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作者:金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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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落茫茫


      第四次梦到“枫岫”,南疆时进初冬,头一场雪覆了满地。
      四时消寒的南国鲜少现白,何况是这般漫天漫地揜日韬霞的“柳絮”,开月由是动了兴致,换上了麂皮靴子,出门踏雪。梅花枝条晶莹的一簇簇玉条也似,披上白衣连成皑皑闪闪的一行,萦回而下那被冰雪压得浑融的曲江,颇有一番凝寒雅澹的景致。
      开月边走边看,密林里溜过了一只小灰兔,她提起身子直追,见远远的土丘旁,几个佩剑汉子嗔目按剑地等着她。
      那几人白色的衣白色的剑,仿佛流出阴府的幽灵,飘曳在被那厚坨坨的阴云投映得惨白的一大片雪地上。
      开月一愕,认出是在玉机楼时交手的剑者,打首一人脸侧斜斜的伤疤,还是因她致戕。
      无衣师尹终于从江湖事务里抽身,布下埋伏,堵她孤身微行时截杀。
      她心头冷冷一怒,他次复一次地送她上绝路,又为什么不亲自来杀她?

      却见那几人仿若筋骨血肉都被冰冻了似的,迟迟犹未出剑。
      为首的忽地令人大跌眼镜地抱拳一礼,“当日一别后,楼主对小姐甚怀思念眷顾,请小姐去玉机楼一叙。”
      开月一愣,停了停后,冷喝了声道,“不怀好意的鸿门宴,我要是去了,怕不是个傻瓜么?他若当真有心,就自己来请我!”
      她把一双杏眼瞪得红喇喇的,像是那亟刻破出乌云的赤阳,一扫乾坤不明是非氤氲的混沌。
      她怒气一冲,怒于他的随意,怒于他明晃晃的虚伪,怒于这虚伪是基于对她招之来挥之去的轻视。
      凭什么在他对她欺骗,利用以后,甚或是专恃那久远的怨耻深雠将她赶尽杀绝,还能操控她,如最初那个对他交付一切信任的懵懂少女?

      那人又补充道,“楼主说,十五年前戢武王和佛狱女帝姻断,他亦深觉遗憾,早在结姻初时,他就给两位算过命格,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纵使珠联璧合,英雄美人,然二心不同,致使冤家相误,相看两厌。不如聚散有时,免了将来的一份意难平。”
      开月本是气忿忿地窝了一肚子的气要痛拒的,听到这一句却不由猛一噤口。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可不太像是恭维的良言。
      木裳曾说娘亲是为了佛狱才和爹爹分开的,是政//治//局//势下的不得已,她从未怀疑那些真心。
      她适才想起他在寒瑟山房里忆述的四魌旧事,对他们夫妻婚姻端倪消亡的章脉多存模糊,难道他略去了什么特别重要的?难道娘亲和爹爹是二心不同,强在一起的,是相误终身的一对冤家?
      她急道,“别跟我拐弯抹角的,无衣师尹都知道些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小姐的一切疑问,楼主愿知无不言,恭候小姐,不拘何时。”

      拂樱斋里,银装世界。
      屑屑毛毛的雪片砌满了屋顶好像落花的堆垛儿,连檐楹也垂下细细的冰锥子。
      远景的庭院亮烺烺地铺张着一个冰壶玉鉴的天地。
      而回廊是近景,横斜曲折地延伸,仿佛用极简的括皴笔以深沉的焦墨勾勒着,近与远,浓与淡,被牵入一个意蕴悠远的境界。
      一蓬轻烟就从那黑寂寂的庭廊中升腾着,热气把冰锥都烧化了,滴滴答答地在石阶上砸出了小坑。

      融融的轻烟下,木裳在木凳上摆了一张木台和蒲团,燃起了红泥火炉,优哉悠哉地煮着茶。
      水是新雪的水,茶是存了五年的旧六安茶,似是他殊为珍惜的只在今日配飨这份“雪水煎茶”的雅趣才舍得拿出来的。
      可他没有喝完,剩下的干净芽叶,浅浅地留了一小碗。

      此时梦境,“枫岫”坐在廊下,用着木裳暖热的茶具,捧起那剩余的茶。
      木桶里白日酌取的雪已化了,如耿耿银河洒下了细密的露珠,烁烁晶亮的,映着一轮同样清亮的月。
      他拿了木瓢舀入石釜,看水依三次沸腾,搅出茶末碎渣,再等那茶水烧出奔涛溅沫的汩汩声,才将茶汤舀进茶盏里。
      那同木裳一样的手法,以轻薄的茶花,清芬的香气为介,烹出一杯迷离的情怀。

      他一小口地喝着,道,“好茶要配好水,南疆已是好些年没有过这么丰厚的雪了,可不能浪费,需得三沸煎透,过老过嫩都会影响茶的香味。”
      略一停,微叹了口气,“只是这六安,茶性苦寒,多饮伤胃脾,不宜偏胜,尤其是那些个身子骨不够硬朗的,那个老家伙。”
      那一声半是忧怨,半是嗔怪,合着呵气结出的水雾,有一种潮湿的,幽晦的饴情。

      他一边喝着,一边伸手去摸屋檐下的风铃。
      满园都是雪,风铃却很干净,绛蓝色的琉璃罩子,罩子底挂着青玉的薄片,玉面上有着窈窕飘逸的两字飞白书:风露。
      “枫岫”似有感喟,轻吟旧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他手一碰,响器发出晶琅琅的声响,如花叶上露水化冻,冰囊敲碎,一声声流丽又清啭,碰的人齿寒眸酸。
      是风捎来的情话,重沓沓地嵌进这个本不存在的雪夜。
      可这雪夜,已非昨夜的今夜,往事不能重现,那情话也因冷醒而显得绝望。

      开月突地开口道,“那是牵魂铃。”
      “枫岫”道,“牵魂铃......是他弄的么?”
      开月的眼神在他和那铃子间打转,笑嘻嘻道,“他又是谁,这拂樱斋里就两个人,有什么他呀他的,人家好名好姓的,你是口里塞了糨子么,怎地说话都说不明白?”
      “枫岫”一怔,反应着她拿他打趣,道,“我要是口里填了浆糊,你就是吃了辣椒的猴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学得毛病,一个体体面面的女孩儿家,几个月就变的这么刁滑铁坏的。”
      开月挑挑眉道,“哪儿学的,可不就是向‘他’学的么,你这一骂可又骂到他的身上去了。”
      “枫岫”嘴里吃了亏,一时沉默,又听她道,“他那刁钻主意可多了去了,又请了千年古刹的僧侣住持,又是焚香默祷,做了好几场法事,通灵引魂地想要见你,这个风铃,也是他从那些僧侣住持手里请来的,说是能牵魂灵渡阴阳。他挂上去有段时日了,就等着你出现呢!你躲着他,说人鬼异理,由不得你,他可不就削尖了脑袋地来见你吗?”

      说着,她上前一手拉住他,似平生最大力气,把他往木裳住的厢房扯。
      可她走了两步,觉得手掌心空空的,风蹭得凉凉的。
      她回头一看,见他坐在原地,从未有半分挪身。

      “枫岫”轻微一笑,“他想见我,那他是不是告诉你了很多对我的埋怨?”
      开月道,“他叫你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事,亲自来找他,可不要做个缩头乌龟!”
      “你莫要诈我,他那么朝正岳渎的一个人,顶多是在肚子里把我骂穿了八百个窟窿,面儿上还是要勤勤恳恳地等我的。”
      “枫岫”环顾四周,“何苦费心费力又动这么多劳什子,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法子,且现在用正恰恰是最好的时机,天时地利,大吉大利。”
      开月眸中精光一闪,详装生气似的叉着腰,“你可不要欺负我年纪小就随便夸口,是多好的法子,你说出来,要是不好我第一个就替他骂你!”

      “枫岫”的眸光在她脸上略一流连,轻轻摇了摇头。
      “那真是个好办法,宛如凿井出铜蓄沼得鱼的好办法,不单能让我渡梦同他相见,还可还魂转阳,使我今生今世都和他形影相依。”
      他一叹道,“可这法子,要牺牲一个人,是我很珍惜看重的人,我牺牲了她,就更对不起另一个人,那也是以前被我牺牲的人,我还不曾有机会补偿给那个人头先受的委屈,若是我再一次伤害她,岂不是成了天诛地灭的大恶人了?”
      他左一个牺牲右一个对不起,开月奇道,“你们这些人做事,就是喜欢左思右想,想的五内沸然,都被脑子里那点髓虫儿绊住了,听凯旋侯讲,你二人合谋鸾仙海,你生前也不是只懂温良恭谦让的,怎么又做起这般菩萨低眉之态了?”
      “我自然没有怀揣一颗佛心,可人人都有不可昧犯的底线,无论我或是他,都不可退让的。”
      “枫岫”眉头紧蹙似是为难以极,“我要是不管不顾,就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坑了自家人,我生前都不曾做悖逆之事,又怎能死后成了千古罪人?倒不如就让我这样浑浑沦沦地过下去。”
      开月面上划过一丝憾色,想起木裳说他对于慈光是“通敌叛国”的罪人,哪儿又来的不可悖逆的自家人了?

      “若是让他知道,那正称了他的意,于他心中纠结之事,也顺势推他一把,不至于像现在这么千回百转地彷徨。就因这样,我是断断不能说的。”
      “枫岫”抬起一双精亮精亮的眼,把开月看着,“我的苦衷,他都明白,他也不会怪我。”
      明明是很令人嗟叹惋惜的事情,他却以理所当然的口气说着,一如他理所当然地在一个偏昵的地方做了二十年拘忌咫尺鸿沟的鬼。
      另有一种轻世的闲散,就好像全世界半山上的钟鱼同时敲响而响参天籁的那般轻世。

      “你这个人,可真沉得住气呀!你说,你本可以做的更好,不留愧疚,或者,不给期待,可是他一直觉得是他害了你,你又让他愧疚了。你不入轮回他等着你,你回来了,天天在他身边,他有指望了,可现在,他的指望,又成了水中一捞一空的月亮。”
      说着说着,她的目光一时激荡,“你自然认定他不怪你了,你是个没良心的鬼,如若真心爱一个人,拼着再一次魂飞魄散,也要和他相见的!”
      “谁没有过少年人的血性呢......可惜你说着了,我是一个鬼,还是一个从虚茫里走出来形销骨解的鬼,叫我再折腾一次,真是休想。”
      “枫岫”听罢,沉吟有顷,“当年我虽散尽魂魄,尚残存了一息灵识,懵懵中,似是陷在无尽头的泥沼,很累很累,只是向前走,没有正确的方向,远远的,有一点白色的光,仿佛一盏小灯,引着我走,那灯又像是风中残灯,孱弱朦胧,却支撑着我出去了。当我有意识的时候,已回到这里,寄身我昔日种下的樱花树,又是花了好多年的功夫。拼凑齐了魂识,花落花开过眼韶华,树有年轮,我却已记不清我有多少岁了,我只知道,我会长长久久地站在这个院子里,这是我一生的牢笼,我永世的故乡。”
      开月咂摸着他这话意又明白了三分:他和木裳有约定,那一道白光想必就是“同归南疆”的夙念宿力,他因绝望散去了魂魄,却还是不能从夙念自拔。

      她半讥半笑道,“那你就站着,站到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站到几十年后他也死了,他也散去魂魄,可未见得有运气回来的,弄不好他就真的不入轮回,谁也别惦念着谁,大家落得清净了,你就一个人长长久久罢。”
      “枫岫”无奈道,“我说你刁钻,你就越发地咒起人来了。”
      他俨然油盐不进老僧入定,开月气道,“木裳说,没有你,他只会用你最不喜欢的方式去解决!”
      这句话仿似精准地刺痛了他,他苍白的脸上披面一黯。

      “他是老糊涂了,我喜不喜欢何曾重要吗?”
      “枫岫”道,“倘若我和他曾有一分软弱会为了对方放过什么,当年的四魌局势又何至于向着最坏的结果径进不返?”
      这一句是浅喟地说出,深藏其底的,是无奈,是激赏,甚或是极微细的自逞意气。

      “说起来也真有意思,我们一度搏控乾坤笑看天下之大,可如今,我们的天下只剩一个小小的庭院,我和他,一个是鬼,一个无权无势,栖蜗尺素之间,也只能做触手可及的事情,但这些现实的道理,他不懂。像很多很多年前,他为了他的一点坚持,无畏无忌地撞碎他人和自己,极度理想化地裁定一个他想要的结果。莫说当年的结果不是他想象的,命运总是以最惨痛的方式嘲笑我们的自大,可他不会从中学到什么。我们约定了同归南疆,是重新开始,也是斩断四魌的纷扰,可是他,固执的像块木头,非要再一次看着自己烧成灰烬。”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当日我们以此自嘲,终究是轻浮了。直到我死了,回到慈光之塔最后一次拥抱他,我和他那么近,伸手却又抱不到,我方有深切之感,于命运我深足溺陷,我以为我数次把舵改变行进的轨道,我就一直能成功,实际上,我只窥到了命运的一个角落,恰好那个角落照到了自己。这一次,他的对手不是我,一次输赢亦只是一个‘眼中人’,路漫漫其修远,怎么算得收梢,不到路的尽头,一览索然而已。”

      他把着手里的杯子,一下下摩娑,似他说的一切都是经过千百回的深切思虑,“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他,顽固痴愚的,不会为我改变的他,他为我修墓,为我做尽一切,所谓的两全,都只是为了二十年前的结果看上去不至那么凄凉而已。我也有我自度袒护的一面,可我不会打扰他,我愿意放手,把一切交还给他,是给他最大的公平,正如那时候我曾不计成本地,毫无保留地相信过他。他想做什么,就去做,是对是错,都不是我来审判,可我总会在路尽头见到他。”
      “那一天,花魂销土,白雪埋骨,情怀成恶,恩怨尽空,人间摧枯拉朽地剥去红绿,我也会踏上最初的路来找他,会扑进最荒朽的风沙里来见他。这个庭院,这棵树,守着的不是一点点奄奄性灵的夙念宿力,是为了那一夜的情怀,悠悠晃荡了半世终得有寄,是长长久久的我和他的归宿。”

      稠冬的寒意把回廊前后那樱花树上光秃秃的枝子,冻出了豁口的霜,栏畔的一口水井被月亮投下幽莹莹的光束。
      白雪打造的庭院仿佛一个冷酷荒蛮的,静绝尘氛的世界尽头。
      那回廊就是阅尽了天涯的遗孤,空洞的连时间都遗忘了,望着四顾纷飞的雪片中黑乎乎的石墙而蓦然无话。
      去程在这里止步,归途也成来路。
      这一切都现示着一个无法破译的无常的现世:爱与恨,因与果,过去与未来,终将随着时间消亡,投入白惨惨的空茫。

      却见他拿起一只未被使用的茶盏,斟出了一杯新茶,伸手往那一指,“来,喝茶,好茶好水,不宜浪费。”
      开月哼的一声,“我不想喝茶,我想喝酒。”
      “枫岫”道,“小姑娘学什么喝酒,喝多了臭烘烘的,沾了老爷们儿的浊气。”
      开月却沉默了,走到长廊外,仰着头看天边一轮光洁饱满的皓月。
      早过了中秋,这却又是一个满月,她看着看着,眼睛就像被那如水的月光沁满了似的晶晶亮亮的。

      她轻声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枫岫”一斟酌,“是和你的亲人有关系?”
      开月点点头,“是我娘亲的生日。”
      “枫岫”低哦了一声,“是她的生日啊...”

      她眨了眨眼睛,流露出一抹怅然,“从我记事以来,每年我娘过生日,除了吃长寿面这些旧俗,还要喝长寿酒,可那又不同于普通的酒,叫做‘骨筋酒’,只因我娘怀我的时候,身子很虚弱,用骨筋草调养了好久好久的。”
      “枫岫”淡淡道,“那就不好意思了,我这里可是没有这么精致的东西。”
      “谁又管你要这个喝了?我是又被勾起来一度百思无解的事情了。”
      开月挑挑眉,“十五年前碎岛攻打佛狱的来龙去脉,她怎么也不同我讲,连她和爹爹的事,如何认识如何相爱,又为什么会闹翻成了仇人,我身为子女总有资格了解一二,可她就跟心里落了两道锁似的,对我层层设防的,后来我问木裳,他只是说,娘亲是不得已的,是为了维护一己立场,才互不相让。可我还是不懂,倘若真心相爱,怎么不能,好好谈谈,各退一步呢?就像你和凯旋侯,一度争夺杀红了眼,闹的跟什么似的,最后也都握手和解了,娘亲和爹爹,也会有这样的一天吗?”
      她长长地一叹,说着,唇边又笑了,“唉,我为什么要向你倾诉这些,你只是一只鬼,你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在意,没有半点同理心和人情味儿。”

      她又说又笑的,天真烂漫的表情让“枫岫”心里没来由的一酸。
      那个表情后面的纠葛缠杀,已不是她一个孩子能够承受之重。
      “枫岫”道,“凭我对寒烟翠的了解,让她告诉你真相,莫如冲上碎岛杀了戢武王更简单省事。”
      “呸!我就说你是个没心的鬼!”
      开月气道,“你若不道出个所以然来,我定要撕烂你的嘴不可!”
      “情之一字,有人会拼到血肉俱焚,而人有私欲,也会发生讨巧的权衡,可一旦让却退步,意味着总有不平等的割舍,会再生龃龉。当年的凯旋侯,自私地想把楔子禁锢身边,楔子生恨,两人更分崩离析。”
      “枫岫”闭了闭眼,“我二人的和解,并非建立在妥协之上。我们的出发点是双赢,不是为了损害对方的利益,只可惜,我和他各恃意气太久了,也用了太久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前恶已埋,自然结不出完美的果子。”

      开月细细品着他的话,默然无语。
      结合白日无衣师尹派玉机楼弟子随传的话更让她迷茫了:娘亲当真爱过爹爹吗?
      她一时只觉心头反乱,有些什么隐隐不明的东西在心里翻腾开来。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在白茫茫的梦中混沌起来。

      第二天,木裳起来煮好了饭,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开月醒身。
      他喊了几声可无人应答,推房门进去,见床铺好好的整理修暇,却没有只影。
      担心是玉机楼的人偷袭,他跑到门口查看,那里有他备设的阵法,因不是学道四魌的法术,就算无衣师尹也无解于乏。
      阵法安全如常,若是她擅自跑出去,却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木裳刚刚松快的心又仿佛被一根勒绳吊住了似的。

      天色沉沉的,昏昏的雪意压了下来,压得整个宅子都似待不住人了。
      他披了件外衣就往出走。
      但听门声吱呀,朱红木门被冲开,开月慌慌地跑了进来。
      大概她跑的很急,几乎一头栽撞到他,被他扶住才晃晃地站稳了些。
      她抬起头来,茫茫然地看着他,如视一个最陌生的陌生人。
      那件新裁的披风,胡乱地裹着上身,松垂褶皱,皱子还夹着路上刮蹭的草叶,仿佛半日就被尘世折躏的遍集腥膻。
      狐狸毛的滚边扯落了半截,露出了藕色的襦裙,领口半敞着,兰花样式的金扣也掉了,银色的线头抽出,扫着白腻的胸口。
      那白色,羊脂玉磕碎的最尖刻一角似的扎着他一颗古板迂腐的心。

      他愣愣地惊住了,以至忘了转开目光:他竟没想到是这样。
      可这又是哪样?
      他已是一个谙练世味的老人了,浓不欣,淡不厌,夜半精怪敲门也不能唬住他的。
      却在这时,他不敢想象发生了什么。

      半晌,她仿似终于认出他来,大叫一声,“原来,原来,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木裳拧着眉头,“刚才你去了哪里?”
      “娘亲和爹爹是假的,娘亲没有爱过爹爹,自始至终也没有,我以为,就算她不想嫁过去,起码后来有了感情,她才愿意为他生下孩子,可那都是被迫的,她不想要我,她还想杀了我!”
      开月惨笑一声,那猫儿石大的眼睛也好像蒯去了瞳仁般白惨惨的,“寒烟翠恨戢武王!二十年前她还在碎岛就刺杀过爹爹,甚至害死了我的姑姑,她没有一天不想杀他的!”
      “二十年前...寒烟翠和戢武王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木裳努力从她歇斯底里的状态里理出一些头绪,目光一凝,“是无衣师尹......你去了玉机楼?”

      “我闭塞深宫九阍太久了,幻空之间里的侍从,句芒红城里的子民,都说女帝和戢武王恩爱笃睦,是最令人艳羡的,都说我是顶顶幸福的公主,明明他们是把我当傻子似的哄了十五年!”
      开月道,“就连你也在含糊我,难得有人会跟我说实话,我就去问他好了!昨日无衣师尹派人传话,他会解答我的一切疑惑,可是我,从不想听到这些!”
      木裳迟疑了下,“再有什么不懂的,你也不该去玉机楼,你这是中了无衣师尹的挑拨。”
      “如果不是真相,他又能挑拨谁?”
      开月咬牙恨声道,“是你告诉我,是娘亲不得已才舍得,不得已离开他。可情之一字,不该为了自己的得失,伤损对方的!他们却很是在计较,寻常夫妻是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他们却是同饮一杯合卺酒也要计较谁喝的多少的,娘亲总说,她为了佛狱牺牲了太多,她果真牺牲了作妻子的一切!她甚至,连我也能狠下心舍掉,我终于明白,她怀我时为何体弱了,是她作贱身子作贱我出来的!天底下再没有一对夫妻是失败成这个样子了。呵......二心不同,冤家相误,他们是冤家,是仇人!”
      她的言语情绪极为混乱,也极为激动。

      “我不清楚他嘴里又嚼了什么蛆,可那些年时局之复杂,他也只一知半解,十八年前他已离开了四魌,又岂是随便扯几个情报,蠡酌管窥就能说明白的?”
      木裳冷冷道,“再者说,他又懂什么是牺牲和舍得,什么是情之一字?”
      “他确实不懂,他就没有喜欢我过!”
      开月忽晃头大笑,尖利道,“他说我聪明,说我像极了从前他在慈光疼爱的学生。他真是巧言如流,可谁又稀罕作他的徒弟!他欣赏我,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值得栽培的后辈,就像玉机楼里的那些唯唯诺诺的杀手,为他所用,为他献命送死。真可笑,我一个佛狱公主,在他眼里,竟和那些低贱的人,是一样的命。我和他相识的一切,把我当棋子,当弟子,当仇人,可从来没有半刻,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同他恩爱投意的女孩!”

      木裳心底废然一叹:如此严防,还是防不胜防。
      他是怕她伤心,故意隐瞒戢翠两人多年的纠缠,反是被无衣师尹钻了空子。
      而这段悖离正伦的情愫,他本以为是小女儿活蹦乱跳的新鲜,就像她对南疆,对那些短时间就委于箱底的红裙金络,源于一份未曾体验的想象,不想这脆薄的幻觉,被现实的铜镜雕映了扭曲的具象,经不起考验,泥沙俱下。
      犹是情根初铸,就等来了幻想的破灭,真难想象会不会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她的声音被冻出了瘪瘪的碎冰渣,沾在发抖的嘴唇上,“这就是他能给我的快乐吗,独一无二的快乐?是独一无二的痛,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木裳的脸色越来越青,青的像是天上浓砚也似研磨墨腥的云。
      “你为什么会这副模样?他做了什么?”
      开月不说话,只是笑,笑得阴郁又凄惨。
      那张任性尊荣的脸,全无妆容——哪怕有,也是被青白相混的面色掩住了,好似生了霉点的面人。
      大雪磅礴而落,木裳想也不想地冲进了雪里。

      玉机楼中,琴声幽幽,雪声萧萧。
      木裳还算得上个含宫嚼羽的行家,听得那乐声清清琮琮,飘忽清雅,是一只世上知奏者极少的古曲。
      古曲有弦无歌,难得和齐,那奏者之妙操斫手,对曲谱的把控却仿佛千百次的练达,续筋接骨也似把行调走得极是流畅。
      木裳却没有倾听味赏的雅兴,尤其他知道这位奏者是谁。

      经历三月前中原门派围剿,楼里大概折损了些人手,无衣师尹没从西域调兵,只留了三两人守在巷子里戍镇。
      不是第一次冒进玉机楼,他也不想惊动敌众,踩着石墙一翻进来。
      杀手们似乎都被调外,里进的院子无人拦阻,由着木裳长驱直入。
      他身形极快,不大功夫,已经穿过正堂上了无衣师尹幽居的偏舍。

      甫他一脚踏进门中,琴声戛然而止,怆猝的收弦之音仿似一把贴着咽喉撩过的刀尖,撩得他心头一惊。
      收弦时肉多于甲的斜势触弦,是习惯用下指偏锋的技艺,那尾音,如一声秋鸿把江南叫破,幽远弥长,直彻霄汉。
      ——分明是少年学琴时师者的手法。
      那一声招得雪片也无所凭依,无可罔替地扑了过来。
      木裳静静地想,一弦一柱思华年,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
      那不合时宜的琴声,陪着他,陪着他走过雕栏,拱桥,走过太湖石浅深墨淡的窟穴,似走过了深不可渡的四十年。
      他走出来时,弹指一切间,半生倥偬,雪满白头。

      屋里没有点灯,昏麻麻的连带着他的脚步似也都在雪天被冻得蜷缩了。
      只有一只铜火盆噼噼啪啪地烧着炭,借着那点儿零闪的火星,看见一个人被黑暗隐没的轮廓。
      他还坐在那水墨屏风的前面,一身羽白丝袍,散发垂肩,但这率直之态,并未显出任何风流气骨,那白,白的像是一抹魂,过身久远但不甘辞世衔冤请诉的魂。

      无衣师尹没看他,用手抚着案上的琴,“这是四十年前,我们在秀士林,同窗砥砺时,同学同操的曲子。我以为我早忘却了,可一上手,那感觉不受控地牵引了我,那么真实,近乎昨日重现。仿佛目睹过一次蜃影,在每一片骑马走过的大漠,都会浮露成最绚丽的绿洲,你也分不清,最初你看见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木裳没有说话。
      无衣师尹继续说道,“说也奇怪,人活得越久,越久远的记忆越清晰,而生命里深深留下烙印的,却雁过无痕。比如那位慈光宰辅,在四依塔里留下一方至尊至显牌位的无衣师尹。我派出的探子回禀,那是一千年的沉香木根,和弥界主的棺材是一样的,这般光耀,换了从前,我大概会感恩戴德罢。汉代时刘邦为张子房,封万户,位列侯,子房自喟文人之巅峰,而不受封侯,退避逍遥游,得以保身。论心胸,论远识,我不及他。可我毕竟活下来了。那些年的热忱,忠贞,背叛,好像从没有存在过,江湖上只有一位玉机楼楼主,我手里握住的,是一个比慈光大千万倍,比鸾仙海还要广阔自由的江湖,我也再不是那个为人做嫁,无任何还手余力,羊质虎皮之徒了。莫笑老翁犹气岸,几人□□上华颠?我今年岁整六十,可廉颇未老,犹能翻掌乾坤,人生本当如此,不是吗?”
      他激声豪语,一似盛年功名。

      “当年你是输了,但你也赢了,你赢了一个重新翻身的机会。可有一件事,从来不会随着你权势的高低而改变,只会横流而上。”
      木裳寒着脸道,“无论在四魌,还是中原,你为了自己想要的,全力索取,哪怕血花肉雨,衔命横行,你对人命毫无体恤敬畏。你做事情的手段伎俩,就算以任何豪情粉饰,也改不了冷酷卑劣的本质。四十年前,你我不相为谋,我离开慈光,并没有与你为敌,二十年前,你我王见王,总算斗了一场,如今,我虽惊讶你活着,可我避世隐潜,也没有势力和你较力了。可你也不该为了一己私欲,随意轻践他人!”
      “你若是来问罪的,我只能说,不相与谋,自是话不投机,你言辞切切,可你奈我不得。你我若是有谁能够说服谁,何苦走到今日这一步?”
      无衣师尹唇角微微下弯地笑着,那笑里写着比当年犹胜的冷意和不屑:你又能怎样?
      木裳口气一顿,高声道,“至少你不该碰她!”

      “原来是为了她。”
      无衣师尹朗声一笑,脸上却浮起一丝略带苦意的自嘲,“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模样,可有半分男人在欢爱后的畅快吗?”
      他头一扬,似要把长发披洒身后,犹是有夹白半灰的几绺,垂垂地荡在额角。
      纵然锐意不减,桑榆已近傍晚,那已是一个老人的面貌形态了。

      然后,木裳又是一惊,无衣师尹去下了面纱,极坦然地同他对视。
      那从白发里露出的,是一张爬满了疤痕的脸,疤痕的褶子又线缠着皱纹,丑陋甚乎悲惨,连苍老的纹路也憎厌那些疤痕一般的悲惨着。
      他不无准备,仍是背心一凉。
      半年前,他劖言讪语地斗他损激与他,都不能令这个好美洁癖的男人动一把眉头,今日见他自曝其短,又似不忍以极。
      木裳眼皮垂着,一言不发。

      “我这个秘密,每当揽镜自照,照而不真,你说得不错,它确确凿凿影响我太多。过去有多少失去,我就要有多少倍的替我自己找回来。”
      无衣师尹忽带笑看向木裳的眼,像要求他与他对视,“这么些年,我都以面纱示人,没有人了解我的真实模样,江湖上说玉机楼横空出世,那楼主行事诡秘,只因见过这张脸的,都再无开口余力。就算在最私密的行房时我也绝不摘下,连我自己,都未曾认真看过自己的脸。可在今天,她看见了。”
      他抬手抚上面庞,不知是自伤旧事,还是为那形秽之蚩上,有一个少女指尖流荡的蔷薇花香。
      香气极轻极薄,却为这疤留住了。
      他缓缓道,“我见过最贪鄙的人心,不指望她会接受,她一个金枝玉叶,怎会受得了这么惊怖的场面,她为我的面容产生憎恶,也是顺利成章。若她视我如雠,就是过去发生的一切重复而再取灭亡的时候。”
      “她憎恶你,你就杀了她,这也是你试练人性,制造一个道德高点罢了。”
      木裳哼了一声,“你怨恨弥界主将你利用而弃子,如今随意践暴她的你,生杀予夺,和弥界主并无任何区别。”
      无衣师尹摇摇头,“区别就是,我杀她,从来不是因为她本人甚或她的身份犯忌于我。”

      然后他眸中掠过轻微的迷惘,“可她不怕,她慢慢靠近我,用温柔以极的话安慰我,说我的皮肤还是白净的,从前一定很好看很好看,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我变成这副模样难道不是拜佛狱所赐,她又懂什么?我二十年的痛点,怎么就成了她眉间花钿一般为她津津称美的东西?她说等她老了,就会和我一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有哪个女人不常盼自己红颜永盛,不见镜子里鹤发蓬乱呢?好啊,她年轻,年轻就是这样,不会想对自己的言行付什么责任。可没想到我与各路魑魅魍魉斗了一辈子,对我最无条件包容的是一个我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一切都错了,我不是二十年前的无衣师尹,她也不是将我推至深渊的弥界主,这里毕竟不是四魌了。”
      他唇边苦涩地一笑,“和她相识以来,我做不到心无旁骛,她倒是待我如初。她身怀至邪妖力,我不能侥幸她不会成为下一个邪天御武,可她看着我,眼神却比天山的泉水还要清透,让我回忆起慈光,我也曾见过那样的眼神,不是一个,是很多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那是全天下人都榨取你的价值,也有人不会把你算计的眼神。可那些人都因我而死了,二十年了,我不止一次梦回流光晚榭,却从不奢望他们还会回来见我。命运是种轮回,你最害怕的最不敢抛舍的,都会通过另一种不可预测的方式来到你的身边。”
      “那一瞬间,我的所有向她暴露了,我的难堪,我的痛点,我的羞愧与悔恨,她成了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没有力气再拿起白纱,重新遮住我的脸,我再也做不回那一个对她予夺操纵的玉机楼主,一切都回不去了。”
      他的手臂木木地一垂,神色显出一种木裳从未见过的灰败,似他与开月的相缘终究是这世上他唯一控制不住的事物。

      木裳听得一颗心吊到喉咙眼里,“你没杀她,也没有用石火剑制服她,可她为何回来后神色大变?”
      无衣师尹道,“她总是向我索求独一无二的快乐,我喜欢她这份轻佻又骄傲的热情,可我给不了。她说我食言我是骗子,可我何曾骗过她了?我可从来没有真正保证过什么,我只说过,这会是她的一生里,最特别,最永不忘怀的记忆。我做到了,我为她上了刻骨铭心的一堂课,不是吗?”
      木裳道,“你还是伤害她了。”
      “你把她保护的太好,自是理解那是伤害,可是有玉者错诸,玉不砻不错,我在教她,她在佛狱骄娇跋扈了十五年,我挫她锐气,我就能教她认识真实的世界。”
      无衣师尹眉峰一挑,“比如不是每一件事都随心所欲,也不是每一个人都随心拥有,而有些人,注定万箭簇心血泪倾诉,也不能有结果。寒烟翠和戢武王是这样,她和我也不例外。成长的第一步,是接受所有不符合的预期,才能拉高努力的上限。等她有日玉汝于成,她会感激我。”
      木裳道,“感激你什么?”
      无衣师尹简短道,“感激我,今天没有碰她。”

      “她喜欢我,也很自信,要用自己来征服我,少女的身体,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一块美玉天姿。就算我半生自傥经纶理学,又怎么不会为之动心?”
      他眯着眼,眼中微现一道沉沦溺情的迷色,那迷乱之色,似也将这屋内阴冷的空气湿润成一片绮靡。
      木裳呼吸一紧,情知他说到了最弦紧的环节,手掌暗暗蓄力,若结果是他担心的,不管如何他也要出手!
      无衣师尹却顿住了,手指摩挲琴弦,单手一划,一连串的声响铿鸣凄厉,如昆山玉碎,裂帛溅血,白骨成山。
      素白如水的五十根弦一刹那空荡如波。

      再抬头,他已目现清明,仿佛刚才的乱情迷色是故意卖弄以探他的一个破绽。
      他的声音也好像看透了一切的平静,“她很美很美,只可惜,我不喜欢玉。”
      他以至诚至坚的语气重复着,“我不喜欢玉,我一生唯爱竹。竹子根坚,骨劲,看似纤细,却可承受千磨万击。”
      这句话,起先木裳是从别人的口里听到的,可如今,语境翻覆回转,语意亦如沧海成空。
      木裳一双眼定定地望向无衣师尹的脸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喜欢的是男人!
      ——和一个永远不能得到的人。

      “你爱的是名利地位,是权势富贵,是世间任何一个轻易可以被取代的东西,她是独一无二的,你拿不起。”
      他没对开月做过什么,或者说怕是压根儿不能做什么,木裳心里的石头落地,掌心真气也就一泄,一扬眉道,“竹子虽好,不植西域,开月也是一样。”
      “我从没有真的想带她回西域,我知道只要我说出口,她断无拒绝,我又何尝没有动过利用她报复佛狱的心思?”
      无衣师尹道,“可我更恨二十年前,戒玺之力卷起的玄黄刀兵,我伤她骗她,更想除掉她,为的势她身上的力量,志非于我个人的私欲。我上一次就说过,现在你总该相信了。”
      木裳默然了会儿:什么叫搬石头砸脚,今日这个结果,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枉他一世精明练达,被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姑娘弄得章法全乱,开月赔上了少女初生的情愫,他也没有赢来对得起他这一路辛苦筹划的全胜精彩。

      无衣师尹忽而很哀感地一叹,“诚然我不隐瞒,我欣赏她,若非她佛狱公主的身份,若非有罗喉戒玺的宿雠,兴许我同她会有一场师徒之缘,都是生在局中,身不由己。”
      “这个局已经破了,你和她既无生缘,亦无死缘。”
      木裳冷冷一哂,“你放过她,是给自己积阴德,你该收手了,做好你的玉机楼主,享用你的富贵风流,莫要再染指不该动的人。下一次,找上玉机楼的就不只是我了。寒烟翠和戢武王再多解不开的怨恨,也会为了同一个人合纵,你呕心沥血经营的基业,你展望的武林蓝图,若毁于四魌的铁蹄,这才是你不想重复的过去罢!”
      他话间浓烈的嘲讽,又是在给无衣师尹提醒:他做了什么下作的挑拨他一清二楚,他要做什么要看他敢不敢做!

      “你若当真为了她的安全,为何不修书一封给幻空之间干脆接她回去?单凭自己在拂樱斋布下大阵?你对拂樱的一份深情,能让你捺得性子留她到丫角终老?”
      无衣师尹一耸双眉道,“她生自佛狱,你不信任她更不信任寒烟翠,二十年了,邪天御武的力量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那个你一度伪装成凯旋侯,锐意革新的地方。她回去了,佛狱那片暴虐土壤的会滋养她身上的力量,长成第二个魔王子,或者,一个不曾受你影响,在寒瑟山房挫伤你置你于死地的拂樱。为了拂樱,你不能杀她,为了公义,你不得不杀她。还是你不担心,昔日投入的一切,你的忧患劳苦,全数归零,你不遵循不服气不甘愿的一生,终必成空?”
      木裳只觉得胸中一裂,好像那些年的操持,努力,大局,和为了大局赔上的最不舍的舍得,被这些话,如裂丝碎帛般扯得一裂。

      他额角的一根青筋也扑扑地跳着,“你犯不着一而再地拎出拂樱来干扰我,你也不该忘记,鸾仙海一战,是我和他联手的吧!我要杀她,拂樱绝不会拦阻我。”
      “可终究再没有一场鸾仙海战,再没有一个拂樱会牺牲性命地配合你,成全你的无忌无惧。”
      无衣师尹道,“那一夜发生的终归都影响了我们,拂樱更成了你的心魔。”
      “他不是心魔,他是我毕生的挚爱和情怀。”
      木裳道,“他相信我,相信我是正确的。”
      “可你不信任自己,从那一天起,你就害怕犯错,二十年恨海回槎心如槁木,你再不能轻松盲目地说服自己不言后悔。”
      无衣师尹道,“可惜如今也和那时候一样,无论你怎么做,都只有错。”

      情知他字字是真,木裳没有说话。
      他心情激荡,以至于寒气灌注他的气管胸肺,抑制不住地咳了一咳,咳出了一口血。
      因为剧烈的喘息,他眼前猛地一黑,黑的像是那一晚被战火烧焦了的鸾仙海夜空,而多少年来,他的世界好像根本没有走出过。
      他想起在开月的梦里拂樱说的话:我把选择交还给他,就算答案不尽完美,他也从没有让我失望,他最是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
      黑暗中他发出沉沉的苦笑:拂樱,我要怎么做?我该怎么做才是最正确的?就算真用他最不喜欢的方式也是正确的吗?

      时间仿佛倒流,又回到了在慈光天牢的那一晚,心境压抑可不失憬望,为那几率微小如腐草萤火却笃心倾往的结果而天真地憬望。
      却再没有一个人,用鹰隼一般刚毅勇挚的眼眸,照亮他的前路,“不可向自己倒戈。”
      不能打败命运,最起码不可向自己倒戈。
      他并没有什么信心,他有的只是苦苦挣扎的希望,通过拂樱带给他的希望,是二十年前的一个允诺,亦是二十年后的一场归来。
      哪怕一辈子也不能挣脱因果纠缠带给他的空荒,哪怕正确的路只是周而复始地做一件总会走向失败的事情,或许拂樱什么都清楚,只是要他做回最初的最初,做回在他面前无数次脆弱到极致也坚不可摧的一个人,他便信他爱他,一如当年曾以性命相投地全他无忌无惧。
      木裳颇似要孤掷一场豪赌似的说道,“二十年前我做了什么,我就还会做什么!”

      无衣师尹只是深深地看着他的反应。
      他黑如墨池的目光让人难测其深,可看着看着,只见里面浮出一丝温柔来。
      他走下堂座,拾掇着火铲拨开烬化的炭,扬起了飞灰,往那雪里簌簌涌去,好像开出一条前程,不知落定却朝向光明。
      他轻声道,“你如能放手一博,不失当日锐气,师兄就助你一程。”

      木裳抬起眼时,却见到了一把剑。
      是由西域一百零八位高僧的愿力加持,足以彻底消灭罗喉戒玺邪力的“石火剑”。
      木剑不泄光华,乌青青地横在木板地上,看在木裳眼里却比明黄翡碧的宝石还要耀眼。
      “如你所愿,我要离开了,玉机楼的根基不在中原,你也瞧见了,中原门派视玉机楼如异类阑入,若我有进取中原之志,也须回到西域,整合力量再图筹谋,等我下次回来也不会再是南疆了。”
      无衣师尹道,“走之前,我要你收下它。”

      木裳伸出手,他僵硬了好久的手臂,有如冬眠的蛇,剑柄及手,又冻得松落掉了地上。
      “师弟,你老了。”
      无衣师尹目光柔和又倦淡,“我也老了,只有他永远年轻。”
      他俯下身,抢在木裳摸索前替他拾起了剑,重重地放进掌心。
      两人交手一握,木裳却仿佛撞翻了烫油似的手腕一颤,忽而手又勉力地镇定了下来。
      那异常,只一霎,短的金粟珠坠,短的江南雾收,短的好像只是无衣师尹被暮雪寒意冻出来的一个错觉。
      他皱了下眉,明白这不是错觉,是木裳对他植根心底的抵触,不会因为他对他多年持久如一的好而改变。
      这就是亏欠——你以为时间总能消弭隔阂,平复所有本不该发生的创痛,而过往的痕迹,曾带给多少他不能忘怀的快乐,也带给木裳销磨难净的痛苦。
      终于以最直观痛切的表达反噬回来:欠的债,总是要还的。
      无衣师尹想再冒进地说些什么,可是“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不能预料再次见面的年纪,每一句都意味着最后一句,或许默无一言,才能将他二人间难得平静温情的一刻永久珍藏。

      木裳心情复杂地接过剑,但他已经在一双亮得可怕的漆黑瞳仁中更加坚定了他的决定。
      他抢先道,“多谢楼主送剑相助。”
      无衣师尹道,“我助你,一是为共同的敌人,一是为同僚之谊,还有一个则是我们第一天在玉机楼重逢时,你说你蝇营狗苟半生,终未成就一事,对命运不过偶窥,未曾真筒察其见,未免太菲薄苛责了。你心里没有我这个师兄,我却不能忍住不管,我和你的价值观念虽势如水火,但我从来不想与你为敌。”
      木裳一怔,突地洒然一笑,“成败之势,或未可知,可天命终有归属。我做回二十年前的我,就不在乎结果是不是和当年一样。哪怕我失败了,我的努力终必成空,我敌不过天命,我这一生终究还是做成了一件事情,我爱过一个人。荣辱成败,他都会等着我。”
      无衣师尹一叹,“刚才你让我觉得是个明白人,现在又活成了在慈光的牢里疯疯癫癫的那个傻子。”
      木裳沉吟有顷,“楼主没有别的事,咱们就此别过。”
      无衣师尹一笑,“风尘无再期,这许是你我最后一次见面了,一句‘师兄’也不过两个字,你一定要我带着遗憾离开吗?”
      木裳回以一笑,一字字掷地有声,“楼主权势在手,多言都是多余,希望楼主的江湖,是楼主想要的江湖。”
      说完,他一掸灰白衣袍,走了。

      无衣师尹在厅中静静地坐着,在被炭火烤的温暖的厅,看着桂梁兰室,看着这只属于他的富贵气象。
      身边的销金兽炉里袅袅地喷着香,外面是一个雪色与月色交融的夜。
      他拂指古琴,弦声“铮”的响了起来。
      声音昵昵切切,似伤离别,忽而越来越高,直往木裳离去的方向扑将过去。
      可木裳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他心头掠过一首旧诗: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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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雪落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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