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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章
残阳如血,扬尘似腹蛇般探着身子,“刷、刷、刷”一步步被秋风攥着往前挪,燥热的地气一丝丝褪去。
马粪遍地、尿臊冲天、蚊蝇狂舞、沙尘处处。她红衣如霞、他白衣胜雪,两人执手漫步、言笑宴宴,旁若无人地穿过街道,只似徜徉在晓风残月、漫天花雨中。
屠夫袒着胸毛,握着钢刀“铛铛”敲着搭钩,硕大的胸肌如妇人的□□一抖一抖。一群绿头苍蝇“轰”地飞起,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下去,白花花的肥膘上覆上一片黑云。
包子铺中探出张猥亵的脸:“老屠,你那块死猪肉都摆了几天了,还好意思拿出来现?”
“我呸!”屠胖子喷出一天的唾沫星子,熊掌一挥,钢刀砍进案板,明晃晃地颤着油光,“你那包子铺又干净多少,指不定都是些人肉馅!”
她鬼鬼祟祟地附耳道:“你说会不会有好戏看了?”
他失笑道:“我可不知道,我知道我们有麻烦了。”
一帮炭猴似的孩子屁颠屁颠地围过来,黑乎乎的枯爪子抓着几个破碗伸到面前,鼻间两条黄龙“吭哧吭哧”地一进一出,蔚为壮观。
她轻呼一声,往后一缩。
第一次见她如此束手无措,他呵呵轻笑,扔下几个铜板:“都是些天生天养的孤儿,想讨几个钱而已。你当小唐那身妙手空空的本事哪来的——她原本也是个孤儿。”
陡听得一顿“噼哩叭啦”的打闹声,赌坊的厚帘一分,一个半身赤条条的老头直跌出来,直翻了几个滚子才刹住去势。
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双手环胸,一人斜睨着眼道:“我说于老头,拜托你下次出千玩点新的。来来回回就那一招,咱们兄弟都瞧昨腻味了。”
于老头“霍”地跳起,牛鼻短裤“刷”地一声掉到脚面,露出整副风干的排骨身架。他也不拉裤头,就光着屁股横眉竖眼地骂道:“奶奶个球,赢了就收钱,输了就赖爷爷出千。你等着,爷爷叫你输得心服口服。”说完裤头一提,直奔当铺。
她笑得眸子都能滴出水来:“唉哟,这种时候我是不是应该尖叫一声,扑到你怀里;还是应该眼观鼻,鼻观心,念着‘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按着额角头痛道:“看够了吧?该回了。”
她一扯他的袖角,指着那面“当”旗道:“云掌柜,麻烦上门了呢!”
“既然打开大门做生意,那就什么都得敢收。今天我这只胳膊是当定了。”于老头横声道。
朱掌柜愁眉苦脸地说道:“得得,算我怕了你。这钱你拿去,别搅了我的生意。”
于老头一迸三丈高:“你当我什么?叫花子呢。我还把话撂下了,今儿我这只膀子是非当不可。”
朱掌柜冷哼一声,寒霜上脸:“我说姓于的,你少给我佯颠装疯。见好就要收,别给鼻子上脸。”
于老头“嘿嘿”干笑两声,便要伸手取钱。
“且慢”,他慢悠悠地踱进店来,“朱掌柜,他说得对,打开大门开当铺,有什么不敢接的。你先拿锭银子给于前辈,再去把屠胖子请来。”顿了顿声,又补充道:“让他把家伙都带上。”
朱掌柜应了声,飞也似地跑了。于老头清清嗓子,脸上肌肉僵了几分。
“云掌柜可是要找老屠杀猪?”屠胖子将那套搭钩、镣环、砍刀、剔刀“砰”地一放,乐呵呵地问道。
浓重的油腻味薰得腹中隐隐不适,他拉着她退后一步笑道:“非也。今日朱掌柜接了笔大生意,还要劳烦屠师傅玉成此事。事成之后云某自会答谢。”
于老头脚下发软,忙扶着柜台站稳了,一脸的满不在乎。
屠胖子笑得声若洪钟:“好说好说。云掌柜要老屠干什么?”
他扶着雕花椅缓缓坐下,苍白的手指指向柜台。
“云掌柜想请你卸掉他一条膀子。两条胳臂任你挑。”她笑得花枝乱颤。
屠胖子先是一惊,便狞笑道:“我当什么大事呢。这老东西瘦得跟小鸡崽子似的,老屠一刀就能完事。”
她掩唇偷笑:“老前辈可想清楚了。树砍了还能再长,这胳膊一卸,就算天天浇水也长不出来了。”
于老头面色腊黄,摸摸怀中一锭还没捂热的银子,气又粗了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砍头不过碗大个疤,爷爷少条胳膊照样赌钱玩女人。”
他捂胸喘气道:“既是如此,就请屠师傅动手。”
屠胖子闻言立马沉下身子左右开弓,磨刀霍霍有声。
她替他揉着胸口,他顺了口气又继续道:“听说瘦人的骨头尤其硬,屠师傅记得把刀磨利点,别剁了一半,连筋带皮,要断不断的,叫老人家受罪。”
屠胖子“唉”了一声,刀磨得越发欢快。
忽听“哗啦”一声,众人转头一望,原是于老头打翻了个茶盏,贴着台子软软地溜了下去。
他轻笑一声,额头抵着她的蛮腰,气喘吁吁道:“你知道刀子砍下来的滋味吗?最初时不觉得疼,只是一麻。然后伤口一辣,就像有人在皮肉中泼上火油,再拿火折一点。你只觉得身上皮肤全翻了起来,焦黑的裂缝中爆出一团团白花花的油。痛得你只想在地上打滚,哭爹喊娘。你的眼泪鼻涕全滚了出来,双手在胸口不停乱抓,抠得血肉模糊。对了,我忘了,那时你已经少了条膀子……”
于老头大叫一声,浑黄的尿液顺着大腿滴下。丢下那锭银子,一阵风似的滚了出去。
“哈……哈……”他将脸埋在她的红衫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屠胖子闷声不响地收起家伙走了,朱掌柜神色复杂地盯着他抽动的背影,想不出一个弱质书生何以会将此等血腥之事描述得如此鲜活生动。
“你这算什么?怪我害了你吗?”她冷笑道。
他无力地摇摇头。
“就算你因此而怪我,我也从不后悔当日的决定。不杀楚静遥,不毁了楚家,我此恨难平。”
他呛笑道:“我明白……我们都是同路人。”
她忽然怔怔地滴下泪来:“我只想杀了你,却从不想让你受苦。”
他斜斜地滑倒在她怀里:“我有罪……但我不想死……所以这苦……都是我自找的。”
她单膝着地,努力地捧起他的脸:“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活下去,我只求你,求你哄我一次,说你此刻为我而活。”
他心中一痛,身子悄悄往后缩去。
她的手绝望地环住他的脖颈,如溺水之人一般竭力地勾住他:“求你,哪怕是哄我一次。”
他闭上眼,凄清地一笑,眼角没有泪,却有一线血丝在唇角蜿蜒:“我……此刻……只为你而活。”
她笑着合上眼,却有汹涌的泪河奔流直下:“我只愿此刻来场沙暴,将这镇子全埋了。至少,你死的时候心里有我。千年万年后,人们会挖出我们的白骨,红裳白衣下两具纠缠的骨骸。那时他们会说:‘你瞧,这至死不渝的爱恋!’”
梅娘领着一群莺燕扇着香风、花枝招展地扭进来,瞧见两具拥抱的身影,先是一愣,而后窃窃笑道:“这可不是戏文的场景吗?”
又有一人笑道:“真真是的,男俊女俏,这般精致的人儿怕是连画也画不出来呢!”
梅娘酸溜溜地正要再调笑,猛然惊呼一声呆若木鸡——白衣的他血渍腥红,红裳的她苍白若纸,那血珠仍兀自嘀嘀嗒嗒地,从他的唇角染上她的莹透的脸。
“前次提到点苍派私下和武当、峨眉结盟,蠢蠢欲动,今日观你神态,应是大患已除吧?”他倚着床柱笑问柳无涯。
柳无涯也笑道:“点苍掌门与数名弟子在郊外忽遇狼群,肠穿肚烂,死状凄厉。结盟之事不了了之。”忽又神色一凝,欲言又止。
他疑道:“无涯有何事不能直言?”
柳无涯冷声道:“孟天狂半人半兽,习驱狼御兽之术,虽然现下他对你惟命是从,我只恐……只恐他坐大之日,便是楚家遭反噬之时。”
他不以为意地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你是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残虐。那些尸首……”柳无涯钢拳紧握,面带戚色,“那些尸首……若真是啃得精光倒还不觉恶习,只是,有些只在胸前咬个大窟窿,躯干完好,胸前却黪人地露出半副肋骨;还有那被撕掉半边脸的人,眼珠子滚在地上……”
“别说了!”他卜一张口,秽物便从喉中如江河泻下。酸液涌上喉管,烧得口鼻俱是一辣,冷汗清泪齐齐潸然而下。
湿透的薄衫贴在脊背上,隐隐透出病骨支离的腰身。他仰起一张泪脸,一字一顿地说:“我造的孽,我来受。”
“小怜到此不过月余,却已两度得见柳堂主。我从不知名噪天下的风堂堂主竟能如此清闲。”她笑着放下药碗,眼中却是一片寒霜。
他拧着眉翻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
她挨着他坐下,冷笑道:“黄元直与你闲隙颇深,如今竟在自家山下惨遭狼吻。人只道冥冥天意,我却说事在人为。还有当日孟天狂逃狱,时机也忒巧了吧?”
他掩着唇咳得昏天黑地,纠着胸口闷哼出声。
她肃然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我想你也心知肚明,小怜只能和云楚在一起。若你还想要变回楚静遥,那我们就只有再度刀剑相向了。”
她拂袖甩门,他浅浅地睁开眼,看着欲尽的烛火在墙上剪出一个个灰扑扑的影子,灯芯一歪,自腻白的口子滚下几滴红泪,便跌入黑暗。
沙漠之城本无春秋,只余夏冬。酷热一过,风声便一日一日地紧,再及得月余,西风便已似利刃割骨。
他一日日卧在塌上,看着柳无涯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说着孟天狂又造了多少杀孽,楚家的声势又壮了几分。他只是淡若柳丝地笑,想起那个红衣的女子,心口又是一阵揪痛。
大雪下了两天两夜,终年灰扑扑的街道变得严整。马粪、尿渍还有遍地的尘土被厚雪一盖,真真是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大雪密密麻麻地下着,心口密密麻麻地痛着。大雪下了两天,他在床上熬了两天。风刀霜剑无孔不入地从门窗的罅隙钻进来,再重的被子也捂不热骨髓里透出来的寒意。像是有人拿了把薄刀扎进每处骨缝,一下一下地剔着。每根骨骼都在凄厉地呼嚎,十指无助地抓紧,又无力地张开。分明剧痛已经灭顶,脑中那根细细地弦却固执地不肯断,留着一点清明让他生生地受着这万箭穿心之刑。
胸口如受重击,仅剩的意识像艘小舢板在风口浪尖上轻悠悠地飘起,再重重地摔下。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他终于在苍天偶然的仁慈中昏死过去。
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仿佛已经红粉骷髅,青丝成霜,窗外却还是扬扬洒洒地飘着雪。
她坐在楼下,冷眼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看着小唐一次次地端茶送药,看着帮厨的老陆汗流浃背地烧着开水,看着染血的白巾在盆中一漾一漾。她只是冷笑,喝酒。
小唐走得急了,脚下打滑,一盆血水泼过来。她分明可以躲开,却似中了定身术一般呆立当场。“哗”的一声,污水溅了她半身。血色被赤狐的斗篷一吸,便只余了一滩水痕,那入骨的冰寒却透过重重华裳,凝成把冰锥直刺心脏。
她“霍”地起身,轻身一纵,一脚踹开房门。
她看着他辗转呻吟,看着他大汗淋漓,看着烧红的针尖一次次地扎下,看着他眼角绞出一滴一滴的泪水。
她森冷一笑:“楚静遥,你是自作孽,你死了岂不一干二净。”
他脸色陡地黯红,鼻翼颤抖着张大,视线小心翼翼地在床幔上逡巡,嘴角却勾起一个破碎的笑意。
关山月将针尖越烧越烫,即使隔着针柄的绒布,仍能感到指下逼人的炙热。针尖颤抖着刺下,毛孔猛然打开,汗珠颤动着凝聚,汇成一条小河冲下。
她看着那针尖已经红中泛金,看着他胸口紫黑的旧伤被黯红覆盖,她忽地长笑一声,清清灵灵地说道:“楚静遥,你真以为我为你生下了一个死胎。岂不闻商纣王‘折胫河’的典故。那日我仿效纣王,与一人作赌,说看是孕妇的胫骨多髓,还是孩童的胫骨多髓。杀了两人后,索性把那妇人的肚子剖开,取出个死胎。想不到你还真以为那是你的孩儿,真是自作多情。”
他如遭五雷轰顶,瞳孔难以置信地圆瞪,一口血箭“扑”的直射幔帐,漫天红雨叹息着洒下。
她在漫天大雪中一路狂奔,精疲力竭地倒在沙丘上。雪,仍是一天一地的雪,密密的雪片织成天罗地网,无论逃到哪里,还是挣不脱——这是天命。
真又如何,假又何妨。无论真假,那始终是个不被期盼的生命。
她以手拭泪,满面冰寒。
万里瀚沙、漫天飞雪中,悠悠响起低迥的箫声。一天一地的银白里,一点绯红的丽影。孩子,这曲眠歌,送给你,也送给——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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