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浴室门透出昏黄的灯光，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传来，我在黑暗里睁开眼睛，轰轰轰的一阵电吹风声音过后，他打开门走出来，□□着上身。
　　“醒了？”他发现我在看他。
　　“几点了？”
　　“一点过，喝水吗？”
　　我点点头。
　　他拿了水杯过来，我坐起来靠在床头就着他的手使劲喝了一大口，包在嘴里小口小口的吞，一下呛到了，咳得停不下来，他赶紧拍着背帮我顺气。好一会儿，我终于停止了咳嗽。
　　“好点没？”他关切的问。
　　“没事了。”
　　我钻进被子，灯关了，屋子里暗下来，他绕到另一张床躺上去，我突然就没有了睡意。黑暗里，我想着，我在十七岁的时候爱上这个男人，爱了八年，现在的他已经娶妻生子，可他任然牢牢的盘踞在我的心里，爱也不是放也不是，我睁大眼睛无声流泪，心里有太多的不甘和委屈。
　　我起身走到他的床前，掀开被子的一角钻进去。他没有睡，一手搭在额头上，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在被子里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他把我拦腰抱入怀里。细密的吻落了下来，从额头到耳垂，再到锁骨，温热的唇贴着我的皮肤滑动吮吸，衬衣不知道何时被扯开，他的手在我的身上游移，我感觉到他硬挺的身体。他的吻最后又回到我唇上，我被他吻得急切的回应，唇舌交缠间我听见自己的嘤咛，双手一开始挂在他后颈，慢慢滑到他背上，又顺着脊柱下滑到腰际，再往下探的时候，他捉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胸口起伏，身体紧绷，正粗重的喘息。他一下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我跟着坐起来。床头灯亮起了昏黄的光，他的侧影在灯光下雕琢如玉。
　　“我结婚了。”他开口，低沉的嗓音，语气是身不由己的压抑。
　　“嗯。”我低下头，看着白色的被面：“给我看看你儿子吧。”
　　他下床从外套里拿来了钱夹，打开，取出照片递给我：“是女孩。”
　　照片上的婴儿肉嘟嘟的，白白胖胖，咧开嘴笑着，露着牙床，是个很萌的宝贝。
　　“多大了？”我看着照片问他，我很喜欢孩子，尤其是对小婴儿没有一点抵抗力，此时此刻我很羡慕孩子的母亲，甚至嫉妒。
　　“快五个月了，这是一百天的照片。”他看着照片上的孩子，眼神慈爱而温柔，有着初为人父的欣喜。我突然想到，他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
　　——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等你毕业就结婚。
　　——那我们什么时候生孩子？
　　——顺其自然，顺应天意。
　　——我要生个男孩。
　　——为什么呢？
　　——我想看着你再长大一遍。
　　——可我喜欢女孩。
　　——为什么呢？
　　——生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小天使，我要把她宠到天上去。
　　——不行，你只能宠我一个人。
　　——小傻瓜，这样的飞醋也吃。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唤回，我把照片还给他，他收进钱夹放好，搁在床头柜上。
　　“你那时候去了哪里？”我看着他的眼睛，眼里有我的影子，我又补充了一句：“毕业那年。”我的眼里有淡淡的哀伤，这是我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宝宝，对不起！”他拉开一段距离，看着我的眼睛，带着愧疚，尽量说得小心翼翼，“那时候家里…情况不太好，阿尔及利亚的工业项目急需人，我在那边接到单位的电话，时间很赶走得急，我只和系里说明了情况，毕业证是辅导员寄到我们单位去的。”
　　“我去了两年，待到项目结束和公司的人一起回来，最后一批。”他的眼神暗下来：“我回来，秦瑞说你已经出去了……后来就回了总公司，一直在Z市。”
　　鼻子酸酸的，泪又积蓄到眼框里，我在眼泪掉落之前侧过头去，下一刻，我被他紧紧的揽在怀里，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箍得生疼。片刻后，他开口：“宝宝，对不起！”我默默的摇头，吻着他肩上的皮肤，耳畔传来他说话的声音：“我走的时候，父亲在重症监护室，一天的费用少时几千多时上万，弟弟马上要高考，为了家里想辍学去打工，我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读下去。”他看着窗户玻璃，平静的说着往事，仿佛那些过往已经无关痛痒。
　　“你家里现在还好吗？”我尽量用镇定的表情强压住内心的震惊，他的离开我能猜得到一二，却没料到当时的情况如此严重。
　　“父亲拖了没多久就离开了。”他眼中是一片没有波澜的沉静，接着说：“弟弟考到沈阳，毕业留在那里，我妈被他接过去带孩子了，他们现在挺好的。我去年结的婚，孩子生在今年夏天七月里。”
　　我心中一片错愕，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身体，跟他拉出一段距离，仿佛有种未知的恐惧让我逃离。赵明磊发现了，伸手把我捞回他的怀抱，我尴尬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扶我坐直身体，心里的惊恐让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宝宝！”赵明磊握着我的肩头，我的眼泪又不听使唤的溢出来。我摇着头任由泪水一股一股的流，流到床单上蕴湿了一大片。我从他身上滑下来，蜷缩在床上，从无声流泪到嚎啕大哭，哭得脱了力。这是我二十五年来哭得最惨痛的一次，赵明磊说的话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我沉浸在灰暗与悲伤交叠的心绪中无法逃离，我痛苦的把头埋到腿上，这是一种要把我逼疯的情绪。
　　“宝宝，你看看我。”赵明磊惊慌失措的扶着我的双臂，想要把我拖起来坐直，“宝宝，看着哥哥，你别难过好吗？”他尽力把我身体扶正，抱着我坐在床上，我已经哭得快晕了，半张着嘴发不出一点声音。赵明磊赶紧倒了杯水，直接喂给我喝，水洒得到处都是，他又喝了一口渡到我嘴里，水呛得我咳出来。他一下一下的轻抚着我的后背，又把我拖起来抱好，我木呆着眼睛看天花板。
　　“何苗”，他突然出声，把我从哀伤的状态里唤醒。我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视线一直牢牢的锁在我脸上。
　　“我想跟你谈谈。”
　　“谈吧。”我垂下眼帘，机械的回答。
　　“都过去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赵明磊一句话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我的尴尬。
　　“你是我唯一爱过的女孩，也是我深深爱着的女孩。”他面色发白，漆黑的眼眸里有内疚，不忍，压抑，无奈，痛苦，怜惜和浓沉的爱意。
　　我缓过劲来开口：“哥哥。”
　　他安慰我，声音轻柔：“宝宝，我用所有的生命爱你，至死不渝。”他讲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磁性的嗓音像电影对白。我沉默着任眼泪滑落，过去的一切像演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里逐帧放映。我知道他爱我，从不怀疑，可是爱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语不成声：“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不等等我，你知道我放不下你吗，你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赵明磊，你只是不知道，多少个深夜里，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默念着你的名字入睡，又在沉睡中不愿醒来，怕睁开眼睛你就不在。我日日夜夜都在回想着每一个细节，就算遍体鳞伤也要故作坚强。
　　他捧起我的脸，目光交汇的刹那我看见他眼角湿润，我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痛哭失声，我看见赵明磊挣扎的苦楚却又无计可施，我们相拥着无声哭泣。
　　我抬手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的扣子，放下了女孩的自尊和矜持，解完了扣子又去扯他的裤腰，赵明磊捉住我的手，我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泪光闪烁。
　　“赵明磊，给我一个孩子，你和我的孩子，让我为你生一个孩子好吗？”我哭着扯下他的长裤，圈上他的后颈不顾一切的亲吻他的嘴唇，像一头发疯的小兽般不计后果得失。我们攀扯着倒在床上，他攥着我的肩膀跟我拉开距离，轻声说：“宝宝，你放开。”我固执的亲着他，依旧是那么柔软的双唇，依旧是那样熟悉的气息，我任性的说：“不放。”他无奈的叹气：“宝宝，别这样，好吗？”
　　我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赵明磊，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想你。”他搂着我，我的大脑有短暂的空白，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直不听使唤的往下掉，我哽咽着说：“你知不知道，我特别在乎你。你为什么这么快就有了孩子，你要是没有孩子该多好，我会把你抢回来，管他什么道德良心原则底线，我会不顾一切的留在你身边。哥哥，没有你我的心都跳不动了；没有你，我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空气沉闷而压抑，周围安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而回答我的是他满眼的哀伤和把我攥得更紧的手臂。
　　过了好一阵，我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开口：“你现在好吗？”
　　“好。”
　　“她对你好吗？”
　　“好。”
　　我又问：“她的家人也对你好吗？”
　　他回答：“是的。”
　　我抬手擦着他润湿的眼角：“哥哥，你怎么哭了？”
　　他看着我眼里有无尽的动容：“宝宝，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我含着泪说：“知道你过得好就足够了，别责怪自己，没关系。”
　　我看见他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在下颚凝成一滴，再滴落下去。
　　我把心一横，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赵明磊，我想你要我，哥哥，你要我吧。”
　　我倾注了全部的目光看着他，要把此时此刻永远烙进心里。破釜沉舟的绝望如山崩地裂般涌来，把我击成碎片，把我彻底摧毁，哥哥，就让我拥有你吧，哪怕只有这么一次，我也想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你的痕迹。
　　他看着我的眼睛，目光诚挚而坚定：“不行，我不能这么做。宝宝，我太爱你，所以我控制不了对自己无能为力。要是我们真的有什么，我会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毁了你。”
　　他停了一下，艰涩的开口：“等你结婚以后你就会懂的，你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一切。我不敢去打探你的消息，我在突然之间会特别的想你，那种欲望强烈到要彻底毁了自己。”
　　他看着我，启口如同誓言坚定不移：“宝宝，我所有的爱全部的心都给了你，我爱不了别人，我这辈子都碰不上第二个何苗了。宝宝，我爱你！今生今世，你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在我无尽的思念和永远的牵挂里。”
　　我的眼泪瞬间崩溃绝堤，我扑进他的怀里，用尽我生平的力气去拥住他。这个人，他让我那么的痛苦，又给了我无尽的甜蜜。我在十七岁的年纪，春生夏长在他的眼里；又在二十五岁的年纪，秋收冬藏在他的心里。上天给了我刻骨铭心的痛，再加注了一道蚀心噬骨的伤。我等来了至死不渝，却等不到不离不弃。我以为好不容易摆脱的从前，不过是重蹈覆辙的悲凉，我以为拥有了一个人就拥有了一生一世，却原来幸福就如同水中的幻影。天长地久，那只是戏文里的台词。
　　我躺在他怀里，我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我们说了好多好多以前在一起的点滴，我深深的呼吸，用以平复跌宕的心绪，情深缘浅吧，亦或是宿命，我看着他的眼睛：“谢谢你，你那么好，可惜我没有这个命。”
　　他双手捧起我的脸，他的泪滴到我的脸颊上：“不，是我没有这个命。”
　　赵明磊，我在十七岁时遇见了二十岁的你，我们在最好的时光相遇相恋，在最美的年华相爱相依，在最长的岁月相误相负，却在最苦的日子相会相对。我们成长、相爱、别离、团聚又要分开。原来三个人的爱情终是不能圆满，得到心的得不到人，得到人的得不到心。这一晚，我哭尽了一生的眼泪，赵明磊陪着我流泪，不知何时，我们相拥着沉沉睡去。
　　清晨醒来，赵明磊已经穿戴整齐，在桌子边上，整理资料，把笔记本装进电脑包。这么些年过去，八年前的大男孩退去了青涩，如今站在我面前的男人成熟、阳光、干净、帅气，可是他已经不属于我了，我苦涩的想着，笑得凄凉无比。
　　临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把我抱入怀中，箍得死紧仿佛要用尽一生的力气，我伏在他肩头问他：“哥哥，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温柔的说：“宝宝，你要好好的。”
　　“我会的。”
　　“你太善良，与人相处，要留心，不要轻易相信别人。”
　　“我知道。”
　　他握着我的肩膀把我从他肩头拉起来，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艰涩的开口说：“宝宝，找一个可靠的人，过一辈子。”
　　我的眼泪涌出来，他的脸庞在我的眼里变得模糊：“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还能跟谁去过一辈子，我找不到那么一个人，也不想去找。所有的人，都抵不过一个你。”
　　“傻瓜。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好好的爱你好好的照顾你。”
　　“也许吧。”
　　“你结婚的时候，告诉我，我放不下你，我会痛哭一场的。”
　　“那我不告诉你，我不想让你难过，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你告诉我，让我安心。”
　　“好。”
　　我们静静的依偎着彼此，他突然推开我，深情的看着我的眼睛，语气郑重逐字逐句的说：“何苗，我爱你，一定不要忘了我。”
　　他的要求我总是言听计从，从来都无力抗拒，从开始到现在，所以我一直以为我们是彼此的珍视，爱到骨髓此生不渝。恍惚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变，这么自然地相拥，这么亲昵的在一起，其实只是我们在自欺欺人，不愿离去。
　　我们在宾馆门口分别，我看着他，舍不得就这么转身：“哥哥，再抱抱我吧。”
　　赵明磊好像在等着我说这句话，一把将我揽入怀里，轻声在我耳畔说：“宝宝，别哭，乖，听话。”
　　我把头靠在他的颈窝，闭上眼睛的那一刻痛苦全方位的降临，我爱得绝望也伤得彻底，我对他说：“以后你在的城市我不会去了，C市你也别来了，要来也等我结婚以后。”
　　“好，我答应你。”他抱着我，心跳强劲有力。
　　“哥哥，我爱你！”我吻着他，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然后我们分开，各自转身，离去。
　　我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心麻木得让双眼失去了焦距。回望我这二十五年的人生图景，除开亲情和友情的部分，爱情的区域唯一的填充也被抹掉了，只剩下空白；一切就像梦一场，如今梦醒了，任我再沉醉也不得不回归现实。好吧，没事了，结束了，就让那些不能承受的回忆深埋在心底，留在更深露重的雨夜独自心碎独自追忆。赵明磊，希望你拥有平安喜乐顺遂的一生，我也要慢慢的学会接受，我也要好好的做我自己，我也会遇上一个人，付出真心，我也会成为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等到我们都老去的时候或许还可以笑着回忆，笑着问候，那个时候我们都释然了吧，你一定还会笑着对我说：小傻瓜。
　　你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每个都行色匆匆，遇见了，淡漠的看上一眼，谁也看不穿别人身后的故事，谁也不知道别人的心里，是不是住着这么一个人。
　　冷风过境，将回忆冻结成冰。我站在街角的寒风里，满脸泪痕无声无息，任一颗滚烫的心凉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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