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死神在哪儿

　　从鼻腔到肺部的所有空间，早已经被冰冷的河水灌满，再也没有空气留下。冰冷的液体在身体里随着呼吸而流动，给整个气管带来持续而无法忽略的灼烧的疼痛。

　　沉没在河流的最底部，仰起头看不到天空，只能看到扭曲光亮的水面透过来的粼粼的光。疼痛并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愈发严重了起来。艾薇克制不住地想要呻.吟，然而刚刚张开嘴，带着腥臭的河水就涌入了已经泡得发白的嘴唇。

　　艾薇狼狈地闭上了嘴，河水苦涩的咸味刺激了味蕾，空空如也的胃部痉挛了起来。她努力蜷缩身体，想要缓解那种焦灼的饥饿，低下头的时候，正看到自己原本纤瘦的的手臂，已经被水泡得如同尸体一样苍白浮肿，看上去几乎是有点令人反胃。正好有一只游鱼从她旁边游过，冰冷的鳞片从已经肿胀的皮肤上轻微摩擦擦过，带起来如同电击一样的刺痛，难以忍受，同样无从躲避。

　　这里是奥斯库特，一个夹在两片大陆之间不起眼的小岛上的渔村。当它还叫“皮尔镇”的时候，大概整个大陆都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
　　然而现在，国王的军队和其他国家的使臣一起来到这里，整个大陆的人们也都在昏暗的角落里小声谈论着它的名字。在人们的交头接耳里面，它被小心地、隐晦地称为“奥斯库特”。在黑精灵和神祗们使用的语言里，这个词，是“死神光临之地”的意思。

　　艾薇的双眼毫无焦距地盯着水底摇曳的水藻，眼前的光亮稍微恍惚了一下，宛如被墨水浸染开似的，模模糊糊出现了一个少年的样子，即便看不分明，艾薇也能记起那金色头发柔软的触感，还有那漂亮面庞上温柔的笑容。艾薇下意识地笑了起来，那是她的兄长瑞文，她最喜欢的哥哥，父母和全镇引以为骄傲的、差一点就能被选入王庭法师行列的男孩子。

　　那张脸慢慢地靠近了过来，艾薇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摸他左侧的脸颊，然而在她几乎碰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像是水面回归平整一样，那张脸突然清晰了起来。

　　还是记忆中那张漂亮的脸，然而它看起来却并不令人愉快。它沾满了粘稠发黑的鲜血，腐烂的树叶，半个脑袋陷了下去，眼睛也被食腐的鸟类叼走了。他用眼眶位置的两个鲜血淋漓的黑洞无神地冲着着她，再微微裂开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似乎想要对她说着什么。

　　艾薇惊恐地尖叫了起来，河水从口腔大量灌入胃里的痛感迫使她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眼前那个可怕的影像几乎一瞬间就消失了，白色明亮的光影也慢慢重新变得清晰，然而周身刚刚因为神志不清而暂时消散的痛苦瞬间回归了过来。

　　她就像一条被吊死的鱼一样被栓在脚踝上的铁链拖着，在水里疯狂地抽搐了一阵，晃动起来的河水不断地试图将身体向上托起，铁链另一端巨大的铁球却死死地把她拉在原地，脚上溃烂的肉被铁链刮掉了好几块，像是破损的棉絮一样晃晃荡荡地沉了下去。

　　痛，当然是痛的，可是她并不会因此而觉得恐慌。
　　——事实上，距离她呼出肺中的最后一口空气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十个小时，可是她依然还活着。

　　这是死神的离开之后的第两千四百多天。大陆上的游吟诗人们都说，在诸神离去之后，死神也终于对人类感到了失望，因而离开了这个世间。

　　没有人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是肉眼可见的是，从那一天开始，死亡就再也没有降临过。

　　无论是修女还是杀人犯，无论是最纯洁的婴儿还是最恶毒的女巫，从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任何人死去。即使粉身碎骨，即使被剁成肉泥，灵魂也依然会被锁在破碎的躯壳之中苟延残喘，那样残缺的身体也依然残留着令人作呕的生命迹象。

　　同样的，没有了死亡，也就没有新生儿的出世。这个世界仿佛被人握住了钟摆，时间的车轮彻底停止了转动，再也没能向前一步。

　　两千四百五十二。艾薇在心里补充了一下那个数字，两千四百五十二天，距离死神最后一次出现，也是距离她失去瑞文、也失去一切的那一刻，一共是两千四百五十二天。

　　原来她记得这么清楚。

　　那张可怕的男孩子的脸又出现在她的开始模糊的眼前，艾薇这一回没有闭眼，只是有些木然地盯着肮脏的水下幻觉中的那张脸。从瑞文坠崖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她其实经常看到这样的幻觉，然而无论看多少次，都不足以平复内心的疼痛感。失去瑞文的痛苦压垮了他们整个家庭，很奇怪的是，就像是失去了死亡和新生一样，他们仿佛也失去了让时间愈合伤痛的能力。

　　瑞文曾经是他们的希望，希望被毁灭的痛苦其实不亚于世界被扭曲的震惊。或者说，对于这个小渔镇上的姑娘而言，她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因为死神离去而带来的混乱，对她而言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感觉，她的世界一共就那么点儿大，而就那么点儿大的地方，也已经随着瑞文的死去而彻底崩溃。

　　魔法力本来是贵族们才有的、绝大多数贫民只能仰望的稀罕才能，不过很显然，瑞文并不是那个“大多数人”。不只是这些平民们，就连著名的首席王庭法师米勒·卡拉斯，都觉得他是一个在这个不起眼的渔镇上藏着的罕见天才，并且立刻宣布他一旦年满十六岁，就可以立刻进入王庭法师的行列，他也将亲自教导这个少年。
　　其实在那个时候，米勒曾经反复劝说瑞文立刻就前往王都，不过他的母亲身体不好，所以瑞文更希望自己能多在成年之前多陪伴她几年。米勒带着遗憾的表情匆匆离开了这里，并且在此后的几年里不断用迅雀送来书信，教授他魔法知识。

　　在艾薇的记忆里面，瑞文那双讨人喜欢的漂亮蓝眼睛里永远有让人舒服的笑意，即便他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大陆顶尖的魔法师、也一定会晋升贵族之后，他也并不介意帮助其他人。艾薇总是能听到父母亲愉快的笑声，带着满满的骄傲与欣慰。
　　更何况，瑞文长得如此俊美。米勒带着他的画像回到王城、并宣布自己有了一个学生的当天，就有看过他画像的贵族姑娘从王城寄来了信笺，希望他去往王城之后能够见他一面。

　　——镇子里面当然有人或是劝诫或是酸溜溜地说过，那是那些年轻的贵族姑娘也不过是想要趁着瑞文还没有见过王都的声色犬马、提前勾搭上这个即将新晋的贵族，毕竟人们总是会觉得他会更容易记住别人最初给与的善意和奉承。

　　不过艾薇当然不会、也不愿意相信这些风言风语，她的兄长瑞文就像是一道从一个不起眼的村庄里亮起来的陨石，璀璨而灿烂，绚丽而短暂地照亮了所有认识他的人十五年零十一个月。然后在他年满十六岁前一个月，轰然坠落。

　　即使是瑞文的尸体被抬回来的那一刻，这个镇子里依然没有人敢相信这个简单的事实——
　　瑞文失足，从悬崖上坠落下去，不幸身亡。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瑞文会犯这种错误，大多数镇民们只是不敢相信，然后或惋惜、或痛苦地离开。然而对艾薇而言，从那一天开始，生活就彻底结束了。永远只会唉声叹气的父亲，永远只会哭泣“我当初为什么不坚持让他离开！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才会死去的！”的母亲，还有镇子里每个人每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都流露出的悲伤和同情，这一切，甚至于让死亡消失这件事情都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

　　本来，她应该在这种痛苦中煎熬到她腐烂的那一天的。

　　死神离去的六年之后，这片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纷争战乱的大陆上的国王们终于不堪忍受这种失序的状态，第一次放弃了无聊的纷争，开始了一场合作。

　　数个月之后，国王们的使臣和军队抵达了这里。在一段纷乱的所有人都被绑了起来，跪在国王的军队面前，听他们说明来意。在向他们宣布这里就是死神最后光临过的地方，还有死神大人最后带走的那个灵魂的名字——
　　瑞文·克尔顿。

　　听清楚那个名字的有一个瞬间，艾薇差一点是当着大家的面笑了出来。
　　——瑞文天生就是那样耀眼的一个人，即便是突如其来的、几乎称得上悲惨和狼狈的死亡，也必定是命中注定的、不同寻常到令整个大陆为之侧目的死亡。

　　这大概就是命运吧？

　　突如其来的全身一轻让她愣了一下，因为先前的疼痛盖过了一切感知并且模糊了意识，直到呼吸到第一口新鲜空气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有人把他们捞了上来，一顺排扔在了地上。

　　瘦高个子的国王使臣穿着公孔雀般亮色花哨的衣服，站在临时铺上厚厚白熊皮毛的台子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嫌恶表情看着刚刚捞上来的湿漉漉的人们。

　　“为了防止你们已经忘了，我再说一遍。”国王的使臣捏着嗓子，用最近贵族之中流行的尖细腔调说道，“伟大的预言家阿德里安大人为这个世界做出了指导，住在死神大人最后停留过的地方的，将会有一个少女，她自愿独自前往黑暗山脉，乞求死神大人回归这个世界！这是国王大人和阿德里安大人共同颁布的差事！是个伟大而光荣的差事！你们应当以此为荣！”

　　艾薇正好被扔在那个台子下面，听到声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和那个穿着华美衣服的男人距离这么近，近到她根本无法从那个尖细的声音中逃避一分一毫。
　　……世界上最后一个死者，是她的哥哥瑞文，那么死神最后停留过的地方，想必就在她附近，一个少女，黑暗山脉……这么想的话……其实，她就是预言里所说的人吧？预言说，她是能够让死神回归的人，可是死神大人，是需要她去找回来的么？

　　艾薇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咸又臭的河水的味道依然停留在嘴里。
　　……假如要独自一个人去往黑暗山脉的人就是她……黑暗山脉……那个……充满了怪物的地方7，她要怎么，才能一个人在那里走到最后呢？就算不会死去，但是这个世界上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多得是……不……不可能的，假如被国王的使臣发现预言里的人就是她的话……

　　艾薇的肩膀因为寒冷和恐慌而有些颤抖，然而并没有过去多久，一股久违的温暖就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向着温暖的来源看了过去，还没看到热源，倒是先看到一个曾经见过几面的人。

　　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王庭法师米勒依然穿着一身标志性的白色金边的法袍，腰间挂着古朴的长剑。他一手托着漆黑的骷髅，站在不远的地方，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上一次见到的时候很不一样，不再是教导瑞文的时候那种温和慈爱的样子，而是一种很陌生的冷漠表情。艾薇下意识地张了张嘴，稍微移动了一下视线，这才看到他另一只手抵着的一口巨大的、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石头锅。

　　国王的使臣再度拿起了扩音的魔法球，带着一种有如看着一群可笑的臭虫一样的表情，对着被沉在水底忍受了三整天寒冷、因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凑近温暖的人们，拿捏着腔调说了下去：“诸位看到了，我们已经用准备了融化的铁水，假如再没有人‘自愿’的话，我们就从年纪最大的男人开始，投入熔化的铁水之中，让他永远被凝入铁块中。假如各位符合要求的姑娘不希望这种事情发生呢，就请成为我们的‘自愿’者。”

　　艾薇听着又哆嗦了一下，被投入熔化的铁水，而后他们的皮肤会被灼热的铁水烫伤到不成人样，然后他们永远地被封在凝固的铁块之中，看不到也听不到，动弹不了，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皮肤上烫伤带来的剧烈的疼痛，一直到永远。

　　不能死去，其实是一件如此残忍的事情。可笑的是，这位大臣利用这一点想要达到的目的，恰恰是找到愿意去寻找死神、乞求死神重回世间的勇士。

　　这个镇子上年纪最大的男性，是艾薇的祖父。艾薇想到这件事的时候，视野的边缘正看着自己的祖父被人架了起来，她刚要转过头去的时候，突然看到了自己父母看向自己的期待的目光。

　　艾薇愣了一下，再转头，居然看到了更多的人，期待地看着自己。他们站在那里，用那种包含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希望自己能够站出来。

　　这种目光，她不是第一次看到。然而那些目光，从来都是对着瑞文的，但是这是第一次，这么多人都期待地看着自己。

　　原来大家，对自己也是保有这样的期待的么？那么即便前途未卜，即便这一场旅途会很艰难，但是为了大家，带着大家的期待的话，自己其实也是可以做到的吧？艾薇单手握紧了拳头，放在胸前，突然有点想哭。

　　好像等了很久，才有这么一刻，她可以带着大家的期待，站起来了。终于有这么一次，她也是被大家所期待着的了。

　　艾薇冲着缩在父亲怀里的母亲点了点头，稍微擦了下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我愿意去。”少女的声音并不算大，不过足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艾薇听到这个声音，几乎是呆了一瞬间，才骤然之间摔回地上，猛地转头看向声音的源头。并不起眼的黑发少女坐在人群的边缘，脸色因为寒冷而变成了青色，黑色的头发因为水全都糊在了脸上，可是即便如此她的表情看起来也并不算是狼狈，几乎是称得上镇定。

　　艾薇记得这个人，是个独自住在小镇边缘的一个的孤女，叫德西娅。除此以外，她对这个毫不起眼的人就没什么其他印象了。

　　大概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短时间之内居然没有人回答她的话。黑发的少女站了起来，不太耐烦地稍微皱了皱眉毛，语调平静到几乎是冷淡地再说了一遍：“我去。”

　　人群僵硬了一阵，终于爆发出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艾薇却并没有动，她死死地盯着人群后面，盯着那个正被王庭法师米勒伸亲自扶起来的黑发少女。
　　——好像每一次都是这样，她好像是注定的配角，每一次每一次，人群这样欢呼的时候，她都像现在这样，站在圈外，看着人群中心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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