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飞欢 --- 刀剑如梦

　　天亮了，郭嵩阳已经押着林仙儿走了。

　　阿飞看着郭嵩阳高大的背影消失，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此时的心情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他既感激于郭嵩阳的义气，也由衷为阿飞摆脱林仙儿而高兴。

　　但是一想起方才长揖告别时，郭嵩阳的视线落到他嘴唇上，忽然像中了一箭，几乎没跳起来的表情，李寻欢心底的微笑就变成苦笑了。

　　郭嵩阳无疑是个很合格的朋友，不该问的话一句也没有问，只是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了阿飞一眼，再看了李寻欢一眼，然后就一转身，以一种几乎是落荒而逃的速度，走了。

　　李寻欢抑制住心里的复杂情绪，也看向阿飞。

　　他在等，等阿飞给他一个解释。

　　阿飞望着李寻欢，却欲言又止，李寻欢两眼发红，脸色又苍白又憔悴，一看就很疲惫，而阿飞要说的话又太惊人。

　　阿飞拉起李寻欢的手，再次把他拉进自己睡的那间房，轻轻把他按坐在床上。

　　“你太累了，先睡一会儿…...等你睡醒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李寻欢静静看着阿飞片刻，和衣躺下，合上了眼睛。

　　这样的阿飞，沉静、温柔而强势的阿飞，是李寻欢所不熟悉的，却意外地让人安心。

　　李寻欢以为自己睡不着，但事实上是他一闭上眼睛，疲倦就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很快将他淹没。

　　李寻欢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

　　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这么长了。

　　即使是睡着的时候，他还是不停地咳着，以往总是不断地被咳醒，一夜睡不到两个时辰，便再也无法睡着。

　　但是这次，在李寻欢咳得厉害的时候，总有一个人无声地走进来，将手贴在他穴位上，柔和的暖流轻轻安抚着他疲惫不堪的肺部。

　　李寻欢知道那是阿飞，阿飞突然的变化和异乎寻常的成熟体贴让李寻欢有点心惊肉跳，心中充满了疑问，但是他太疲惫，很久没有过的舒适安心的感觉又让他眼皮仿佛被牢牢地粘在了一起，他想清醒过来，却不由自主地沉入了更深的安眠。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红日已经西斜，金色的余晖从屋角透进来。

　　厨房里，传来阵阵诱人的香味。是新煮的饭的米香，和着锅里咕嘟咕嘟冒泡的排骨汤诱人的浓香，混合成的一种令人馋涎欲滴的香气。

　　李寻欢一阵恍惚，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几乎不知身在何方。

　　这种温暖的、几乎令人落泪的家的感觉，他也很久没有享受过了。

　　李寻欢怔了片刻，慢慢坐起，正准备穿鞋的时候，阿飞已经走了进来。

　　他把手上冒着热气的盆放下，将盆边搭着的布巾在水里润湿，拧得半干递给李寻欢：“ 洗把脸。洗完了我们就吃饭。“

　　李寻欢望着那漆黑的眉眼，愣愣地接过布巾，在脸上抹了两把。

　　热热的布巾接触到皮肤，立刻让人精神一振。

　　昨夜满身的疲惫早已消失于无形，李寻欢只觉得自己好极了，简直从来没这么好过。

　　阿飞和他到桌边坐下，看着那几盘色香俱全、一看就很好吃的菜、还有热气腾腾的一大碗汤，李寻欢忽然觉得自己饿了，饿得简直能吃下一匹马。

　　阿飞给他添了一碗汤，这回，汤里放的是山药，而不是笋子。

　　李寻欢接过碗喝了一口，诧异地看向阿飞，扬起眉毛笑道：“我不知道你的手艺竟然这么好。”

　　他心中的疑问还未得到解答，但这并不妨碍李寻欢现在的心情好极了。

　　阿飞温柔地看着他：”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先吃饭吧。“

　　李寻欢吃了几口菜，笑道：“这么好的菜，若是没有酒，岂不是辜负了？“

　　桌上的酒杯里，和昨晚一样，装着茶。

　　李寻欢目光四转，就瞧见了他昨天带来的那半瓶酒，还放在椅子角落里。

　　李寻欢伸手遥遥一抓，那半瓶酒竟然跳了起來，跃入了他手中。

　　李寻欢把面前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倒了一杯酒，对阿飞摇一摇手中的酒瓶，笑道：“今天你还戒酒吗？”

　　他眼里仿佛有无数星光，每一点星光中都似蕴着笑意，亮晶晶地看着阿飞。

　　阿飞凝视着那迷人的星光，心却似猛地被一把尖刀狠狠扎了一下--------

　　李寻欢此刻很愉快，阿飞从未见过李寻欢如此愉快，笑容柔和得让他想起昨日纵容他索取了几乎一整夜、然后在他怀里安静睡去的另一个人。

　　要李寻欢快乐是如此简单，只要他关心的人都过得好好的，再能隔三差五和好朋友一起喝喝酒，就会让他足够快乐。

　　可是这么简单的快乐，他都很少给过他。

　　”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会想喝酒。” 阿飞缓缓道。

　　这是阿飞第二次对李寻欢说这句话。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心却似被绞碎了。

　　现在，阿飞知道了为什么只有和李寻欢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会想喝酒，因为只有和李寻欢在一起，喝酒才不只是喝酒，而喝的是友情，是信心，是热血，是豪气，是男人之间的肝胆相照，是铁血江湖的快意恩仇。

　　只有和李寻欢在一起，酒才不只是一种能温暖身体、麻醉痛苦的液体，而是一种有趣的东西，足以让热血沸腾起来、即使人独自在天涯也不寂寞。

　　可是，他还能和李寻欢一起喝酒多久呢？ 原先的阿飞到哪里去了？昨天夜里在他怀里累得沉沉睡去的那个李寻欢是真是幻？在某个地方，那个李寻欢是不是正在等他回去？......

　　李寻欢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阿飞的表情很淡，眼里却含着满得快要溢出的深切情感，还有某种......无法言说的沉痛。

　　男人，面对着心爱的人的时候都是充满保护欲的，阿飞也不例外。

　　如果可能，阿飞愿意付出所有，从□□到灵魂，为李寻欢隔绝一切痛苦、伤害、 危险，让他的生活中只有愉快的人和事。

　　可惜，阿飞只是一个“人”，李寻欢也是一个“人“。

　　只要是人，活着就不可能没有痛苦。

　　这世上既无人可以不承受痛苦，也无人可以代替他人承受痛苦。

　　经受痛苦的时候，才是最能检验出一个人的人格、智慧、信心和力量的时候。

　　而李寻欢，是阿飞活了两世见过的人格最伟大的人。

　　阿飞甚至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一个人，还是一缕执念未散的孤魂，他只能选择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李寻欢，不只因为他信任他，尊敬他，也因为，隐瞒的代价是阿飞所承担不起的。

　　便是在下面的两三个月里，李寻欢的人生天翻地覆，接连经历了郭嵩阳战死，龙啸云二次陷害，蓝蝎子、 孙二叔、铁传甲、天机老人死亡等等悲剧。

　　还没算上那场让李寻欢吐血不止的绝义。如果现在的阿飞能一直留下，这件事自然不会再发生，但是，对以前的那个痛苦矛盾得想死，明明不信任林仙儿，却选择自欺欺人，甚至把心中深藏的恐惧发泄在李寻欢身上的自己，阿飞并不那么放心。

　　在那段李寻欢人生的最低谷里，只有孙小红是唯一的一抹亮色，然而勇敢的大辫子姑娘的热情虽然温暖了李寻欢的心，却没能留住他的生命......

　　一个时辰后，酒喝完了，李寻欢也听到了他一生中听过的最惊心动魄的故事。

　　李寻欢的一生很多姿多彩，他经历过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单是等死的经历就有过很多次，可是，从没有哪个故事像阿飞讲的这么离奇，这么不可思议。

　　离奇得让李寻欢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信。

　　不只是因为阿飞讲述的那些细节之丰富和真实，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是绝对无法编造出来的，还因为说话的这个人。

　　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让李寻欢相信绝对不会说谎，那这个人除了阿飞，还能是谁？

　　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解释阿飞对林仙儿态度的突然变化，以及昨夜对他所做的事？

　　李寻欢凝视着阿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一个人在短暂的梦中过尽一生，前人并非没有记述。唐传奇《枕中记》之“黄粱梦”， 《南柯太守传》之“南柯一梦”，说的均是一人在梦境中享受过富贵荣华后，醒来后大彻大悟的故事。

　　只不过，阿飞梦见的不是富贵，而是今生与来生。

　　阿飞什么都没有隐瞒，郭嵩阳、铁传甲、天机的死，孙小红的爱，龙啸云的二次谋害与死亡，阿飞的断义与堕落，李寻欢与上官金虹的决战，林诗音的远走，所有将会直接间接影响李寻欢人生的人，所有李寻欢关心的人的结局。

　　阿飞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感情，尽管他说得很简略，只说了在李寻欢去世后，他执念难消，身死之后，不知为何重生至六岁，在李寻欢身边长大，最终，李寻欢难以抵挡他的感情，变成了他的恋人。

　　说到这里的时候，阿飞的痛苦几乎难以抑制，他知道他在做一件对李寻欢很不公平的事，然而，他并无选择。

　　若是昨夜见到李寻欢的时候，阿飞能够控制住自己，那他本来可以不说出自己的感情，若是他从此留下来，他会作为一个最忠诚的朋友跟着李寻欢，默默照料他、安慰他、替他治病，尽全力阻止那些让李寻欢心碎神伤的事发生，看着李寻欢爱上孙小红，看着他夫妻和美，儿孙满堂，同时永远牵挂思念着另一个李寻欢。

　　他从那一个李寻欢身上已经索取了太多、太多，不能再自私地连这个李寻欢的人生路也扭曲。

　　可是，那一吻发生了，阿飞便欠李寻欢一个交待，他不能让李寻欢心中存着一个永远的疑问，那疑问随着时间的推移，说不定会变成对他的歉疚担忧。

　　然而，李寻欢这样的人，一旦明了他的感情，又岂能无动于衷？

　　他把李寻欢的心扰乱了，却甚至不知能不能留下来陪他。

　　阿飞怎能留下来？若是另一个世界不是梦，那么，那一个李寻欢，也许正经历着可怕的痛苦，等着不知为何突然消失的爱人回去。

　　可是，他又怎能不留下来？在李寻欢沉睡的时候，阿飞已经悄悄给他诊过脉，李寻欢的病情实在是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若是无人敦促着他尽快去诊治调养，李寻欢还是只有肺部坏死、吐血而亡一个结局。

　　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来去全不能自主......

　　阿飞怔怔的凝视着同样在发怔的李寻欢，他的心虽坚强，此时也已碎裂成片。

　　......

　　李寻欢的心一辈子也没这么激动过，阿飞所说的一切冲击力实在太大，让李寻欢在很长时间内几乎一直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各种思绪乱成一团，胸膛和脑袋似乎都快要爆炸。

　　他的周身热一阵冷一阵，热血似乎一会儿全冲到头顶，一会儿又全回落到脚底。

　　郭嵩阳、铁传甲等人的情义让李寻欢的热血沸腾得似要冲破胸膛喷出来，而龙啸云的所作所为又让他的心冷得几乎发抖。

　　不管这只是阿飞的一场梦，还是阿飞确实经历了重生和灵魂归来，阿飞说的那些事，细思下来，竟然无不与李寻欢认识的这些人性情相符。

　　李寻欢此时还未对天机与孙小红有足够的了解，但是铁传甲会为朋友牺牲生命，李寻欢一点也不诧异，而郭嵩阳竟替他去与上官金虹决战慷慨赴死，虽是李寻欢未曾料到的，却是他完全可以想象的。

　　龙啸云再次害他，最后却用鲜血洗清了债。龙小云断手，林诗音母子远走天涯......

　　眼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通红湿润，李寻欢整个人似乎被烈火焚烧着，又似乎被浸在冰水里，一向稳定的双手忍不住微微发抖-----

　　幸好，幸好这些事还未发生，他还有机会阻止。

　　既然他已知道了，那么便拼着粉身碎骨，也决不能让他的朋友替他去死。

　　而龙啸云与林诗音，也许，他要做的不是再也不与他们相见，而是与他们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不止是与龙啸云，还必须与林诗音坦诚地把话说开。

　　也许是听到的死亡太多、太惊心动魄，李寻欢竟一下子觉得，这些年他失去林诗音的痛苦和思念，实在不算什么。

　　他忽然觉得很羞愧，羞愧得几乎抬不起头来。

　　在他身边，有那么多侠义、热血和友情，而他，却因为儿女私情和龙啸云背叛的打击，避世消沉了两年，什么也没有为他的朋友做。

　　林诗音远比他想象的坚强，既然他和诗音已回不到过去，又何必再用思念彼此折磨，同时也折磨别人？相忘于江湖，才是他们最该做的事。

　　一旦下定了决心，李寻欢便镇定下来，冷静地开始思索他将要面临的形势。

　　然而一碰到阿飞的目光，李寻欢便又忽然不知所措了。

　　为朋友，头颅可抛、热血可洒；相思，亦可狠心斩断。

　　然而，他该拿眼前的少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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