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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熊
敲门声告诉我有人来访。
我跑过去。刚一开门,猛地一股寒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蹿入向我扑来。我被趁机而入的几朵雪花迷了眼睛,揉了好半天才能看清眼前的景象。
门外站着一只很壮很大的白茸茸的熊,脑袋上顶着个小藤帽,爪子里抓着个小小的藤皮旅行箱,浑身的毛都冻成了一团一团的冰渣,露出了毛下粉红色的肉。他在门外披着漫天的风雪,眼里闪动着亮光,沙哑地对我说:“好心的先生,不知道您可不可以让我进来取取暖,外面实在是太冷了。”
我讶异了一下,又犹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他放了进来,让他在火炉前好好地温暖了一把。我又从厨房端出两杯热茶,冲他说:“要来杯热茶么?”。
他当时似乎是想甩甩身子把身上烤融了的雪水甩掉,听了我的话,身子好像震了一下,停下动作,接过茶,低头深深地啜了一口,又抬头对我歉意地一笑:
“请问有没有毛巾,我得把我身上的水给擦干。”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喝茶,直到我把我家最大的毛巾递给他,他也没有再说话了。
之后,在他的恳求下,我又答应让他在我家继续呆上两天。他是一只四处漂泊的熊,今天刚到这座城市,出了我家他就没有了落脚的地方。
于是他每天晚上挤在我家客房里那张小小的单人木板床上,白天就出去一整天。进来出去都显得神神秘秘的,好像不太愿意我知道。我也懒得管他,反正过几天等他找到了落脚地儿,他再怎么样也与我无关了。
果然,三天后,他跟我道了声谢后就戴着小帽子提着小箱子搬走了。
我那之后再也没有看到过他,直到有一天。
那天,我正开着我的胶囊飞行器悠闲的兜风,心里颇为轻松愉快。迎面远远的开来一架药片飞行器。我的飞行器突然急促地发出警报:
对面的飞行器属酒后驾车,危险危险!对面的飞行器属酒后驾车,危险危险!
我吓了一跳,惊恐地抬起头,却发现庞然大物已到眼前,以拔山倒海之势向我压来,我只觉得头部被用力地一撞,天昏地暗,然后终于失去了知觉……
等到醒来时,刚要起身,才发现我正被圈在一个温暖的大怀抱中,怀抱中的绒毛随着怀抱主人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轻擦着我的脸。鼻子里喷出的热气打在我的头顶,有点痒。周围很黑,我看不清是谁救了我。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猜到了。
我轻轻地推了推挂在我身上的手臂,身后的人突然惊醒,浑身一个激灵,看是我醒了,才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含糊不清地说:“啊,你醒了啊,睡了可不少时间……啊啊……我都睡着了……”
待视力适应了黑暗,我环顾四周,这里很脏,旁边有水潺潺流过,四处弥漫着一股酸臭味,似乎是很空旷,因为不远的滴水声竟然还回音响荡。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恩,这里是我这几天暂住的地儿,现在没有办法,还请多多忍耐一下。”
这里……可是下水道内?
“熊,我出去一下,你要好好看家哦。”
“你去干什么?”
“哦,帮你去办个宠物证。以你现在的情况,要留在这里就只能做个‘乖乖的宠物’了。”我对他回头嫣然一笑。
熊的头上滴下三滴冷汗。
自那次车祸以后,熊再一次搬进了我家。
我差点都忘了,为了防止过高的科技产生的种种产物所引起的种种后果,这个城市是禁止接受非人类以外的任何有高等智慧的种族的——除非是只宠物。
难怪他要躲到下水道里去。
我也曾问过熊,他是不是从实验室里逃跑出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说人话。
他当时只是苦笑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
其实,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疑惑没有问他。
他一身的白毛,其实很难不让人联想到,那已经灭绝了一百余年的,叫北极熊的动物。
全身是白色的厚厚的毛,鼻头有一点黑,掌宽大犹如双浆,爪宛如铁钩,牙锋利无比。百科全书上如是写。
不过那是一百年前的北极熊。现在我面前的这位“疑似”,除了身上的毛,鼻子上一团小黑斑,其他方面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退化。熊掌的确还是不小,但上面的指甲早已被磨损得失去了杀伤力;牙也不锋利,很整齐,整齐得与人的牙齿无异。
熊不能再早出晚归了,只好天天呆在家里,绕着茶几走来走去,十分之郁闷。我也是闲人一个,整天不做事,就斜躺在沙发,懒懒地看他走来走去。实在看不下去了,大手一拍茶几,杯子水果齐齐跳三跳。他脸上的肌肉也跟着跳三跳,然后不做声地窝进沙发里。
他有点急,似乎正在秘密地完成某项任务,但是宠物的身份把他给绑住了。
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出去,三天都没有再回来过。
我再也坐不出了,于是决定出门找他,再把他提回来好好的扁他一顿。叫你让我担心,叫你不跟我打声招呼!
我从居委会找到物种办,又从国家公园找到商业大厦,甚至连空中流动厕所也把头探进去。
但是没有他,哪里都没有。
我垂着头,颇为颓废地朝医院大门飞去。那是最后一站。如果那儿也没有,我终是找不到他了。
耳边突然擦过一架呼啸而过的医院救护飞行巴士,我似有心电感应地猛地抬起头,一张脸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是熊!
那辆叫得正欢的救护巴士,正从医院往科研所的方向驶去!
我完全忘了,在别人的眼中,熊是多么具有研究价值!
我赶紧加大马力,全力追那架揪住我的心的巴士。
我赶到时,熊正被抽血,浑身看上去软绵绵的,一看就知道是被打了镇静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他的毛更白了,苍白的白。
他看到了我,张了张嘴想喊我,却苦于药力正发挥作用。几个白大褂不停地讨论着刚才扫描出来的透视图。
我冲上去,对着那中间的白大褂说:“对不起,这熊是我家的宠物,不小心跑了出来。现在我可以把他领回去了吗?”我比了比手中的宠物证。
他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他那几位同事,道:“这位先生,您知不知道您的宠物是什么品种?他极有可能是已经灭绝了的北极熊!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留下他供我们进行研究。您知道,这将对人类社会做出多么大的贡献……”
“不用研究了,他就是一头普通的家养棕熊,那身毛是我无聊染上去的。没什么可研究的。”我打断他的话,抓起熊的爪子就要走。
“这头熊极具研究价值,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他们拦在我们的前面。
“我管你研不研究,走开!”我拖着熊粗暴地向外走。熊很重,我拖得很吃力。
他们没有办法,只好在后面带着不甘和愤恨的眼神目送我们远去。
回到家的熊药力还没恢复,无力地摊在沙发里。我小心地喂了他一些水。他轻轻地喘着气。过了半天,他沙哑着对我开口:“谢谢。”
“没关系,你上次也帮了我。我这是还礼。”我很大度地挥了挥手。
然后他就回房间休息了。
深夜,我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寒冷给冻醒了。睁开眼一看,却发现熊正站在我床边,我的房门大开,冷风正飕飕地往房里灌。
他戴着刚到我家来时的那顶小藤帽,提着小箱子。不同的是,当时他全身很狼狈,独独眼里还燃着一把火。而现在,虽说全身油光水滑,但眼里一片黯然,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你是要走了吗?”我撑起身子问他。
“恩,走之前。我想跟你说说我的事。”
熊并不仅仅是熊。
在一百多年前,当时有位极度沉迷于北极熊的年轻人,在看到全球温度上升,北极冰大量融化,北极熊正逐渐失去了他们的家园时,他做出了一个胆大的决定:把自己和北极熊融合在一起。
当时的生物技术并没有如今这么发达,只有并不成熟的克隆技术。在经过自己的研究无数次的试验后,他把自己DNA上的基因片断和北极熊的DNA上的片断截取下来,结合在一起,造出了一个半人熊。由于当时在造DNA时,对人类社会的极度失望与对北极熊的狂爱,年轻人只截取了关于人类大脑的基因片断,而其他的所有,包括决定外貌的基因,都是从熊身上截取。他的后代都将是熊的模样,人的大脑。
他还重新排列了DNA,运用他的研究中的新发现,将他做出这么重大的决定和举措的记忆,永远地保留在了他后代的脑子里。通过DNA一代又一代地复制下去。他的后代,将永不能忘却这段祖先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能忘记这段历史。
熊就是他的后代。
他可以说人话,他会人类的思考,有人类的行为,原来都是因为他的大脑是人类的。
“我们在很多时候依然是熊的习性,在之前,我们也一直生活在西伯利亚北沿海一带。我们不惧严寒。厚厚的毛保护温暖我们,我们也会下水捕鱼和海豹。因为我们可以运用人的智慧来保护、隐藏我们,在最鼎盛的时期,我们一度发展到三十多……头,”用量词时,他犹豫了一下,“慢慢上升的气温反而使我们生活得更好。而其他的北极熊就只能在太阳下被晒死。”
“那你们现在的族人呢?”我疑惑不解。
“你知道,后来地球突然开始进入第八次冰川时代,天气变得越来越寒冷——”(说到这,我看了看窗外,外面正在刮大风雪)“——然而多年的高温生活使我们的很多器官都已退化,我们不能再适应寒冷的天气。很多族人因为忍受不了寒冷而死去。而我们不能像人类那样有火炉有暖气,野外的生活开始不适合我们。”他的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
“于是有能力的族人就跑到人类那儿,整容,移植人工器官,最后变回人类,依靠人类的保护来度过余生。而他们被我们余下的族人唾弃,再也不能回到我们这里来。现在,不肯屈辱于人类的其他族人们都因适应不了环境而死亡,全族只留下了包括我在内的几个还能抵御寒冷的,但照现在的情况发展下去,就连自己,也会在某天被冻死吧。于是为了活下去,我背弃了族人的信任,来到了人类的城市,希望能像前人那样,把自己变成人类,在有暖气和火炉的保护下,度此残生。”
我默默无语。只能拍拍他厚实的肩膀。
他吸了吸鼻头,继续说:“然后我就到了这座城市,敲开了你的家门。在开始的那三天里,我每天都在找能帮助我的机构,但是,就像今天那样,每个人都把我当做研究对象,而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熊。他们一直想把我解剖,看看里面的构造,或是想把我的皮剥下来,做件漂亮的裘衣!”他似乎有些激动,“我不知道变成人到底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当初的那些熊在变成人后到底是如何生活的。这些天里,我越是寻找,越是发现自己的茫然。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么?我愿意变成他们研究的对象,天天被扫描来检查去么?我知道我肯定会有温暖的房间,不会再受寒冷之苦。但是我将没有自由,天天在别人审慎的眼光下过活。我不想没有自由,我只喜欢下海抓小鱼吃。”
房间里很安静,充斥我耳膜的是窗外风雪嚣张的呼啸。
熊走了,再次离开了我。
他说他要去寻找,寻找一个可以让他生活下来的寒地。
他说他既然是一只北极熊,那就只能是只北极熊。
他会找到一个寒冷而温暖的地方,找到他剩下的同类,然后一起生活,一起繁衍后代。一起下海捕鱼,在湛蓝的海水中游泳。
“我应该努力地进化,来适应寒冷。”他笑着说。
我静静地坐在床头,黑暗把我紧紧地包围着。我看向窗外,有一个白点正在风雪中前进。他艰难地行走,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我盯着自己的手,轻轻一挥。
外面的雪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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