为你会感动的。”文郑挣扎着坐起，面对着他。

　　“你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

　　尹森默默攥紧了拳头，他们认识十年了，十年来有过快乐，有过痛苦，现在回想，竟不知究竟是快乐多过痛苦，还是痛苦多过快乐。

　　“十年，我们认识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我与亲人反目，被朋友排斥，我活在这个世界，却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你，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赚了，反正我高不成低不就，怎么样都无所谓，可是你是天子骄子，从小就出类拔萃，现在却沦落和我在一起，这究竟是我的幸运，还是你的不幸？”

　　文郑顿了顿，又接着说：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再好的感情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从前你包容我，可能是因为喜欢我，现在感情淡了，自然就不愿意再多看我一眼，不要因为眼睛的事情就这样委屈自己，我不怪你。”文郑说完，扯了扯被子，觉着有些冷，想必是真的要入冬了。

　　“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么蠢的人吗？”尹森突然问道。

　　“你很聪明。”文郑愣了会儿才回答。尹森家境优裕，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各方面都遥遥领先同龄人。

　　“我从来没有委屈过自己，也没有做过一次亏本的买卖，可是在认识你之后，就经常降低自己的底线，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也一次次忍让，而我做这一切，不是因为责任，也不是因为你值得，而且因为，我愿意。”

　　“只要你高兴喜欢，我都会去做，我从来都是这么简单。反倒是你，阴晴不定，让我琢磨不透，从来不肯安分听话，文郑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到最后一句，尹森几乎咬牙切齿。

　　“认识了这么久，我们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彼此，真是悲哀。”文郑凄惨一笑，慢慢哽咽起来。

　　“对不起。”尹森抱住他，轻轻吻在他缠着纱布的眼睛上。他还是没有忍住，没有办法看着这样脆弱的文郑，他高兴时得意洋洋，黯然时又冷眼旁观，就连当初与父母一刀两断时，也冷漠决绝，没有掉过眼泪，也没有抱怨发怒，犹如只是丢弃一个玩具，轻轻的就翻过篇章。

　　对待父母尚且如此，又何况是自己呢？也许在某一天，他也会飘然离去，所有的感情一笔勾销，成为他过去的回忆，而自己俨然会成为一个笑话，然而这十年过来，两人磕磕绊绊，在每次吵完架后，他都做好文郑要走的打算，而如何面对他的离去总能让他彻夜难眠，可是文郑偏偏没有，第二天他还是准时起床，乖乖上班，乖乖下班，唯独对自己视而不见，而自己，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侥幸，两人还在一起，一切总归是有希望的。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想这样的，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和你每天一起起床，然后各自上班下班，等到回家，我为你做晚餐，现在我会做饭了，我偷偷报了培训班的，你不知道吧。”文郑哽咽着，后来说着又笑了出来，他接着说：“周末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爬山，去郊游，长假我们可以去旅游，或是呆在家什么也不做，一起看电视，一起去超市，永远也不要吵架，就算吵架下一秒就要和好，我总是这么想的，可实际却是背道而驰。”

　　尹森搂着他，低声耳语：“没错，你只会冷眼旁观，看着我痛苦，然后心里洋洋得意，我恨你，恨你来去自如，但我更恨自己，恨自己哪怕受你冷眼，也难以释怀。”

　　“可是一个人犯错，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尹森松开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文郑，眼底俨然已经发红。

　　“你住口，求求你别说，我答应你去英国。”文郑近乎哀求的低声喊起来，他抬高上身前倾，想摸索着去拉尹森的手。

　　眼泪终于忍不住决堤，尹森伸手拉住了他的手，然后蹲下来平视着他道：“你不相信我爱你，不相信我不会抛弃你，你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我。”

　　一字一句，如万箭穿心。

　　文郑的手颤抖起来，他想去触摸对方，然后便摸到尹森潮湿的脸庞，甚至还有一滴眼泪直直砸在他的手心里。

　　“对不起，是我害怕，我看到你和别人亲近，我就嫉妒，我什么也不会，工作上帮不到你，就连帮你做饭也总是做不好，可是我不敢说，我怕你知道我的无知，我的无能，所以经常和你吵架，其实我很难过，每次都想不如放你自由，但是又舍不得。”说到后面，文郑已经泣不成声。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让你付出什么代价？”尹森捧着他的脸道。

　　“我要的是你的自由，从今以后，你永远不能离开我，你不用去学做饭，也不用去上班，你只能寸步不离的跟着我，你愿不愿意？”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文郑摸着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这样想。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了双手，果然迎接他的，是那个熟悉而又温暖的怀抱。

　　十年光阴，过去的甜蜜，争吵，猜忌，都在这一抱里全数和解。也许就是这样，虽然彼此在乎对方，希望对方过得好一些，大家也都在努力，可还是会有伤心泪水，或许这就是生活。

　　“你明天可不可以不去上班？”

　　“我请了长假。”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就在这，哪也不去。”

　　“我现在特别高兴，高兴的想哭。”

　　“纱布都给你哭湿了，你丢不丢人？”

　　“......”

　　从前他双目清明，却觉得前路黑暗，而现在当他真正置身于黑暗之中时，才发现身边的那个人一直是一束光，而他的以后，文郑相信，那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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