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飞刀--飞欢 --- 刀剑如梦

　　阿飞送了一次晚饭，便再没出现。十年来两人没在一起吃饭的次数两只手的指头就数得过来，李寻欢神思不属地喝了几口粥，想起阿飞出去时的表情，忽然担心起阿飞会不会不吃晚饭，有点坐不住了，轻轻走到外间门口向里看去。

　　烛光下，阿飞坐在桌前，侧面对着他，也正在喝粥。

　　少年锐利的五官在暖黄的光晕下似乎柔和了些，英俊得几乎不真实。

　　他喝得很慢。

　　阿飞吃东西的时候一直很慢。因为他挨过很多次饿，知道食物的珍贵，所以每一口他都要仔仔细细咀嚼，享受每一点滋味，同时确保所有养分都被消化吸收。

　　当然，必要的时候阿飞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吞下几天所需的食物份量，然后好几天什么也不吃，也不会影响他的行动。

　　原野上练出来的生存本能早已融进了骨子里，重活了一世，这些本能依然没有消失，他自己也早已习惯。

　　李寻欢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可是他的心情却好像更沉重了。

　　因为阿飞现在吃饭的样子并不像是在享受，虽然的确是在一口一口地喝着，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吃。

　　阿飞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李寻欢却仿佛又看见了一条在雪地上慢慢行走的狼，疲倦，忧郁，身后留下长长的孤独的脚印。

　　看不见前路，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却坚持着一直走，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肯倒下去。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阿飞忽然回头，淡淡道：“担心我不吃饭 ？"

　　李寻欢：“…... "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阿飞面前，他这个人好像已经变成透明的了。这孩子似乎天生有种野兽般的直觉，能够直接看到人心底最深处。谁要是有这样的敌人一定是件很可怕的事。

　　阿飞望着他，忽然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笑意先从眼睛开始，然后缓缓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就仿佛冰雪缓缓在溶化。

　　“不吃饭只会让在乎我的人担心......如果没有人在乎我，那我更不能倒下去。所以，只要不是实在吃不下去，我一定会吃的。“

　　我知道曾经让你有多担心，所以，只要有可能让你担心的事我都尽量不去做。

　　李寻欢沉默着，少年的语气很平淡，目光出奇地柔和，却让他感到有沉甸甸的份量压在身上。

　　方才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想走上前去把这孩子拥进怀里，柔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不再这么寂寞悲伤。

　　这话他自然不能说，但是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在胸口涌动，让李寻欢觉得自己也无法说出其他什么。

　　他再深深地看了阿飞一眼，点点头，转身回房。

　　身后，是收敛了笑容的少年灼灼的目光......

　　这一夜，李寻欢辗转反侧，思绪如潮，一时焦急，一时茫然，自然彻夜无眠。

　　第二日早上头昏脑胀，挂着两个黑眼圈起身，坐在床边发愣，连厨房里传来一阵一阵香气也没注意到，过了一会儿，阿飞端着托盘进来把早饭一一往桌上摆，李寻欢才醒过神来。

　　透着碧意的梗米粥，米粒晶莹分明，清香四溢；玉色的菜包子，皮子吸饱了卤汁，油润透明，碧绿的馅心隐隐可见，一看就让人食指大动，几碟小菜，花样精致，颜色分明，统统出自阿飞之手。

　　阿飞的动作很轻捷，一举一动有股流畅的韵律，这样寻常的动作由他做来也生机勃勃，像是夏日清晨凝着露水的草尖，在阳光下反射出鲜嫩透亮的气息......

　　李寻欢心中忽然一阵酸涩，这么多年，到底是他在照顾这个孩子，还是这个孩子一直在沉默地照顾他？

　　自从阿飞十二岁铁传甲离开起，所有衣食住行事宜就好像自然而然地被阿飞接手了过去。每日清晨李寻欢都是被厨房诱人的香气唤醒，在床上发呆，然后阿飞会把早饭做好才来到他床边，脸上带一丝浅得几乎看不出却很温柔很温柔的笑容，自然而然地伸手扶他起床，递过衣裳，而他也会对阿飞笑一笑，自然而然地就着阿飞年轻有力的手披衣，起身，洗漱，上桌，吃......

　　李寻欢喃喃道：“阿飞，跟你一比，我好像是个废物。”

　　阿飞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李寻欢叹了口气：“你才十六岁，就什么都会，而我，空长了这些年，好像只会喝酒。”

　　阿飞：“ ……”

　　上一世他才真的是除了打猎、杀人和把食物弄熟，几乎啥也不会。

　　这一世，他会得好像还真不少。可是除了烹调和医术以外，几乎全是李寻欢教他的。

　　都说王怜花博古通今，可是阿飞觉得李寻欢懂的东西似乎也不比王怜花少。

　　读书自不必说，被李寻欢教了这么多年，阿飞自然知道李寻欢学问有多好，至少王怜花肯定只能甘拜下风。生于书香世家，翰墨之族，李寻欢自幼所学极多，琴棋书画之外，礼乐射御，古玩金石，文人的风雅功夫好像就没有他不懂的，又在官场呆了几年，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本事多得经常让阿飞疑惑他是怎样练成那那天下无双的飞刀的。

　　阿飞继续摆碗筷：” 这些生活上的小事，谁学一学都会做。“

　　李寻欢再叹口气，道：“阿飞，你实在不必每天做这些的。”

　　李寻欢想了一夜，结论是过去自己的确疏忽了，阿飞接触外人太少，少年人情窦初开之际，所见所想尽是自己，难免产生错觉，把亲情和依恋当成了爱情，该多带他接触女孩子才是。

　　也许，该带阿飞去江南。那里的女孩如水波一样温婉柔美，等他尝到男女相悦的滋味，对硬梆梆的男人自然不会再感兴趣。

　　相处这么多年，似乎早已成为彼此骨血的一部分，突然意识到阿飞已经长大了，而他必须亲手把阿飞推开，不再让自己成为他生活中最亲密的人，李寻欢心中掏心剜肺似地难受。

　　阿飞看他一眼，淡淡道：“我做这些，心中只有说不出的欢喜。你若是不让我做，才是对我的无情。”

　　“......”

　　震惊地凝注着阿飞，李寻欢几乎说不出话来。

　　阿飞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平淡，话中蕴含的深情细思却令人心惊。
　　-
　　相处多年，阿飞的性子李寻欢自然很了解，阿飞决定了的事情，便一往无前，一如他的剑。他的表情越是平静，便越是表明决心无可更改。

　　李寻欢心里暗暗着急，沉默了半晌，艰难地开口：“阿飞，你还小，还未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这些年和我朝夕相处，亲近的只有我一个，难免依恋过深，才会误以为......”

　　阿飞目光一凝，回身望着他，薄唇抿了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少年漆黑的眼睛似乎深邃得看不见底，明明什么也没有说，李寻欢却好像忽然听懂了--------

　　你爱上她的时候，几岁？你又如何知道那是爱情而不是亲情？

　　---------你对她什么心情，我便对你是什么心情。

　　凝视着那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李寻欢再一次什么也说不出来......

　　......

　　夜已深，李寻欢靠在床上，英挺的眉微微皱起，手里拿着个酒壶，时不时心不在焉地仰头往喉咙里灌一口。

　　今儿阿飞吃完早饭就出去了，似乎有意避开他，给他安静思考的时间，直到现在也没回来。

　　阿飞的武功，江湖已少有敌手，李寻欢自然不担心阿飞的安全，却难免心烦意乱，午饭晚饭都没心思吃，勉强塞了几口便罢，抱着酒壶喝了一天，起更后沐浴上床，倚在床头，一边喝酒一边发呆，也不知是盼阿飞回来还是怕他回来。

　　二更时分，终于听到阿飞进门的声音，阿飞却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回来就先找他，而是回了自己卧房，过了一会儿，隐隐传来细碎的水声，似是在沐浴，又过了片刻，没动静了，李寻欢凝息听了好久，还是声息全无，想是阿飞已经上床睡了。

　　李寻欢松了一口气，心中又无可避免地一阵失落。

　　李寻欢已经下定决心，要不动声色地疏远阿飞，不再把阿飞当一个孩子，而是当作正常男性好友，避免彼此之间出现过于亲近的动作和言语。

　　然而，阿飞不过才第一天离他远了点，他的心里就又难受得很。

　　李寻欢呆了半晌，苦笑了一下，何止是阿飞过于依恋他，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已经过于依赖阿飞？

　　一直以来似乎是他在照顾阿飞，现实却是阿飞的存在才给了他认真活下去的动力。

　　要是没有阿飞，李寻欢不敢想象自己是不是已经受不了那撕心裂肺的痛而自我了断，或是已经醉死在酒缸里。

　　在他喝醉时，是阿飞扶他上床，脱衣盖被服侍他安睡，在他呆坐在庭院中对月怀人的时候，是阿飞给他披衣端茶，默默地陪在一旁，在他难受得只想一醉不醒的时候，是阿飞不动声色地想着办法分他的心......

　　好像连吃饭的钱都是阿飞打猎挣的，还有这壶里的酒，香醇滑润，带点淡淡的药气，喝了不若一般酒伤身，反而有点补血润肺的作用，是阿飞费尽心思、试验了好多种配方才酿出来的......

　　越想越是心惊，遇到阿飞----实在是他的幸运，李寻欢简直不能想象没有阿飞他该怎么生活。

　　可是，他怎能因为如此自私的理由就将阿飞留在身边，即使阿飞自己乐意也不行。

　　十六岁，多么美好的年纪。阿飞应该和每个处于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一样，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雄心勃勃，幻想着成名，做一个人人称赞的男子汉，大英雄，而不是每天陪着一个疲惫的男人，替他熬药做饭，打理种种琐碎的事情。

　　阿飞的剑，已经快得连李寻欢都心惊。他自己都没把握真要动手他就一定能胜过阿飞。

　　这样凛冽的一柄剑，一旦出鞘，必定令天下群豪胆寒，如何能让它埋在匣中，埋没其璀璨耀眼的光华。

　　同性相恋，历来都是大忌，武林中也不是没有人蓄养男童嬖宠，但那是把对方当玩物，而且嗜好此道的人即使身份尊贵，背后也往往为人所鄙。

　　若是真正男人相恋，李寻欢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灾难，单是污言秽语就足够将人淹死，更别提走到哪里都被人用看着肮脏怪物的眼神盯着......

　　别说李寻欢一直把阿飞当孩子，无法回报于他同等性质的感情，就是李寻欢有一天真爱上阿飞，也决不会任由阿飞在如此年轻，还没有对人生有充分认识的时候就走上这条不归路。

　　李寻欢从来不畏人言冷眼，但是若阿飞因他而被人世遗弃，李寻欢宁可亲手将飞刀插/进自己的咽喉。

　　然而，李寻欢知道，跟阿飞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在一起十年，李寻欢比谁都清楚，在阿飞眼里，别人异样的目光还不如虎狼值得在意。而如果跟阿飞说他自己畏惧别人的鄙夷辱骂，阿飞也绝不会相信......

　　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打消阿飞的念头。阿飞将来应该娶个美丽体贴的妻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也许，那时，李寻欢会再和他们生活在一起，每天教孩子读书识字，教他们玩小刀......

　　至于心中一阵一阵隐隐的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李寻欢果断地决定忽略。

　　也许，每个父亲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该是时候离家出去闯荡的时候，都是这种欣慰又伤心的感觉吧......

　　然后，虚掩着的门慢慢开了，看着披散着头发、只穿着里衣抱着被子走进他卧房的阿飞，李寻欢的眼睛瞪圆了......

　　“......阿飞，你干什么？”

　　阿飞平静地答：“跟你睡。”

　　李寻欢额角抽了抽，半晌，干笑一下：“我不知道你有怕黑的毛病。”

　　阿飞的表情不变，眼里却有风雷隐隐凝聚：“我没有，你有。......有几夜你好好睡了？不是喝酒，就是雕刻，要不就是睁着眼睛等天亮......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糟蹋自己，还不如杀了我。”

　　瞄了一眼自己还拿着酒壶的手，李寻欢：“......”

　　无言了一会儿，李寻欢烦恼地按按额头，看着已经走到床前开始把被子往他身边铺的阿飞，觉得自己不说点什么不行了----------

　　“阿飞，你再这样逼我，我只好走掉。”

　　阿飞丝毫不让：“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是你走掉，我会去找你，一年找不到找十年，十年找不到找一辈子。”

　　他的声音依旧出奇地平静，显然并不是威胁，而是他真的会这样做。

　　阿飞，从不撒谎。

　　阿飞说完这句话，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把被子铺好，顺手把他手里的酒壶抽走，往被子里一钻，舒舒服服地躺好了。

　　李寻欢：“......”

　　瞪着闭上了眼的阿飞，李寻欢彻彻底底说不出话来了。

　　李寻欢发了一会儿愣，烦恼地也躺下闭上眼睛，用背对着阿飞。

　　阿飞一向极听他的话，对他的心意几乎从不违拗，也很少会管他喝酒，这回竟一反常态地如此强势，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管着他了，李寻欢只觉啼笑皆非，又头痛之极。

　　喝不喝酒什么的，只要能让阿飞安心，也没那么要紧。阿飞对他的心思，才真是要人命。

　　对这个执拗的孩子，骂，舍不得，赶，赶不走，自己逃走，也不敢。

　　在一起十年，李寻欢了解阿飞犹如了解自己。真要拿出当初伤林诗音心的时候的决绝，也未必就真的赶不走。

　　只是，阿飞看样子根本不可能误会他，要让阿飞绝望，只有一个办法。

　　李寻欢相信，如果他表现出对同性恋情的鄙夷，以及对阿飞的接近的厌弃，阿飞绝不会再纠缠他，也绝不会再留在他身边。

　　只是，那无疑等于将这孩子的心碎成齑粉，李寻欢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

　　一份真挚的感情，即使不能接受，也不应当遭遇如此残忍的对待。

　　李寻欢自幼便天资绝顶，才气过人，这些年纵横江湖，虽然惊险，但是像这样束手无策的滋味，生平才是第一回真真正正尝到。

　　李寻欢胡思乱想了半天，身后的阿飞毫无动静，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

　　“倒底还是个孩子”，李寻欢忍不住悄悄转身，睁开眼睛，凝视着阿飞的面孔，暗暗叹了口气。

　　阿飞平日的神情，总带着超乎年龄的孤绝冷肃，只有安安静静地合上眼睛睡着的时候才显出属于孩子的天真和柔软。

　　额头很宽阔，一绺发丝调皮地搭在额上，使他更显得稚气。黑亮的眼睫微微翘起，又长又密。紧紧抿起的时候显得格外冷硬的薄唇此时放松地微张着，颜色红润水嫩，线条柔软清晰。

　　据说嘴唇薄的人很无情。只有李寻欢才知道这薄唇的主人有颗多么忠诚的心，这薄唇笑着弯起的时候又有多么温柔迷人。

　　现在就已经这样英俊锋利，等完全长成了，天下只怕没有女孩子能抵挡他一笑吧。

　　李寻欢忍不住伸手轻轻碰碰那长长睫毛。

　　阿飞“唰”地一下睁开眼。

　　李寻欢吓了一跳，“嗖”地一下缩回手闭上眼睛。

　　然后，他听见了阿飞忍俊不禁的闷笑声。

　　李寻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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