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小红豆》/草灯大人
　　2018-07-27

　　言红豆被黄山市实验二中破格录取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她家喝酒。

　　中考时，每个县的前三名考生可以去市里的黄山高中就读，就算不是本地生，也特例免除借读费。这是给寒门子弟的一个机会，也是为了提升实验黄中的重点大学升学率。每年仅有几十个位置留给外地人，其余学校位置资源早被黄山市的市民包揽了，谁都不愿自己孩子去普通高中读，与重点大学失之交臂。有人说，考上黄山高中，等同于半只脚踏入了黄山大学，将来必定飞黄腾达。

　　这是市井小民的说法，算不得真。
　　现在，整个村都在传言家命好，言红豆这个孩子是有大出息的人。

　　言红豆就是村里唯一一个够得着分数线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走出大山的高中生。
　　就在她叮嘱完外婆按时吃药的那天，不知打哪儿出来的远方舅舅回来了。论亲疏，八竿子都打不着，倒有听说这么一个人，去黄山区的衣服工厂里当车间管理，便没回过村头，也没告诉村里老乡有关自己的地址。

　　父老乡亲们三言两语一番哄，总算问出句实话来。原来是言红豆远在外边打工的妈妈担心言红豆在黄山市人生地不熟，特地委托这位远方舅舅，让他帮忙照顾，每个月都会给他一笔寄宿费。

　　原来是要她寄人篱下，难怪对方这般趾高气昂。
　　言红豆不声不响，垂下眼睫，再小声附耳，对外婆说：“您在家里等我，有什么事儿就让隔壁邓叔叔帮忙。今年谷子就不种了，没人收割。这大夏天烈日炎炎，您跑地里去还闪过腰呢。好好在家里休养，种谷子卖也赚不了多少钱。对了，还有您的病，别为了省钱不吃药。这药是定期得吃，不然我在外面担心，书都读不好了，知道吗？”

　　外婆内心打的小九九全被言红豆看穿了，她想省钱给外孙女读大学，硬是死磕着不吃药。她这是心肌囊肿，得每天用药控制尺度，等闲不能停。

　　言红豆脾气倔，说一不二，她说不读了就真不读了。外婆不敢让她担心，知道小外孙女儿是担心自己，心底甜滋滋的，喜不自胜地道：“知道了，那我等你回来。要是哪儿不舒服，就和学校请假，回来住一天。村口面包车现在每天都有好几班，回家方便。到时候，外婆去邓叔家买只农家鸡来，不喂饲料的那种，炖汤给你喝，吃了最补身子。”

　　“知道了。”言红豆背上书包，提着蛇皮袋装的衣服，挤上人头攒动的面包车，那个便宜舅舅也尾随其后。
　　车发动了，传来浓厚的汽油味，掺和车内不知从哪处飘来的烟草味，混淆成催人作呕的臭气。言红豆晕车，此时头疼，靠在玻璃窗上。她从口袋里拿出外婆准备的清凉油，闻了闻，刺鼻的味道驱散那股臭气，活过来一些。

　　坐在一侧的舅舅言凯林说：“我平时工厂里上班，没空在家。听你妈妈说，你会做饭，那正好，早餐就你自己煮了吃。你舅妈在家，午饭晚饭都会带你的份，这个不用担心。你还有个表姐也在黄山高中读书，有事可以找她。”

　　“知道了。”言红豆不太和生人说话，虽说是舅舅，对她来说倒像个外人，很陌生。
　　车开得快了，窗外的万壑千岩卷入风中，幻化成浮动的绿影。

　　言红豆脸贴上玻璃窗，突然思念起小村庄的每一寸土地与河流。农家人质朴善良，没那么多歪歪心肠，知道她家困难，还会时常给她和外婆施以援手。老实说，她在乡下的这些年都过得极好，要不是为了将来，她也不想离开村落。

　　总不能在山里待一辈子啊……
　　这么想了一阵子，不知何时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经到站，两侧的方向灯打着暖黄色的摆子，忽闪忽闪的。
　　舅舅拉她下车，颇有良心地帮她提了一袋行李。

　　汽车南站门口，有人来接。一大一小，大的是她舅妈王茉莉，小的是她表姐言珊。
　　言珊没往她这里看一眼，手里还不断在手机键盘上敲字。

　　言红豆打了一声招呼：“你好，我是言红豆。”
　　“哦。”言珊冷淡地回答。
　　舅妈倒是个好脾气，尴尬地说：“红豆你别介意，言珊就是这个性子。哎，我说你，一路玩手机玩到现在，就没停过。和男同学聊还是女同学？要是早恋，我非得教训你。”

　　“女的，女的。”言珊不耐烦，下意识瞪了言红豆一眼，怪她装乖，多管闲事。
　　言红豆闷不吭声，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此刻更懂噤声的重要性了。

　　王茉莉和女儿关系不睦，一见言红豆脸皮薄的样子，便心生怜爱，牵着她手，说：“坐这么一趟车，饿了吧？”
　　言红豆心生落寞，有点想她妈妈。她妈妈在外地工作，回不了家，每个月都会往家里寄生活费，一周通一次电话。至于她爸爸，早在她出声的时候，那个男人便丢下一对母女离开了，权当他死了。
　　“还行。”她回答。

　　难得说一句，王茉莉赶紧把人往家的方向带。
　　他们打出租车回的家，租的房子较为偏僻，卖相却不错。漆白了的墙，一点墙皮都没落，独立的筒子楼，一共两层，三个房间，留了个客房给言红豆。这里的房子和她老家的砖瓦房相差甚大，也给言红豆一种朦胧的错觉……她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晚上吃的是可乐鸡翅，黑褐色的一层甜酱包裹住炸至金黄的鸡翅，咬下去的时候，肉质酥松，很好吃。
　　不知道外婆吃饭了没，言红豆这般想着，吃完后就给老人家打了个电话，报平安。这两年家里装了座机电话，通信还算方便，不需要往村头的小卖部跑。

　　聊完家长里短，言红豆将那款老式的非智能诺基亚塞进口袋，望着远处的黄色路灯与天上不知名的明亮野星，出了神。
　　咔嚓一声碎响，打火机里头的火苗窜动，幽蓝色的光一下子映亮人脸。

　　这骚动把言红豆吓了一跳，她抬头，猛地撞入灯光下，一名少年的眼里。
　　这个少年不知何时站在她的面前，就着那点灯光，点燃了烟。

　　年纪轻轻就抽烟？
　　不，也不对。
　　路灯一侧，少年颓然靠着墙，白净的下颚微抬，露出漂亮的锁骨与胸膛。他的皮肤很白，光能刺进去，点亮内心，是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他就这样用指头衔着烟，不抽，也不闻，仅仅欣赏烟雾缭绕的样子。

　　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也是个很古怪的年轻人。
　　言红豆傻子一样盯着对方，那人抬眸，回以锐利目光。

　　她恍若吓到，后退一步。
　　少年冷哼一声，傲然丢烟，鞋尖碾碎。他凑近言红豆，淡淡说了一句：“扫兴。”
　　说完了，他便走了。

　　言红豆转身回家，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这个年轻人清隽的脸。
　　第二天，言红豆跟言珊一起去黄山高中报道。黄山高中的校园榜上贴好了破例录取的外地生名单，言红豆位居第一，是当之无愧的状元。
　　言珊是本地生，考到一定分数线就能上高中，和言红豆这种一万人里厮杀出的第一名有本质不同。她对自己初中的教学质量相当自信，也怀疑言红豆那种乡下僻壤里能出高材生的事实产生怀疑。不仅是她，所有费劲千辛万苦进黄山高中的本地生都不服气。

　　等听到了言红豆的名字，突然有人将她刚收到手里的校服撞倒在地。
　　“抱歉啊。”是一名男生，嘴上说抱歉，脚上却没留心，又踩了一脚，映出鞋印，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

　　这名男生叫刘禅，就是《三国演义》里的阿斗。他真应了这个名，烂泥扶不上墙，成绩特别差。考黄山高中的时候，靠背地里捐款加分制度，补了足足十几分才上的学，自然看不爽考了第一名的外地生。

　　言红豆不想结仇，刚弯腰，要去捡校服。
　　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从何处飞了一本书，直击刘禅后脑勺，将他打得一个踉跄，哎呦乱跳。
　　此时，听闻一清清冷冷的声音由远至近，喊道：“喂，靠捐款加分进来的那个。”

　　说的是刘禅，当着众人面下他脸子。
　　言红豆循声回头，有个人站在不远处。
　　夕阳里，将少年的身影拉得好长。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夜那个少年。
　　旁边有人群叫嚷，喊他的名字，北殷。

　　那个本地生第一名，北殷。
　　他朝言红豆走来，纤长的指尖衔着另外一本书，和昨晚夹烟的动作一致。
　　飞扬跋扈的少年抬了抬下颚，指着地上的校服，对刘禅，冷淡地说：“把那校服，给我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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