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二零零四年开春，大四毕业班的同学回学校报到注册后，就要分赴各个工作单位进行为期两个半月的毕业实习，然后在五月底把实习单位盖章打分写好评语的《实习报告》交回学校，再进行毕业论文答辩，然后就毕业了。
　　为了抓住学生时代的尾巴，为了纪念象牙塔的青春，为了不让自己的大学生涯留下遗憾，5402寝室所有的人都谈上了恋爱，连号称睡神的小林子林彦的情窦，也在一夜之间如千树万树梨花般被春风吹开。他先网恋了某个交大的女生，人家过河跨区跑来跟他见面，结果小林子看了人一眼，丢下一句“我不喜欢姐弟恋”就回了寝室。然后石头的女朋友给小林子介绍了自己的同学，两个人王八绿豆看对眼，初次见面就一见钟情，再次见面就坠入爱河，三次见面就赤诚相见。
　　水落石出的季节，河水很浅，各个商家在河滩上搞起了圈地运动，你一块我一块把河滩划分成很多区域，有休闲娱乐的，有骑车跑马的，有吃饭喝酒的。5402寝室的人集体出动，各自带着女朋友到河滩上来放风。小眼镜、石头、小林子、朱八和他们的女朋友八个人围成一桌打两副牌的升级，吕阳和赵明磊骑着单车，秦瑞坐在吕阳的车后座上，何苗坐在前杠上，赵明磊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抱着何苗，四个人一起在河滩上骑着车兜圈。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后面猛按喇叭把他们吓了一大跳，吕阳和赵明磊赶紧靠边停下让车通过，秦瑞冲着车尾巴大吼：“按那么大声要死啊，拽什么拽，就一小蓝鸟，有本事开天籁啊！”
　　小眼镜接过话头：“喇叭表示很无辜，又不是它手欠！”
　　石头接下一句：“蓝鸟也表示很无辜，人拽干它鸟事！”
　　小林子又接着石头的：“天籁也表示很无辜，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朱八来了个总结性发言：“尼桑表示更无辜，人啥时候招你惹你？”
　　上游的水电站到了下午开闸放水，河滩很快被淹，老板在店门口冲下面的人使劲招手：“快跑快跑，水来了！”
　　正打得起劲的八个人嗖一下站起来，四个女生跑前面，四个男生两人抬桌子两人提凳子神速冲上岸边，那情形堪比涨潮的时候沙滩上螃蟹撤离的画面。
　　这里有个餐馆以两道特色菜闻名：什锦杂烩和桃汁豆腐。十二个人挤在一个大圆桌上，点了满桌子的菜。
　　桃汁豆腐装在一个小瓦罐里面，又白又嫩凝固在一起状似双皮奶，清新的豆香味混合着蜜桃的香甜，何苗吃第一口就爱上这个味道了，秦瑞直接把瓦罐放到何苗跟前，重新给大家叫了一份。何苗对这罐豆腐爱不释手，不时的舀一勺子喂到赵明磊嘴里，和他一起分享美食。
　　小眼镜眼尖嘴贱：“赵明磊怎么一直在吃你心肝儿的豆腐，在学校还没吃够啊？”
　　“哈哈！”吕阳打头，一桌人同时哄笑起来。
　　何苗被他们笑得不好意思，赶快躲到赵明磊怀里，赵明磊把她搂紧：“我的心肝儿我不爱谁不爱！”
　　秦瑞边夹菜边凑趣：“谁说他不会甜言蜜语，这一说起来比谁都厉害！”
　　“那是，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江山美人哪个男人不爱。”这么文艺的话出自睡神小林子之口。
　　小眼镜又说：“这个画面可不太雅观，醉卧美人膝，这不明摆着在口吗，醉卧美人榻还斯文一点。”
　　石头直接淬他：“斯文个屁，你他妈最没有底线，在哪儿都能DIY，谁知道你上了榻有多变态！”
　　“我他妈把你给废了，让你知道哥哥我到底有多变态！”
　　朱八端着啤酒杯站起来：“来来来，大家走一个，我是看着过来的，咱们这一桌人，谁都没赵明磊稀罕他心肝儿。”
　　大家干了杯，小眼镜又提议：“赵明磊，跟你心肝儿来个交杯酒。”
　　赵明磊护着何苗：“她不会喝酒。”
　　“苗苗，喝饮料吧。”秦瑞递过来一杯饮料。
　　何苗整张脸红彤彤的，在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跟赵明磊喝了交杯酒。
　　“亲一个，亲一个！”
　　赵明磊抱着何苗就亲了下去，有人在笑，有人吹起了口哨，有人在尖叫，一桌人欢闹无比。
　　何苗猫在赵明磊怀里，江岸上有柔和的春风拂面，赵明磊低头注视着何苗，眼里有水波荡漾：“宝宝，我爱你！”
　　何苗把唇贴到赵明磊耳畔呢喃：“哥哥，我也爱你！”

　　三月上旬，毕业班的同学拿到了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就各奔东西上单位实习去了。吕阳和分公司的人事处联系好，就在本地的项目上实习，赵明磊直接去了Z市公司总部。这一去就是两个月，何苗天天受着相思之苦的煎熬。
　　赵明磊回到C市的时候是下午，何苗这次坚持要去火车站接他，赵明磊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哥哥！”赵明磊一出站，何苗就扑进他怀里。
　　“宝宝，想哥哥了？”
　　“想，想疯了。”
　　“小傻瓜，别哭，哥哥回来了。”
　　赵明磊给何苗带回了一套几米的漫画书，是补给她20岁的生日礼物。这套书有六本：《森林里的秘密》、《微笑的鱼》、《向左走向右走》、《听几米唱歌》、《月亮忘记了》、《森林唱游》。何苗最喜欢的两本是《向左走向右走》和《森林唱游》。其中《森林唱游》里面，何苗最喜欢的又是那首《奇遇》。赵明磊字写得漂亮，何苗把《森林唱游》带到自习室，让赵明磊给她把《奇遇》抄了一遍，娟秀的字体写在一本封面是莫奈的《睡莲》油画的小软抄上：
　　我遇到猫在潜水，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狗在攀岩，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夏天飘雪，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冬天刮台风，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猪都学会结网了，却没遇到你。
　　我遇到所有的不平凡，却一直遇不到平凡的你。
　　秦瑞在旁边看着赵明磊抄写完，觉得这首诗太悲伤了：“这首诗太伤感了，苗苗，你为什么非得喜欢这首啊？”
　　何苗指着那幅画说：“因为我喜欢这只小花猪。”
　　赵明磊也觉得这首诗很伤感，在最后临时加上了一句：我在雪花飘舞的季节，遇见了白雪般的你。
　　吕阳凑过来：“不对，咱们九月就遇见她俩了，汇报表演那天我还指给你看了呢。那时候还没到冬天。”
　　秦瑞看了那句话就明白了：“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他俩的秘密。”
　　吕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秘密？我怎么不知道？”
　　“说了是秘密能让你知道吗？”秦瑞转头看着赵明磊说：“赵明磊，你自己说还是我帮你说？”
　　何苗赶紧把赵明磊嘴捂住，赵明磊笑着在她手上亲了一口，秦瑞当他默许了：“告诉你吧，是他俩初吻那天。”
　　吕阳又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哪天啊？哪年哪月哪日？”
　　这次直接是赵明磊回答的：“二零零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有赵明磊陪伴的日子，何苗心里像灌了蜜，笑容比阳光还灿烂。赵明磊宠她宠得毫无原则，捧在手上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差不能揣在兜里二十四小时随身携带了。
　　中午四个人一起在二食堂吃饭的时候，吕阳提议：“你们两口子也去租个房子吧，我把小眼镜那屋退了，咱们重新去租一套。”
　　这个提议非常具有诱惑力，何苗满怀期待的等着赵明磊表态。赵明磊摇头否定了：“一个月都住不满，马上就毕业了。几年都过来了，不急这两天。”
　　吕阳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长串：“你俩像在献祭一样，非得等到特定的年月特定的日期，还得掐指一算具体时辰哪个方位天上出不出太阳刮什么风下多大下雨第一步采用什么姿势不成？”
　　秦瑞都替何苗担忧：“赵明磊，你心肝儿现在是一步都离不开你了，你去上班了她怎么办呀？”
　　吕阳看得窝火，开始炮轰赵明磊：“何苗，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长大的，你就没任性过，没发过脾气？还是你们的爱情已经升华到了可以跨越时空，忽略距离，忘却承诺，只有彼此的境地？赵明磊，我一直都觉得你对何苗千依百顺，宠上了天，连我吕阳对秦瑞都不赶上你赵明磊对何苗。其实反过来想，哪里才止你，何苗才是爱你爱到极致。会哭的小孩有糖吃，何苗，你只会把所有的事放在心里，不说不问，宁愿自己委屈也不让赵明磊为难。赵明磊，我要是你我就不会丢下何苗走那么远去。”
　　何苗一直很善解人意，她明白赵明磊的选择有他自己的考虑，即使知道他把单位签到Z市也没开口要求他留下来不让他走。这些事不用吕阳提醒，赵明磊自己就清楚得很。赵明磊心都揪紧了：“宝宝，你毕业我就回来娶你。”
　　那天的太阳很刺眼，天气炎热一丝风都没有，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吵得人心绪不宁，空气沉闷又压抑，秦瑞为何苗担心，吕阳为何苗不值，赵明磊满眼的无奈、不舍、愧疚和疼惜；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何苗最后一次见赵明磊。
　　赵明磊出门的时候没带手机，吃完饭回寝室，石头告诉赵明磊他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来找他，让他回来了别走，一会儿还会打过来。赵明磊满心忐忑的等在寝室里，电话铃响，赵明磊接起来，千里之外母亲的声音哽咽：“父亲病危！速回！”挂了电话赵明磊飞奔去院办楼找到辅导员魏老师，向他说明了情况，又急速反回寝室收拾了重要的物件，临走时给何苗打电话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过几天再回来，然后拒绝了何苗要送他去火车站的要求，独自一人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赵明磊回到家就立刻给何苗打了电话，让她别担心，自己很快就回去。
　　开始几天两人每天都要通电话，互相关心互相问候，何苗每次都会说：“哥哥，我想你！”赵明磊总会回答：“宝宝，哥哥也想你！”后来通话的时间越来越仓促，说话的内容越来越简短，赵明磊的声音越来越憔悴，直到有一天，电话关机了，何苗反复的回拨，电话里面永远是那个机械性的女声：“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不在服务区。Sorry ，the number you dialed is not reachable. Please redial later.”
　　一周过去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两周过去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2000级毕业典礼，赵明磊没有回来。
　　夏花开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秋叶黄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冬雪飘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春草绿了，赵明磊没有回来。
　　这个人就像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样，音讯全无。
　　何苗由满心期望到渐渐失望直至彻底绝望，心沉了底，脑子空荡荡的，整个人就像站在在悬崖边上，随便踏一步就是深渊——赵明磊的离开对她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何苗孤零零的走在校园里，这条是他们一起走过的小路，那张是他们一起坐过的长椅，这堆是他们一起踩过的落叶，那片是他们一起拥吻的树林，时时处处都有赵明磊的身影，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刺眼，何苗常常在胆战心惊下慌不择路，又在惊慌失措中夺路而逃。
　　春节前，吕阳回了C市，秦瑞领着女婿上门，由于吕阳的良好表现，得到了泰山泰水的一致认可，为了庆祝他和秦瑞的爱情终于修成正果，吕阳用他自己挣的工资请秦瑞和何苗吃了顿豪华大餐。席间秦瑞无意间问起吕阳有没有赵明磊的消息，吕阳摇头说还是没有，何苗当场崩溃，趴在桌上哭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秦瑞被何苗哭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吕阳不忍心，把何苗抱在怀里，恨不能立刻把赵明磊提到她面前来。可是这茫茫人海，谁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天涯海角，谁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把他找回来。
　　何苗哭完了，从吕阳怀里站起来，擦干眼泪，笑着为他们祝福，笑着说春节快乐，再笑着和他们说再见。
　　二月底开学，-223寝室里已经没有了何苗的床位，另外的人被安排进来，秦瑞看着这个在何苗床上爬上爬下忙着铺床单整理衣物的陌生面孔，顿时就没有了住在这里的打算。秦瑞去院办楼找到辅导员戴老师，戴老师只告诉了她一个消息：何苗出国留学了，至于她去的哪个国家落脚在哪座城市读的哪所学校他也一概不知。
　　然后何苗这个人也如同赵明磊一样杳无音讯，他们两人的消息从那天开始一并石沉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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