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有夫

　　等王大夫治完伤、上完药，已经是大半天过去了。青青也换了一身农家布衣，一直守在父亲床前，半步不敢离开。大夫说萧敬和内伤太重，失血过多，恐怕药石罔效，朝不保夕。青青吓得六神无主，询问进城求访名医，可否有一线生机。但萧敬和愤然拒绝，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命不久矣。何况进城之后，青青必定要去找徐远山，他决不允许与徐家再有半点牵扯。王大夫也说不可再移动奔波，否则怕是还没进城就一命呜呼了。
　　大家离开后，萧敬和把女儿叫到跟前，郑重道：“青儿，未来不管生活如何艰辛，萧家就只有你一人尚存，你一定要坚强的活着，逢年过节也好祭拜爹娘。”
　　青青已是泪流满面，“爹，您不要离开我，没有爹娘在身边保护，青儿实在害怕。”
　　萧敬和道：“从小你就听话懂事，只管听爹爹的话就是。好好活下去，听到了吗？……快答应爹！”
　　青青道：“女儿遵命。”
　　萧敬和愤然道：“还有一事你要记着，徐渭那奸贼，先害死了你娘，又不知勾结了什么匪类杀人放火，丧心病狂至极。害得我萧家家破人亡，祖业尽毁，萧徐两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将来要是有机会，萧家的仇你不可不报。明白吗？”
　　青青疑惑道：“萧徐两家世代交好，姨夫为什么要这么做？”
　　萧敬和气极道：“因为他是人面兽心的畜生。萧徐两家此后再无半点瓜葛，你与远山的婚事就此作罢，我不准你去找他，更不许你嫁给他，你听清楚了吗？”
　　这一点青青实难从命，她与远山情比金坚，早已立誓今生非他不嫁。道：“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姨夫会如此狠心。我更不相信大哥会狼狈为奸。”
　　萧敬和痛心疾首道：“他不是你姨夫！他害得萧家如此地步，你还为他说话？你连爹的话都不信吗？”于是将徐渭如何奸污她娘，如何暗地里调查徐渭恶行，如何要徐渭公开谢罪，如何抓到他的致命把柄，如何与黑衣人对话都告诉了青青。
　　青青见父亲气急攻心，说的言之有据，越听越害怕，手握得紧紧的，冷汗直流。没想到娘的死竟然隐藏了这么一段悲剧，更没想到为此遭来杀身之祸。如此家仇，确实可说是不共戴天。那么，与大哥纵然情深似海，又如何能心安理得的在一起呢！青青听罢毫无章法，痛哭不已。
　　萧敬和道：“我要你发下重誓，就算嫁猪嫁狗，也绝不可嫁到徐家。”
　　青青明知该答应下来，但却怎么也难以开口。曾经同样海誓山盟，现在却又要发誓与他恩断义绝，那还不如和爹娘一起死掉。
　　萧敬和唯恐她不听话，一激动大声道：“快答应我！”他这一口气差点背过去。
　　青青担心父亲，惊惶之下忙答应，“爹爹不可动怒，女儿遵命便是。”
　　在万般无奈之下，青青勉强应答，萧敬和如何不知女儿的痛楚，但是他无法原谅对徐家的恨，他之所以这般急切，也是因为自己不久于人世了。
　　小睡了一会，等到晚上醒来的时候，大厅传来一片扰攘之声，听了一会，原来是媒婆为周家儿子阿平说媒不成，正与玉珍大吵。
　　玉珍大骂：“那瘸子的死哑巴女儿，长得一副夜叉样，两个鼻孔朝天，凭什么看不起我儿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周家干干净净，还不想娶个鬼回来，成天闹鬼。你这死老太婆自己不会说媒，还有脸找上门来要钱。等你死了，看我烧不烧给你，给我滚！”
　　媒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嗓门一点也没比谁小，道：“你还是看看你自己那白痴儿子，蠢头蠢脑，一副歪瓜裂枣，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拉屎撒尿，到处惹事，进的牢房比茅房还多，哪个姑娘看得上眼。他这辈子想讨老婆，做梦吧你！”
　　玉珍骂道：“死婆娘，还不给老娘闭嘴！”
　　媒婆骂道：“闭你个奶奶的嘴！你到村里随便问问，谁不知道你儿子是个傻子废物。这么个下流胚子还想娶媳妇简直是做梦。”
　　玉珍道：“你再说老娘撕烂你的嘴。”
　　媒婆骂道：“你不让我说，村里人人都在说。你去撕啊！我跑路的钱就当喂了狗了，我三姑保证这汴京的媒婆都不会再上你们家门，你儿子这辈子也休想娶老婆。还是让你们当家的休了你，重新讨一个再生，不然这周家就断子绝孙了。”
　　玉珍气得冒烟了，大喊大叫：“你个死婆娘！老娘我先掐死你。”
　　说完就去掐那媒婆的脖子，那媒婆也顺手抓扯她的头发。两个妇人就像泼妇一样扭打在一起，不一会儿，各自头发被抓得凌乱不堪，衣服还被扯破了。嘴里都各自破口大骂。
　　周大海从后门进来，大喊：“你们两个娘们想把我家给拆了。”拉开她们，怒对媒婆，抡起拳头，道：“你再不滚，看我不打死你。”
　　媒婆见周大海凶神恶煞，素知他脾气火爆，不敢得罪，气愤道：“走就走，还不想在这待呢，哼！等着绝种吧你们。”飞快地跑了出去。
　　玉珍还是气不过，大骂：“有种你别走啊，死婆娘！”
　　周大海道：“让她走！”
　　玉珍把气转向周大海，骂道：“你还说，我们周家这么被个臭娘们欺负，你就知道看热闹。你个大男人，看着你老婆被人打，你不会打她啊？”
　　周大海道：“胡说什么，我周大海从不打女人。”玉珍道：“真有种啊你周大海，你不打女人，就会打老婆是吧。”周大海道：“我什么时候打过老婆？”玉珍道：“看着你老婆被野女人打，你不帮忙就是打老婆。”周大海道：“尽瞎扯，好端端在自己家被人打，你还好意思说。”
　　玉珍更气了，道：“这还不都是你们父子俩闹的。你们周家没一个好东西，我嫁过来就是受苦受累的。二十多年，我哪一天过过好日子。”骂着骂着忽然哭了起来，“我命怎么就这么苦啊！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两个钱就知道借给别人，你是大财主啊！借借借，结果一笔都要不回来。还学人家当什么大善人，成天不是帮这个就是救那个，结果谁领过你的情啊？别忘了你家里还有一个瘫痪的老娘。唯一的儿子还是个白痴，翻过年都二十六了，连个媳妇都讨不到，我这个当娘的天天给他奔波。本想到隔壁村给他骗一个回来，这臭小子又不争气，叫他别说话非要说，硬生生把别人家给吓跑了。想靠你多赚点钱回来，偏偏你又是个火爆脾气，外面的人都被你得罪光了。做什么都不行，现在还给我瞎了一只眼，想找事就更难了。我看不是你瞎了眼，是我瞎了眼。”
　　她越说越凄凉，越说越伤心，大哭不止：“我的娘啊！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我上辈子做了多少杀千刀的事，要这么整我。我欠了你们周家什么呀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老天呀！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劈死我算了。”
　　周大海听着也是难过，烦躁道：“就知道哭哭哭，我还没死呢，你就成天哭天喊地的。”
　　周阿平睡得迷迷糊糊地出来，道：“娘，哪个龟孙子欺负你了，老子去欺负他的娘。”说完就往外走。
　　玉珍大喊：“回来！大晚上的走丢了又得去找你，还嫌不够乱啊。”
　　这时，青青扶着憔悴不堪的萧敬和从里屋出来。萧敬和道：“周兄，周嫂子，方便在下说几句话吗？”
　　“你伤得那么重出来干什么？找死啊你。”周大海赶紧过去扶他坐下。
　　玉珍看到周大海殷勤好客就来气，这个家都被他的好客给败光了。骂道：“你个没良心的，对那些不相干的外人永远比对自己家里人好，也不知道你是撞了什么邪。每次帮了别人，谁又记过你的好？”转而对萧敬和道：“我警告你，趁着还没死，赶紧走，别死在我家。我家已经够倒霉了，少给我再添晦气。”
　　周大海大骂：“败家娘们放的什么狗屁？打小爹就跟我说，要多做好事，才能够让子孙享福。我们的命不好，就更要多做积德事，子孙才能兴旺。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啊？”
　　玉珍又气又好笑，道：“你这几句狗屁不通的话，都说了几十年了。几十年来你做了那么多好事，我们什么时候享过福？日子过得越来越惨，家都给你败光了，还享福，还兴旺子孙，我呸！你不做好事，你儿子恐怕还好好的，长命百岁呢，就是因为你做了那没用的好事，连累你儿子成了白痴。”
　　周大海道：“那小兔崽子成天惹祸，关老子什么事。你生了个孽障，还整天唧唧哇哇。”玉珍道：“好啊！儿子不是你的，是我和乌龟王八生的可以了吧！”周大海大怒：“你这个娘们，欠收拾吧你。”玉珍道：“怎么样，你想打老婆啊！打啊！反正这家也给败光了，打死我算了。天天积德积德，就是不积你老婆的德。”
　　萧敬和道：“世人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周兄积德行善，终会得到神天福佑。”
　　玉珍最恨听到这种话，大骂：“少给我说风凉话，要是穷的是你，傻的是你儿子你会这么说吗？”
　　萧敬和道：“恕在下无礼，敢问令郎的痴病是如何得来。”
　　周大海道：“你说那臭小子啊！他活该，七岁那年和隔壁村几个无赖打架打伤了头，昏迷了几天又他娘的发了个狗屁烧，那时家里没钱治病，脑子就那么烧坏了。后来命是保住了，脑子他不长了，别看他五大三粗，一辈子就是个七岁废物，什么也做不了。”
　　玉珍道：“你还说，要不是你把钱都借给了大牛那个白眼狼，家里怎么会没钱！都是你害死了你儿子。”
　　周大海烦躁道：“你烦不烦，成天说个不停。”
　　玉珍难过道：“烦烦烦，谁有我烦，这可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难过谁难过，我不心疼谁心疼？他都年纪一大把了，别说没儿没女，连媳妇都娶不到。等我们老了死了，他可怎么办啊！”她看了眼自己的爱儿，正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虽说是傻子却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不由得有哭了起来。
　　周大海叹了口气，嘴上不说，心中也是难过。
　　萧敬和知道那傻儿子的婚事，最是周家心头的一块心病。在房中听到他们的争吵实在叹惋，心下就已寻思：“周兄为救我父女性命，不惜以身犯险，一有不慎哪里只是眼瞎，极有可能性命不保。如此大仁大义、侠义为怀者，周家绝不可能是奸邪之家。周兄的救命之恩我们不可不报。青儿与远山的婚事，我誓死不能认同。青儿性情柔顺，他日徐家只需三言两语加以蒙蔽，或许便能动摇于她，届时我在九泉之下又如何得以瞑目。只好先绝了她的念头。”说道：“正因令郎痴傻，天性必定纯良。周兄义薄云天，对我父女有再造活命之恩。令郎年长无娶，我也将不久于人世，眼下我将小女青青终身之托于令郎，未知尊意如何？”
　　说罢各自都大为惊讶。青青惊道：“爹，您……您说什么？”
　　萧敬和坚定道：“我说把你嫁给阿平，以报答周家的恩情。”
　　青青深感不妥，道：“不，爹。周家之恩我自会报答。但，萧徐两家终究已过文定之礼。我与大哥始终……”
　　萧敬和最恨听到这句话。喝道：“别再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说嫁谁就嫁谁，由不得你说话。”
　　玉珍一怔之后，却是喜上眉梢，她仔细看了看青青，美得简直像一朵花，心道：“如果阿平能娶到她，那多风光啊！那些成天看不起我、嘲笑我阿平的左邻右舍还不得眼红死。这送上门的天大喜事，可得抓住啊。”
　　她态度也随即转变，殷勤道：“亲家，说得好！我一看你就是好人，懂得知恩图报。瞧瞧我们当家的，为了救你们，眼睛都瞎了。要不是我们大海，你们不也早没命了吗？我就说我们有缘，这就是缘分啊！我们家阿平虽说傻，但不是天生的，说不定还有得治，王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有吃有喝。青青嫁过来绝对不会吃亏，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又没个女儿，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好好疼她的。”
　　说着过去扶起青青，道：“我的好媳妇，别哭了！娘疼你。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爹娘。”
　　周大海道：“八字还没一撇，你瞎叫什么？”
　　玉珍道：“什么没一撇。亲家同意了，我也同意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帮青青抹去脸上泪珠，仿佛慈母一样轻抚她的额头，轻言细语道：“别哭，啊？我们又不是坏人，阿平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放心，嫁到我们家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我一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疼。”
　　玉珍这种态度转变，让大伙都有点反应不良，跟刚才粗声粗气的泼妇骂街简直判若两人。青青不好拒绝她的柔情攻略，由着她媳妇长媳妇短的叫，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周大海起初是看不惯的，心道：“这婆娘为了讨个儿媳妇，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平时说话像头牛，几时又这么轻言轻语的变猫叫了，也是见了他妈的鬼了。这对父女也不知道搞的什么花样，这丫头长得那么好看，说话又好听，嫁给皇帝还差不多，阿平哪配得上她。”可转念又一想：“难道这是老天的意思不成？我知道了，因为我做了积德事，老天就赐一个仙女给我做儿媳妇。对，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巧。我儿子是白痴，这姓萧的又不是白痴，要不是老天爷帮忙，他怎么会把这么漂亮的女儿嫁给我儿子。”
　　周大海想到这一环倒也深信不疑，对这门婚事更是心安理得了，除了感谢老天爷，没有半点异议，满口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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