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引

　　广大辽阔的平野上，极目远望都看不到半个人影。近处河水弯弯，远处山峰交错。谁曾想这样一个地方，在数月前刚经过了一场残酷的战争，双方阵亡的将士不下四十万。到黄昏时分，寒风凛冽，野草枯萎，犹如隆冬的清晨。天上的飞鸟早已绝迹，地上的野兽也已无踪。无一不是阴暗凄凉的景象。夜幕彻底降下来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

　　声音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行十数人纵马到了河边，一字列开。为首的金甲将军指点江河“诸将可看到了，父辈做到的，本王也做到了！”十二位白袍将军一起拱手恭称“汉王英武！”金甲将军哈哈大笑，一点都不在意马蹄下的战场上，新亡的数十万英魂。他在夜色里扬鞭策马，向东疾驰，又从腰间拔出宝剑直指开封。

　　不到三年，周世宗四子，汉王柴宗学领兵攻进开封。把赵家兄弟送到阎罗殿，其余赵氏宗室也一个都没落下。后三请郑王不出，在百官的拥护下，柴宗学黄袍加身，登基帝位。又三年，长公主薨，年仅十一岁。帝大恸，罢朝月余。此后，新帝一直都未有子嗣。某日登高远眺，想起一生纵横，到头来膝下荒凉。连发妻托付给自己的幼女都没能保住。想到伤心处，更觉不论生死，都已无颜再见妻女。新帝悲从中来，在深宵里站到天明。次日大病，缠绵病榻数月。

　　康复后的新帝万念俱灰，无心朝政。不到五年，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最终被石姓将军发动兵变，步了陈桥的后尘。柴宗学不悲不怒，反军攻破皇城的时候，他趁乱驾马往皇陵而去。在长女的陵墓里，不知不觉泪满黄袍。哭着哭着，柴宗学抱着陵墓的宫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的蟒袍早已破败不堪。辉煌壮丽的公主陵成了缺瓦断梁的荒庙。再往怀中一瞧，薨了十年的幼女正睡得香甜，全然不知早已国破家亡。见此情形，柴熙学不禁又撒了一把伤心泪。

　　“痴儿！此时不悟，更待何时？”禅音洪亮，颤人心神。让柴熙学想起了梦中的二十年光景。当下大悟，抱着幼女跪下“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可否让弟子拜您为师，皈依我佛？”

　　“还不是时候，你且往西去。是因是果，自见分晓！”柴熙学还想继续恳求，余光一瞥。一字眉的和尚早已不知去向。怀里的幼女此时也睁开眼睛，望着自己的父亲笑得欢快。柴熙学也跟着一起笑了。他用粗糙的手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真不知方才的梦是自己的，还是这幼女的。

　　数十载人生转瞬过，荣华富贵又能留下多少。都不如喝罢一杯浊酒，自向西行。柴宗学脱掉蟒袍，官靴，卸下紫金发冠，一把丢到河里。且让他们随水而去。世人眼中的汉王，也在这蟒袍里，浸了水沉了江。再打开和尚留的包裹。柴宗学轻轻一笑，披上绵袍，踏上芒鞋。如今这人不过是个邯郸客。是梦孰梦，谁又能分得清楚。

　　不知是否换了一身行头的缘故，这一路走来都不曾见过追兵的影子。这日炊烟四起时，父女二人到了王屋山脚下。柴宗学想着，在此处借宿一晚，明日登山也不迟。他选了一家干净带有院落的屋舍。大门外有两个垂髫小童正在嬉笑玩耍。一童穿青衣，一童穿麻衣。

　　“两位小哥，你家大人在吗？”

　　两小童一齐望向陌生的男子，青衣小童好奇的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上山参拜的香客。今日这天快黑了，想去你家借宿一晚！”

　　青衣小童把嘴一张，吃同伴用力一拉，差点没咬着自己的舌头。“你去屋里叫婆婆出来！”麻衣小童的神色像个小大人，语气里也不容人拒绝。青衣小童先被他拉了一下，敢怒不敢言。如今又被驱使入内唤大人。也是一脸的不情愿，只是双脚却乖巧的往屋里走。

　　不一会，青衣小童拉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走了出来“婆婆，是这个人说要借宿！”柴宗学赶紧行礼“在下途经此地，想要借宿一晚。还望婆婆能行个方便！”老人应是经常接待上山参拜，在此借宿的香客。她随意问了几句话，就客气的把父女两请进屋里。柴宗学走到内室一看，陈设非常简单。几样家具都是有些年头的，泛着黄白之色。好在屋里一尘不染，让人平白生出一股宾至如归之感。

　　“这小女娃也该醒了吧！”老妪笑着凑近，盯着女童瞧。这一提醒，让一起进来的两名小童一起惊呼。青衣小童睁圆双眼“原来那包里是个小娃娃啊！”小童一副恍然大悟的滑稽样，逗得屋里两个大人一起笑出了声。也许被父亲惊醒，女童眨了眨眼睛后睁开双眼。

　　“哟！真是乖巧的小娃娃！”见她睡醒后，不哭也不闹。老妪赞美不已。青衣小童指着麻衣小童道“婆婆，我哥哥也不哭不闹的，也是个乖巧的小娃娃！”两名大人又是一声哄笑。面色老成的麻衣童子，登时憋得脸颊通红。他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才转头对柴宗学请求“我能看看她吗？”

　　麻衣童子一脸小心翼翼的抱着女童，眼睛都不敢眨。青衣童子瞧见哥哥抱着个小娃娃，觉得很有趣，也把头凑过去“小娃娃啊！你会不会叫哥哥呢！”女童见到他，摇着小手咯咯咯的笑。柴薛宗眸光闪了闪，暗中感叹“富有四海，不如家有幼女。”

　　翌日清早，辞别老妪三人。柴学宗抱着女儿，向着王屋山走去。此山为轩辕黄帝祈天之所，至今已有三年余年。至前朝，道教盛行，道观不知凡几。就是想不明白那位老禅师叫自己来此，是为何事。柴学宗对此山的地形不怎么熟悉。走了近一个时辰。前面的路成了岔道。柴学宗为了幼女考虑，踏上了平缓的道路。不料这路越走越陡，越走越窄。到后来，干脆路都没了。只能把幼女护在怀里，避开怪石，侧身从树间过。如此，左拐右绕，直行侧走。不消一会儿，柴学宗已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用衣袖抹了一把汗水，继续前行。突然觉得胸前有点痒，好似有什么在挠一样。柴学宗低头一看，幼女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五只短小的手指正在父亲胸前抓个不停。柴学宗轻轻笑着“瀛儿，你饿不饿？”幼女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咯咯笑了两声，小小的头往父亲怀里蹭了蹭。柴学宗正看得出神，忽闻哗哗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就像是微风拂过树梢。

　　柴学宗茫然的抬头，挑了挑眉，便往风声之处走。渐近渐响，到眼前一条白练，从百丈高的岩壁上直泻而下。如雷声轰鸣，震得山回谷应，盖过了天地间的一切。好似这方地界里，只剩下一片喧嚣的水声。再仔细瞧了瞧，瀑布下的溪流两岸，各立着一块高约数丈的怪石。左岸的上粗下细，右岸的正好反过来，上细下粗。正觉得这石头有趣时，又见那上细下粗的怪石上坐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嫩绿长袍，头戴玄色书生冠。像是儒生，又一身道气。

　　“在下韩丹，公子可否屈尊下来一见？”

　　那公子听了这话，半响都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身。也只望着柴学宗，既不答话，也不愿下来。学宗见那公子眉眼倜傥，似笑非笑。一时生出了许多亲近之情，又恭声问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能与公子说上只言片字！”公子终于有了反应，他站起来，轻轻一跃，飘如游云。到眼前再去瞧这公子，果真是玉树琼枝，矫若惊龙。柴学宗暗想这人定不比旧时王谢差。

　　不料那公子先是玉面一惊，复又大步跨了三下。捂着衣袖问“您可是汉王？”闻言，柴学宗比他更显惊讶。一念间，他便笑着承认“正是柴某，汉王已亡，从此无王！”少年公子哈哈大笑“原来真是四哥！”柴学宗忙定睛一看，果真瞧着面熟“度安？”

　　“正是小弟！不曾想时隔十年，还能与四哥在此相逢！小弟我……”动情处谢端哽咽，俄而泪如雨下。柴学宗也红了双眼，他感叹道“十年弹指一挥间，愚兄……”兄弟两相对泪眼，一时不能成言。直到谢端瞥见，从兄长怀里冒出了一只小手，他才止泪问道“这里头可是小弟的侄儿？”

　　谢端走近，从兄长手里接过幼女。看到眉目俊秀的小童，谢端立即展颜，霎时雨转天晴，眉眼皆弯。柴学宗见他还是这般真性情，调笑道“方才不知是贤弟，愚兄还在想谁家的公子，如此风流，竟不比当年的王谢差分毫。到与贤弟相认，才知原来真是谢家的公子！”

　　“四哥还是与以前一样，就爱调侃小弟！”

　　“唉！比起少年风流的贤弟，愚兄早已两鬓斑白！”

　　“兄长这话就不对了！”谢端听到兄长这般感叹，正又愧又急。却见学宗眼里的笑意涌动。立即一本正经道“四哥可得改改性子了！对了，这小侄儿可有取名？”

　　“这是愚兄的幼女！先前的姓名不提也罢，如今叫南柯长瀛！”

　　谢端沉吟“南柯长瀛？”复又一脸莫测的笑意“兄长可是遇到高人了？”

　　“哦？此话怎讲？”

　　“南柯梦里邯郸客，海外仙洲名为瀛。”

　　两人相视一笑，复又同时哈哈大笑。谢端见自己所料不差，也就无所顾忌。当下带着兄长、侄女，施展仙法。转眼就到了石洞之内。柴学宗笑道“我就说贤弟十年来越长越年轻。原来奥妙在此！”

　　“兄长既遇仙人，想来不久也可入道。到时连贤侄女也一同修行，将来不正是举家得道吗？”谢端把话说完，才觉嘴快。幸而柴学宗受了禅师的指点，早已不甚在意“贤弟所言甚是！如今我家就我同幼女两人，倘若有幸入道。正应了贤弟之言！”

　　兄弟两将睡着的幼女放下，正欲把酒言欢，以诉离情。不料此时，柴学宗的棉袍里传出一声佛号。他心里一动，忙往怀里一掏。居然摸出了一张书柬。上头写了八个小篆，速现速隐。见到兄长看过书柬后，一脸为难。谢端关心道“何以至此？”

　　“愚兄与贤弟不比寻常，自是无需隐瞒。禅师所言：放下此女，速往西行！”谢端一愣，笑着道“这位高僧倒也有趣！见小弟无聊，找个幼童让我带！”柴学宗起身，躬身一拜“多谢贤弟！”谢端也起身，回了半礼“兄长何时动身？”学宗望着幼女，颇为不忍。谢端劝道“此等仙缘，转瞬即逝。兄长还是即刻动身为好。将来父女相见之期不在少数。即使小弟与兄长，如今十年一见，匆匆一瞥。也都期望将来了！”

　　柴学宗心思早已澄明，只是一时脱不开人伦之情。被谢端一劝，立马放下。又朝谢端行了一礼，与南柯长瀛惜别后，往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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