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

　　故事的最后，也是开始。

　　天山有鼠，尾长而毛密，四肢修长，前折可达眼，天明而起，天黑而息。其中有一鼠，天赐佛音，耳濡目染，灵性顿开，化而为人，形容清俊，随僧修行，是为雪栗子。

　　自十方大师圆寂后，雪栗子带着舍利子孤身一人回了天山，生了一窝又一窝松鼠，潇洒快活了一阵子，又觉得生活无滋无味。是以，他藏身山中树窟内，封了五感六识，遂不知人间年月。

　　雪栗子懵懵懂懂地睁眼，但见苍山负雪，天光如炬，刺得他的眼睛光影交错，寒风刺骨，神识顿开。他看见了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四肢深陷雪里，身体动弹不得。面前端然坐着清风道袍的小道士，正微笑着打量着他。

　　只一刹那，雪栗子已明了就是眼前的这个小道士扰了自己的清静。他生来对道士又惧又恶，此刻见了，分外眼红，一个纵身便向小道士扑去，天旋地转之后，他的尾巴已被小道士拿住，他气得四肢乱蹬，小道士却是不慌不忙，轻轻巧巧地开口问了一句：“雪栗子，舍利子你藏在了哪里？”

　　雪栗子浑身一震，猛然醒悟自己是谁，吱吱呀呀几声，张口咬住小道士手腕，待小道士松开他，他一溜烟便溜进了雪山深处，小道士提剑紧追其后。雪栗子心中咒骂不已，想要施展妖力躲避一阵，也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修为荒废了这么多年，被人强行唤醒妖力却是丝毫也施展不出。他这一耽误，小道士已追上了他，利剑划过激起层层雪浪，逼得他狼狈四蹿，可气的是小道士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姿态。

　　雪栗子一时束手无策，猛地跪倒，向天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念的却是“观音灵感真言”，以求菩萨护佑。小道士只觉他举止奇怪，但从一只松鼠嘴里听到佛门真言，他又觉诡异，一时不敢大意，忙飞身向雪栗子，竟身陷寒风暴雪里。

　　雪栗子并不敢多留，向天谢过菩萨后，飞快向山脚奔去。

　　天山不能再留，松鼠家也不能再回，只有下山一条路。

　　雪栗子昼夜不停地逃出天山，抢了过路商人的服饰套在身上，依旧是当年瘦弱清雅的雪栗子。初化人形时，雪栗子不知服饰之美，赤条条来去，十方大师便将僧袍脱下来替他穿上，耐心教导他诸多人间繁琐的礼仪规矩。他本是听了十方大师的佛音才有了灵性，并不反感十方大师成日在他耳边念叨，听得多了自然就记在了心上。

　　人间繁华不减当年，他在山里不知年月，面对花团似锦的人间之景，反而有些不知所措。栗子飘香，他循着香味来到一处摊位前，看着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问老板包了一斤，伸手掏钱时，眉心一皱，张口问道：“老板，前朝的钱币和当今的钱币哪个更值钱呢？”

　　老板听后大惊失色，因看他生得眉清目秀，虽有些不耐烦，仍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他：“前朝的钱币不能吃不能用，还能招来杀身之祸，那劳什子是个不祥之物，你莫在这儿给我招祸端！”

　　雪栗子笑着从摊位上拈起一枚五铢钱在老板眼前晃了晃，老板的目光立即拉直了，激动不已地说：“小公子，你这是哪儿来的？”

　　雪栗子本欲一口咬定这钱币是他摊位之物，以此讹他一讹，不想，老板竟将其当做了宝贝，他心思活动，故意不说，只问：“能买你这儿多少栗子？”

　　老板点头不迭：“都买得！都买得！”

　　雪栗子故作苦恼模样，摇了摇头：“我可吃不了许多，你换些钱财与我。”

　　五铢钱是四百多年前的钱币了，如今却是个稀罕古董，也难怪那老板喜不自胜。只是，五铢钱是雪栗子尾巴上的一撮毛发点化而成，妖力消散就会现原形，届时老板怕是要喊着捉妖了。而雪栗子最是珍惜尾巴上的毛，他自认为用自身最珍贵的尾毛换取些钱财并不为过。

　　吃着甜糯糯的栗子，雪栗子还在为失了尾毛而惋惜，吃饱睡过之后，雪栗子拿出外圆内方的钱币细细观看，指尖不停地摩挲着古铜钱币上的文字，自上而下从右往左，依次却是“开元通宝”四字。

　　人世变幻浮沉，他于乱世中沉睡，醒来又是繁华盛世。

　　人间三月桃始华，满城春色一人赏。踏青赏花的男女成群结队，雪栗子见桃夭簪了一朵花别在发间，含羞带怯地瞅着来往的青年男子，眼波流转，一对桃花眼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儿。

　　桃夭是一座荒宅里的一株桃树，苦练为人，凭着一身风流美貌蛊惑了许多男子，靠吸食男子精气提升修为。雪栗子跟随十方大师游历四海，虽难褪去一身妖气，终究有许多灵性和些许慈悲心肠，见这桃夭多方作恶，本欲出手管一管，一直追着他的小道士却先插足了。他的修为尚未回复，唯恐露了踪迹叫这小道士给擒住了，因此，只在暗处注意着桃夭的举动。

　　桃夭道行不低，小道士与之周旋十来日也未能降住她。雪栗子发觉，这小道士不过是初出茅庐，当初仗着他醒来失了妖力才耍了威风。

　　雪栗子见桃夭又勾搭上了一位男子，察觉到小道士就在附近，并不愿出面。他回到荒宅睡在了桃树上，心思徘徊，不由得又想起了情窦初开时那段难忘的恋情。他一片赤诚之心，被来来回回糟蹋了多次，依旧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当时的他要死要活，如今回想起来，也不过付诸一笑。

　　又是桃妖啊！

　　世间最美不过桃花灼灼。

　　他憎恨道士，除却道士曾打得他险些儿魂飞魄散，也因原本与他相好的桃花姑娘移情一位道士。姑娘曾憧憬着穿着大红嫁衣嫁与良人，一遍遍地吟唱着《桃夭》，盼着心上人来迎娶她，迎来的却是漫天飞花血雨，死前仍旧痴痴念着“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回到荒宅时伤得厉害，雪栗子自树丫上平静地注视着她，淡淡开口提醒了一句：“他追来了。”

　　桃夭脸色煞白，雪栗子随手摘了一朵花在手，目光幽沉，转头对她笑道：“往后听我号令，我替你打发他。”

　　“臭松鼠，你赶紧从老子身上滚下来！白白占着老子的树身睡觉，天底下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雪栗子笑了笑，吹落手心的花朵，纵身跳下树身，掸了掸衣襟，抬头，小道士已追到了荒宅。桃夭顿时吓得浑身瑟瑟，扯了扯雪栗子的衣袖，小声道：“做个交易。你替老子弄死他，老子借树身给你睡觉。”

　　雪栗子眯眼：“这笔交易不划算。”

　　桃夭咬牙问道：“你想要怎样？”

　　雪栗子抬头看着满树花朵，面露追忆之色，喃喃道：“我要你从此安安分分，我要这花儿四时绚烂如斯。”

　　与小道士这一场恶战惊动了城中土地神，也让天下人皆知晓了十方大师的舍利子藏身在雪栗子身上。数百年前，一代高僧孤身一人远游四海八荒，度化世人，苦修一生，葬身海外，肉身所化舍利子却不知所踪。舍利子本不是什么珍贵之物，皆因好事者传言十方大师乃天降禅师，肉身所化舍利具有至上神力，得一可匹敌天下。

　　小道士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中的斩妖伏魔剑，与之相关的一切，于雪栗子是一场噩梦。
　　黑夜寂静无声，雪栗子从梦中惊醒出了一身的冷汗，一眼就看见摇晃的火光下小道士那张惨败的脸，他心里又恨又气，张口就说：“小道士，你有本事就拿你那把破剑杀了我！拿我当诱饵，这样的事太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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