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有夫

　　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欢喜，有人忧愁，有人翘首企盼，有人度日如年。有人想要平淡度日，却总是波澜四起，有人已经千疮百孔，却总能安然无恙。命运之神创造了形形色色的我们和我们的故事，并永远一副看热闹的姿态，或惊或险地给我们制造各种各样的惊吓与惊喜。也许此时，她正在幕后哈哈大笑，我们却为此尝尽了苦头，甚至流尽了泪水。
　　吃过晚饭后，青青就一直在屋子里抄写《地藏经》《往生咒》，直到半夜还专心致志、落笔不歇。
　　夜已深了，屋子里的炉火已经燃尽，一旁的婢女小玉正靠着椅子酣然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寒风一阵呼啸，一袭刺骨的寒气惹得小玉不住哆嗦，终于惊醒了她。
　　小玉醒来，见炉火已熄，忙自责：“呀，小玉真该死，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萧青青也没瞧她，依然一动不动地默写经文，道：“现在这个时辰，原本就是该睡的。你不用管我，去睡吧！”
　　“不成，小姐不睡，小玉怎么能睡呢！”小玉急道，“我先去生了炉火来，可别冻着小姐了。”
　　青青全神贯注默写经文，一心盼望能在大后天母亲忌日之前抄满一千篇焚化，以超度母亲亡灵。她一心一意、带着满满的诚意书写，半点不敢马虎，因而用心之余浑然不觉寒冷。
　　不久，小玉端来火炉，欢呼道：“小姐。难怪寒温骤降，原来寒气都凝成了雪花，外面的雪下得可大了。比去年除夕那场雪还大呢！”
　　“是么？”青青终于停笔，起身款款止步窗前，推开窗门看看庭院一片的白雪皑皑。半空中，大雪正纷纷扬扬地飘洒，轻轻落在地上。那样轻柔又悄无声息地纷落着，不惊不扰。
　　青青自幼喜欢看雪，喜欢雪的轻盈、洁白与明亮。她从小住在华屋宅第，锦衣玉食，只看得到寒雪清逸、庭院幽香，自然看不到也无法想象“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的现状。更无法理解，一季寒冬、一场暴雪便能冻死不少衣不蔽体的穷苦百姓。然而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短短一日之后，她就不再那么期盼下雪了。
　　她低声赞道：“真是一场好雪，冬天就应该要下雪。”
　　一阵风起，小玉忙拿起狐裘给青青披上。道：“是啊！冬天不下雪就不叫冬天了。”
　　萧青青道：“前朝岑参有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塞外苦寒之地，八月秋高即已天降大雪。岑参以春风使梨花盛开，来对比雪压冬林的景象倒也极为传神。”
　　小玉道：“记得以前小姐跟我们说，六月天下雪就有冤情，那八月下雪也是一样咯？”
　　萧青青道：“唐天宝年间西北边疆战事频繁，说有冤情必定也是有的。不过，塞北胡地的气候原本就比一般地方寒冷得多，八月飞雪却也符合当地时令。”
　　“哦，”小玉突发奇想道，“有些年高温，八月的毒日头正毒得紧呢。要是咱们住在塞外，常常就能看雪，那多好啊！”
　　萧青青微微含笑，想这小玉也真是天真，“我们是大宋子民，哪能住在塞外！况且，春风夏雨秋霜冬雪，各有时节。若是常年积雪，了无生机，以你的性子恐怕一两天都不愿待了。”
　　小玉笑道：“小姐说得是！最冷的时候，我常常冻得手脚都溃烂了。很多穷人还因为没棉袄穿都冻死了，毒日头再毒也热不死人啊！”
　　青青只管好好赏雪，不再予理睬回应。她忽然注意到墙角的一树梅花，心道：“梅红白雪，花开正艳，傲然清冷，凌寒而开。难怪寒梅常常为人所颂扬。”一转念想起常常与远山合奏的《梅花三弄》，悠扬的曲调又在耳畔回响，不禁勾起了无限情思。说道：“小玉，去将我的玉萧取来。”
　　那玉萧就放在她的床头，话说间，小玉一取即送到。有意笑道：“可惜姑爷不在，不然琴箫合奏，那才动听呢！”
　　青青接过玉萧，临窗吹奏，箫声优美清和。她居丧期间，自是一身白衣胜雪，长发及腰，不施粉黛而颜色犹胜貂蝉西施。忽而一阵寒风吹过，衣袖与发丝微扬，清冷绝俗，不带一点人间烟火。
　　此时，萧敬和正在书房喝酒，微醉不醉地对着亡妻的画像神思。隐约听到屋外传来的箫声，就更显惆怅了。区区几杯暖酒远远覆盖不了心头的寒意与屋外的阵阵寒风。
　　萧敬和崇尚魏晋玄风，素不喜功名。终日逍遥度日，托赖祖荫也衣食无忧。虽然风流不羁却是性情中人，对妻子更是情有独钟。爱妻离世，悲痛难当，曾经许诺，终其一生为亡妻守制，以报答爱妻情之所系。
　　一面喝酒，一面望着爱妻遗像，幽幽道：“屏屏爱妻，你我同甘共苦一生，如今卿卿仙魂可在我身旁？虽说人死不能复生，我却相信屏屏你断然不会离我远去。”
　　顿了会，不由轻吟《诗经.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尤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萧敬和所吟之悼亡诗，正是表达丈夫对亡妻的深情厚意与睹物思人。他有感而诵之，比之常人自然深为感怀。
　　刚一回神，忽然听到屋顶传来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声，萧敬和顿时起了堤防之心。这心一提，便使原本宁静的风雪之夜变得永不平静了。
　　突然间，只听到“砰”地一声，黑影晃动，一团漆黑之物破窗而入，却是一个黑衣男子，手执长剑，向萧敬和刺去。
　　萧敬和急忙跃开，招架一会之后，寻到稍许空档，忙取下宝剑挡架。刚对上数招就已经处于下风，他深知自己不是敌手。隔开喝道：“且慢！阁下究竟是谁？与我有何仇怨？”
　　那黑衣人凌厉道：“我剑下的亡魂成千上万，个个与我无冤无仇。只能怪你的命不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萧敬和道：“萧某闲云野鹤，从不与人结怨，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什么人我不知道，想必期中必有误会。”
　　黑衣人问而不答：“有没有误会，不是我该知道的。你最好听我一劝，那本兵部的出纳账本在你手上最大的用处就是给大火烧成灰烬。这样还不如乖乖交出来，我担保留你全尸，不然休怪我剑下不留情。”
　　“什么？”萧敬和登时恍然，又惊又惧，声音发颤：“是……徐渭派你来的？”
　　黑衣人冷笑一声，“我不是教书先生，不会给人答题解惑，你有问题还是去问阎王吧！”
　　萧敬和却深信，亡妻忌日将到，来人点名要那账本，幕后主使必定是徐渭无疑。他不禁自责，实在高估了徐渭的良知，可是，他怎么也难以忍受，那曾经敬重的兄长竟如此丧心病狂了么？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惊恐地叫喊，“着火了！”“你们是什么人？”紧跟着就是打斗和咽气时的哀嚎。同时，青青的箫声忽然戛然而止。萧敬和的心跳仿佛也随着箫声而停息，他担心青青的安危，一个纵身脱窗而出，黑衣人及时扑上去行刺。那黑衣人力图速战速决，每出一剑都志在取对方性命。萧敬和身中数剑。好在此时府上两名护院急忙赶来相助。
　　护院大喊：“老爷快走！”
　　护院已经缠住黑衣人，萧敬和也不多想，捂着伤口直奔女儿住处。北苑的房屋被泼了桐油，转眼已经是一片火海。前庭，洁白的雪地里血迹斑斑，一片狼藉，好几个下人横尸当场。萧敬和穿过走廊，来到青青的住所前，只见房屋被熊熊烈火包裹，叫了几声无人应答，反把黑衣人招来了，又是一番恶斗。
　　萧敬和见这批黑衣人都是同样装着，不知来人到底多少。所幸这名黑衣人武功平平，萧敬和还能制住。那黑衣人后退数步，倒在一具家丁尸首上。岂料这家丁尚有一口余气，出其不意抱紧他的右脚。萧敬和趁机将黑衣人刺死，顿时，一口鲜血喷在萧敬和脸上和狼藉一片的雪地上。
　　那家丁奄奄一息，“快……救……小姐……”再指着前院，终于落下最后一口气。
　　另一边，管家领着青青和小玉直往外跑。不料又被黑衣人拦截。
　　“哪里跑！”黑衣人喝道，“今日一只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管家抵挡一会自知不敌，为了制住对方，抱紧他大腿，嘴里叫喊，“快跑，快跑。”
　　青青和小玉径直往外跑。没跑几步，青青忍不住回头看，只见那恶人如捣蒜一般一刀一刀插到管家身上。可那管家尽管大吐鲜血，奄奄一息，却还是拼命抱着黑衣人，直到最后一刻悲惨咽气。
　　青青看到管家的惨状吓得魂飞天外，只想冲回去救他出苦海，却恨自己无能为力。别说救人，就是自保也毫无可能。弱质女流面对残暴凶狠的恶人来袭，那是万万难以逃生。很快黑衣人就追了上来。青青知道自己就像被老鹰追赶的小鸡，干脆不再做垂死挣扎。正义凛然地停下盯着对方，看似平静，却悲痛万分，质问：“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萧家与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痛下杀手！”
　　黑衣人蓦然与她对视，竟不自觉心扉萌动，被她那秋水盈盈的双眼给迷住了。他一步一步逼近，想更清楚的看着她。小玉认定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定会对小姐不利，急忙挡到青青身前，“我求求你放过我家小姐，我求……”
　　话还未完，一刀砍在小玉眉心，当场毙命。
　　“小玉”青青惊魂失措，忙哭着把她搂在怀中，“小玉，小玉”。青青和小玉一起长大，虽名为主仆，其实情感犹胜姐妹。亲眼看到她在自己的眼前毙命，这种惊恐和害怕，比得知母亲去世还要悲痛。她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小玉脸上痛哭，希望能温暖她，希望她能活过来。但终究是徒劳，悲泣道：“小玉，我很快就来陪你。”
　　没想到青青的柔弱和眼泪让无情无义的杀手见了，也情不自禁的心软。那黑衣人静静看着她，就像一名武痴在欣赏一件极为珍贵的宝刀，欣赏、兴奋，甚至想据为己有。
　　半晌后，青青发觉那黑衣人的行为变化，抬头喝道：“你还不快杀了我！”
　　那黑衣人就像一头刚刚吃饱，极为温和的老虎。道：“杀你太容易了，我不想杀你。”
　　萧青青不明白，“你不想杀我，又为什么要杀我的家人？他们都是善良的人。”
　　黑衣人淡淡说道：“在我的刀下从来没有好人和坏人的分别。我奉命行事，只杀该杀和不该杀的人。你第一次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想留下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答应你，将来一定为你报仇。”他忽然蹲下来，诚恳地说，“好不好？”
　　萧青青极为不屑，“你简直可笑，你刚才在我眼前杀死我最亲的人，你说要为我报仇？好，你先报给我看！”
　　黑衣人一怔，他的原意是帮她杀了主使的人。正要开口，说时迟那时快，一旁人影一闪，一柄长剑便从他的后背直穿前胸。
　　青青一惊，那人影正是萧敬和。她见父亲满身血渍，不由难过万分又稍感庆幸，庆幸父亲还没有遇害。“爹”叫这一声仿佛生离死别，不禁又是泪如雨下。
　　“青儿”萧敬和急忙过去抱住女儿，青青扑倒在父亲怀里已是泣不成声。
　　萧敬和安慰两句，赶紧扶她离开。后院的火越烧越大，红透了边天。虽然天空中还是大雪纷飞，然而飘柔的雪花，却怎么也浇不灭那泼满桐油的火海。只见漫天雪花纷纷消失在烈火之中，就像萧府里数十条人命都一个个的消失在了里头。
　　萧敬和受了多处剑伤，又急于逃命，一路上鲜血直流。青青扶着他，雪白的披风和衣衫也早已被染得通红。两人刚搀扶着逃出府，另外两个黑衣人又追赶上来。萧敬和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手，只盼望能抵一阵是一阵，好让青青逃命。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和两名黑衣人对抗，命令青青“快跑！”
　　青青眼见父亲处于下风，又中多剑已是遍体鳞伤，丧命只在早晚，而自己终究难逃一死。与其做无谓的困兽之斗，不如安安静静和父亲一起死掉。她不想见父亲死前还这般受苦。哭道：“青儿不会走，爹爹不必如此拼命，大不了我和爹一起去见娘。”
　　这时，萧敬和被一脚踢飞，随之滚到青青脚下，黑衣人一剑刺来。青青并不闪躲，只是本能地挡到父亲身前。剑到眼前，轻轻闭上双眼，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昔日与情郎的海誓山盟。于是含泪低诉：“对不起大哥，我们来世再见！”
　　千钧一发之间，只听到一声凛冽的“哐当”声，确是刀剑相碰的巨响。原来就在她命悬一线的瞬间，之前那个被萧敬和一剑刺穿的黑衣人出现救了她。
　　青青与萧敬和固然惊讶万分，那两名黑衣人更是百思不得其解。道：“二弟，你搞什么鬼？不要命了你，不在一旁养你的伤，反助起猎物来了。”
　　黑衣人老二捂住伤口，一口鲜血喷出，语带恳求道：“可不可以放了她。”
　　黑衣人见他反常，惊诧道：“你没头没脑，中了什么邪！这绝不留活口的规矩可是你定下的。”
　　另一个黑衣人道：“没错！留下活口后患无穷。今天你要不说放了她，她或许还能活长一点，你这一说我立刻叫她死在你面前。”也不与他多说，举剑朝青青刺去。
　　老二忙出刀挡架，护住青青。他们的规矩是拿人钱财为人消灾，杀人放火绝不手软。他自己违反规矩无话可说，却也绝对劝不了他的兄弟刀下留人。但他自从见了青青第一眼，心魂不由被她牵动。再望向她时，仿佛天仙一样，却又是那么柔弱无依，心神一阵荡漾，暗暗决定，就算死也要保护她周全。朝萧敬和喝道：“快带她走！”
　　青青对那老二着实恼怒，但这时见他真诚至极，竟也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感动。她目光中的些许柔和，对那老二来说，确是护她周全的极大动力。萧敬和见那三个黑衣人打了起来，虽不明其意，却乐见于此。目下也不管那么多，拉着青青只管逃命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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