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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秘密
时日倥偬,那纤枝翳翠间的一只只鸣蜩唱出了第一声清音,开月游嬉南疆也两个多月了。
这些天,她恪守木裳的规矩,也没少出了闸的水也似营营逐逐地往外跑,尤其对那绸缎庄念念不忘,一是取回订制的衣装,另则怀揣了隐秘的一点私心。
屡屡无获空返,她的心思也烦躁了,疲乏了,另又水送山迎地翻着新地找乐子,更花俏的衣饰,更壮阔的风景,像是置座一个飞扬无依的秋千架上,势将那条小巷子渐抛渐远。
只是偶尔摸着那轻纱软缎上的彩绣蝴蝶,她的心头被折扇一般华美层叠的翅膀煽乎得恍恍惚惚的。
这一日,南疆小镇东南的曲江边,时正初夏,日暖风暄。
木裳立在碧波荡漾的江水畔,却是眉头紧锁。
今天是南疆五月最热闹的日子,年年春暮,没有比曲江边的彩船祭更隆重的了,百姓都要从附近赶来,以舟棹之盛,祭江神,祭天地,一抒满腔热望,盼着这一年的瘟神太岁,都随着那湖面上呼啸纵驰掉如飞剑的竞渡快舟,划浮烟破,逝水不返。
开月从“绮罗香”的掌柜处探到了消息,便央着木裳,她本就贪玩山水,更要趁此机会,一顾赏心乐事。
木裳也不是泥煳了鞍子的石狮子骑不得的,认认真真地嘱咐好些小心的话,又将她敲定回来的时间比预先提前了一个时辰。
当未时已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人却不见。
等他赶来曲江边,钻入眼帘的只是一副人祸惨状。
满地簇新的尸体,挤挤杂杂地码成了烂摊堆子,断臂折胫,腥秽触鼻,湿淋淋血漉漉的,像是被退去的江潮甩到岸上的死鱼,血水把绿林腌渍成了茂草,一片邑里化为煨烬的景物狼藉。
而尸体上厚薄不一的伤痕,是由规格大小都不甚相同的兵器造成,想来肇事者骄锐却散漫,并非服属整齐规制的军队。
——不是兵,就是匪,极大可能是这一年多来致城乡以寇暴骚动的无肠山匪贼。
木裳若有所思,又扒拉着尸体的脸鼻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开月的面孔。
但这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安慰,一种更深的忧恐交缠着他,似沸似铄,他抬起头,藉着望远处平夷如壁的江面以自定心神。
几只侥幸在匪贼手里保全的异色彩舰,大红大紫地浮着漂着,远方太阳白白的光燃烧着,照得一条条龙舟涂金堆碧,像是一幅除夕时张贴门上金粉装饰的年画。
而射插在龙舟身上的一只只乱箭,黑密密的,是那很硬很粗旷的线条,望久了,乱委委地绾成了无骨的腾蛇,爬着年画上一道道狰狞而出的褶皱。
再定睛细看,那褶皱翘起了一角,是一只箭头钉着一张白纸,上面凌乱潦草的一行字:“必报仇,廿年不晚,佛狱恶魔,人人诛之!”
二十年前,正是那好战虐杀的魔王子凝渊,调出佛狱全数兵力,将入侵的万骑铁蹄,霸践南疆土地如啮薄纸的那一年!
无肠山是近五年来啸聚一堂的江湖桀骜,人员成分颇为繁杂,除了狂凶极恶的职业贼寇,想来亦不乏当年南疆之乱里漏网之鱼的遗患。
如若开月的罹危,是流民们预定精准的猎物,遇害则发于指顾之际,无肠山狼窝虎窟,她一个青春单纯的女儿家,会遭到什么屈辱,令人难以想象,更不敢深思。
她的处境,未见得会比这满地红白糜烂的尸骸要入眼,要清白,要触手暖热。
一刹那,木裳心中惊凛已甚,更增了一份困惑,心道:他们又是如何了解开月的身份?
然而此厝火时刻还容不得他多想,一个人便施展开轻功,飞快地向二里许远处的小镇西郊奔去。
无肠山冷静寂暮。
按说这些贼匪盗众早已撤兵打道回府,却不见任何巡山踪迹,木裳心下怀疑着,更放步向那山顶攀陟。
根据巢穴就建在山腹地的一片四方如坪的去处,原为南疆一户富农的田庄,屋舍俨然,仓禀殷实。
可他还没进到那间匪首们主事聚议的院屋内,鼻端就预先地闻到了一点血腥的萧杀之气。
他深感大事不妙,身子拔地腾飞,疾扑向院中。
果然一入得屋中,目光所到之处,断肢残首,血流成河,可谓人间生地狱。
死者击毙于石火电光,无论割喉,斩首,噼杀,如快剪春韭,豺咬杀鱼,似是丝毫不费气力。
细查伤口形状,凶器只是一柄短刀,与其说是各峙其力的搏杀击战,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绝无人性的屠杀。
肇事者功力之悍锐,杀性之残重,都远过于常人。
兜了好几转,木裳犹没找到开月的身影,数百贼匪的命于一夕间倾灭殆尽,连一个奄奄以存的,尚能以半句善言以为导引的将死之人也没有。
此时暮光苍凉,太阳落尽,木裳望望身边这黯茫茫的黄昏,心里却更茫然了。
庆幸的是,开月生机未尝损息,郁闷的是,她又被另一个不留丝毫端倪首尾的人带走了。
那是何人?他会有什么不可人意的目的?
纵然开月的失踪跟他并无关系,这却不止一个道德谴责的问题,而是,当她身份暴露,扯出佛狱乃至四魌,一旦牵涉上一辈人留下来的恩怨纠葛,就是一只火折子点燃了荒原上的枯木,而他曾经拼尽全力保持的平定就再也平定不了了。
此事之水深泥浊,是现在身无长物的他有足够能力解决的吗?
一念及此,似乎有一个摸煳煳的影子极淡惬地浮出了空气,眉目飞扬,风姿流韵,却还没待他看清楚,流墨也似地入到那被烈阳烧得疲拙而静静自燃着卷曲着的天边去了。
他有些无力,这是他很多年以后再一次感到无力:如果开月真的遭遇不测,这十多年来他避百情杂而沉默遁世的姿态,是不是成了一场笑话?
接着一连好几天,他都没有任何开月的消息,无论生死福祸。
也曾向官府报案失踪人口,只得到含煳两可的几句官腔,几日后,他在城门旁看见一纸“股匪悉平”的告示榜文,这背后的意思就已猜出了:匪寇之患灭于江湖势力的交锋,官门少不得渔翁得利,啖以功劳自食,自是以静治动,不愿徒惹麻烦了。
木裳心中有数,这是官家那黄牛肩胛挑扁担似的推搡敷衍的手段,也就放弃了报官究理,凭借一己之力在镇中寻找攸关线索。
这一天,他再一次去到小镇中心最触处繁华的街坊,附近就是开月一度流连忘返,挥金争买的“绮罗香”绸庄。
匪患肃清后的南疆,行人商贩恢复了熙熙攘攘,他被人流裹挟地走着,七岔八绕地,就岔进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小街里。
那小街在“绮罗香”后面的坊间,隔了三条小弄,较之闹市清静许多,种满了老色的梧桐树,绿沉沉暗叠叠的,伞幌子也似把巷子遮得好不幽凉。
说也奇怪,走深几步,里面竟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
一眼望去,一色的水磨八字砖墙,清瓦花堵,拥住了一个淡静雍容的宅院。
木裳正要上前轻探门庭,那小巷里没来由地就浮起了一股蘅芜香的香气。
香气馥郁高贵,非寻常花香之可比,又有些神秘未知,牵引他人奇思。
木裳心头一怔,只觉得这香气一瞬间都迷惑得人煳涂了。
而巷尾拐角处,声音久绝,这时忽传出一串咯哒哒的,疾踏过青石板的马蹄杂沓之声。
木裳一抬眼,只见一顶油碧青车正在那宅院门口停下,车里风致洒落地走下来一个男子。
他身材修长,扎着一个玉花冠,一身莲青斗纹的鹤氅,上面洒线绣了点点碎金,看来极为悦目,衬出些高华清贵的风度。
那鹤氅之外,外披披风,和这苦热的入暑季节,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特别是,那人伸手扦了扦襟口的领子,像是连这几步间轻轻软软的过堂风,也耐受不得似的,不由又惹动了木裳的好奇之心。
似是觉察到远处的陌生视线,那男子微微停步侧头,把目光回望向他。
木裳更看清了些,隐见他脸上白晃晃的一闪,恍然那是一层白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线条柔和的眼睛。
男人斜睇着淡淡扫过,看他就如同看这巷陌间最凝敛在街角的一粒石子,最树影不动的一棵树。
一刹那,木裳喉头微起颤栗,仿佛被毒蜂蜇了一口,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不舒服。
这一眼,点尘不惊,静若止水,却渗着一点狠气,一点阴柔。
像是清明时节的野烟里,用叠句迭迭地吹奏的一曲笛音,不从起灭无以停息的,一声声地催着过路的鬼。
木裳抿着唇,仿佛自己就是那个鬼,可他却不能不介怀,不能不回首,于是永不消散。
出神之际,男子已经回转过脸,长衫扫着门槛跨进了宅院。
木裳怔怔地立着,站得衣下有冷汗渐渐浸透,看着马蹄细细碎碎的在巷子口扬起一蓬微黄的轻尘,恍疑刚才是那腥臊干烈的太阳轰响的一场梦。
他心神恍惚之下,忽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道,“阁下可是木裳,木先生?”
木裳心中一震,竟一点没听到他的脚步声,甚或是连一丝衣袂飘风的声息也没有。
来人身量中等,一身素净的白衣皂靴,可轻功之佳,却非是寻常江湖武夫。
木裳道,“能找到这里,何必多此一问呢,直说来意吧。”
那人微微一笑,“拜候先生的不是我,是我家主人,家主诚心相邀,有请阁下前去一会。”
木裳不答反问,“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人道,“家主乃玉机楼楼主。”
那人的声音本是平淡的春日流泉一般,提及玉机楼三个字时,语气声调尽皆一变,竟似极为骄傲。
木裳虽避世隐潜,对玉机楼的名号却不乏耳闻,清楚这是于十五年前,振兴于西域的暗杀组织,是从那苍茫的碛日黄沙之中构建的参天沙堡,不知何时竟已密匝中原?
他不动声色道,“我与玉机楼素无往来,贵主的诚心怕是用错地方了。”
那人又道,“玉机楼从来箭无虚发,选择在这个时机邀迎,自然不会令先生失望。”
这话听着夸口,却是椎子在沙上的画,火焰里吹出的风,在他心里升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木裳闪电般地想着:玉机楼突如其来的邀约,难道和开月的失踪有关?
青砖碧瓦的一处庄子,座落在镇子上闹中取静的一处坊陌中。
这里原先是前朝一个大官的旧宅,而山河目异,几度易手,已非旧时王谢。
木裳有些疑惑地,随着那个引路的人,走进了这片一炷香之前他曾隔着院墙遥遥观望的院子。
放眼一瞧,一个大大的院落,正中一条甬道,两边有两栋小楼,过了二座重门,是一带曲折廊房,环抱着个抱厦厅屋,对面一个假山石洞,穿过洞去,是一个花园,杨柳画桥,牡丹亭榭,园内造景轩阔有致,这是一个雨后初晴的好天气,阳光明丽而轻盈,透过扶疏枝叶,光点金烁烁的铜钱也似斑斑地洒落。
宅院里走入晚唐词一般清芬雅致的气氛,似能涤净木裳一身敝旧衣服上经尘世岁月相侵的一切油垢尘俗。
另有两三亩竹林,苍霭霭影旆旆的,一磬风声疏疏地舞成了一片绿湖,傍依着暗红色的夹墙,掩着曲折深秀的山石,竹叶簇簇而生,宛若一群群问春的梁间燕,颇有些园田意趣。
他忍不住啧啧称赞,“贵主人叱咤江湖,富贵不可言,难得不见白日锦绣,真是有意思。”
引路人回道,“我家主人说过,竹子根坚,骨劲,看似纤细,却可承受千磨万击,所以他这一生独爱竹,不论尊卑荣辱,富贵贫贱,都从未变过。”
说着将他引至一间平整宽阔的厅堂中。
那厅室之上,楠木为梁,木板铺地,室中间拢着两扇瀑布也似平竖排就的水精垂帘。
风淅淅地吹着,坠地的月白色琉璃珠串,玎珰飘飖,不住地响,在光艳中交舞着变幻,被激起了无重序数也似,把帘子里外隔出了温温凉凉的一场细雨。
两面墙上均自嵌定了一排直棂窗,唯有他进来之处,是拉动推移式的木门,打开门,庭院里的落红新绿,嘘叹空虚的自然声音,一整幅画一般地哗刷卷开。
所谓“城北横冈走翠虬,一堂高视两三州”,木裳只觉神清气爽。
引路者却步门外,道,“请先生稍作歇息,家主很快迎接。”
帘帷前,只铺设了一张坐垫,竹子编织的棋子方褥,在南疆初夏提前盛漫的暑气里,给人以直贴肌肤的冰砖也似的清凉慰藉。
木裳盘膝坐下,透过珠帘,隐隐能瞧见一张燕尾翘头的矮案,倚着一面绘了长松孤鹤的屏风,后面应该另有一间休憩的内阁。
喝了侍者送来的茶水,想是特别从城外拉来的春日乳泉,较之寻常苦茶,更添了一丝甜饴醇味。
他饮了一口,放下杯子,再不看一眼。
心里不是不喜欢,是太熨贴口味,反而失味之中。
这杯茶,这间院子,这些陈设,无一不透露着对他取悦的匠心,而这份匠心,似是知道他的好恶一般亲近着,令他产生了警惕。
不多时,眼前亮起一盏鎏金小灯,橘红色薄纱似的光,拢着一道颀长的人影。
人影掩在珠帘后,虚虚幢幢的,一团轻烟也似。
因为遮着脸,看不清年纪,只有冠子下略露出一绺白发,暗示好有些世情冷暖了。
而那件轻轻软软垂下的鹤氅,分明是方才马车之外的人,原来他竟是玉机楼楼主。
楼主当先开口道,“我有一个不情之事,希望木先生成全。”
可能因为恳求,他低哑哑的声音里格外有一份滞涩,那涩味,透着帘幕珠丝,给他拉近了几分暧昧的距离。
木裳道,“木某不过一个江湖散人,空有樗栎之姿,今日荐作楼主上宾,是楼主的抬举。”
楼主道,“先生玲珑心思,绣口生花,将自己的人生阅历,为世人寓言以警示。我虽是近一年才初来南疆,却早已有闻先生“墨枫惊舞”的风采才华。”
木裳知玉机楼在江湖上眼线广布,对他在曲江楼说书的身份了解得尽,本不是什么难事。
他拂了下别在腰间的折扇,貌若谦恭地微笑道,“营营生计之物,不足挂齿。”
又加重了一句,“跟玉机楼生杀操诸,无惮无忌的声望基业相较,更是荧烛之明。”
这一语听着入耳,却明扬实讽,讽刺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了。
楼主毫不在意,“先生谦和,更淡泊至此,有运筹天下之志,谷玉之才,当得上一代国士,却甘愿屈身伶人之流,难道不令人钦佩吗?”
“玉机楼的消息和情报果然密如织缕,连一些蝉鸣鸦噪的传闻,也都入了楼主的耳,还有话说木某曾位极公卿宰辅,摄持朝政,权倾一世,试问,有哪一朝哪一国的权臣威吏,会连丝织的衣服也穿不起,蝇营狗苟半生,终未成就一事,如今惹来楼主笑耻,我汗颜得很。”
木裳叹道,“莫说运筹天下,我连这个天下是什么样子,天道如何太和,万物如何自全,我都看不明白,先哲讲知天命,可我连自己一生的命运,多得是不遵循不服气不甘愿,试上高峰窥皓月,却只看见自己的忧患劳苦,一如每一个在人事的火宅里炙烤的众生,不暇自哀,又哪里来的资格敢谈天下?”
说着他竟笑了起来,十分开朗明快,那玉机楼楼主似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粗砺砺的嗓子却像是被烫红的烙铁滚过似的。
只听楼主深有感悟似地一叹,“我还以为,木先生是那越国范蠡的百年知己,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木裳淡淡道,“楼主误听他人雌黄一字,才高看木某,不过先人功成身退,不恋权势,此等通透豁达,木某也心有戚戚。名利权势是长满金牙的血口,贪恋闪闪耀眼的光彩,必然也有被咬损吞噬的一日,倒不如淡饭清茶,自有真味。”
“淡饭清茶,自有真味,也不免苦味。”
楼主却不甚认同,“木先生视权力为虎牙,我只当作丹曲,其气臭恶不可闻,可若利用得宜,便能化腐朽为神奇,权力本身只是一个媒介,舵梢是握在人的手里,因人而变,却不可因人而废。比如这段时日,木先生苦苦寻人而不遇,可若是拥有权力,手里有千万兵马下士,任由差遣调配,自然可以当机立断,南疆这么个小地方,就是挖地三尺也能把人找出来了,又怎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呢?”
木裳没有回答,实在是不知怎生回答才好——他的无措茫然不是假的,如果带走开月的人有歹意,开月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楼主略带讥诮,“木先生口口声声江湖散人,百事慵懒闲散无心,可曾想过,你躲是非,却躲不过有一日,是非主动寻上门来。”
木裳反问道,“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楼主今日找我,难道也是是非之人?”
楼主挑了挑斜切的长眉,木裳方才注意到那眉毛很是古怪,生长的毛发耸耸得断在了眉峰中央,另一半扫抹的黛石,色泽深重地画进了鬓里,似有意地掩饰着什么。
只听他道,“是非事自然要有是非人去化解,我又何妨代君出命?”
话落他轻咳一身,一个恭候屋外的随侍推门进来,走近木裳身边,呈上一个短脚朱漆的托盘,盘上放着一件衣服。
衣服是开月的,是她前些日子从绮罗香的新购,那华贵清亮的面料,被洗得干净整洁。
楼主看出他的惊疑,道,“先生不必多心,小姑娘平安无事,不过受了些肌肤外伤,这些日子都在我府内休养,我吩咐了侍女妥善照顾。”
略略一顿,道,“实不相瞒,这群匪帮恶盗四处为祸,种种暴害不义之举,我早想替天行道,锄奸去恶,之前有探子回禀,他们会在彩船祭的这一日劫掠朝市,于是我提前派出杀手,在无肠山附近,以及他们的回路沿途下了埋伏,将他们一网打尽。遇上玉机楼,是他们命中应得的劫数。”
他言辞灼灼正义凛然,俨然忘记了自己经营的也是那轻人命若朝霜的损德之物,不在乎“替天行道”四个字说出来是多么虚假。
木裳对玉机楼的相救又是一番拱手道谢。
楼主自是却之不恭,“听说木先生一生孤寡,从未娶亲,这位姑娘定不是先生的娇儿了。”
木裳道,“是木某一个江湖朋友的独生女,自小有些娇宠溺爱,若是给楼主添了麻烦,还请楼主海涵。”
楼主大是惊讶,“劫掠她的匪人是为衅仇非是图财,而那仇,是起于二十多年前佛狱魔王子征伐南疆时种下的祸根,这位姑娘的来历,远比我想象中更要高贵不凡。早闻木先生走遍四海五岳,竟然涉足海外四魌群岛,还是那佛狱皇室的座上客,是我失敬了。”
木裳似乎很不愿提起这些,简短道,“上一代的江湖恩怨,不该由她担负,万幸罹险境而无大碍,否则我必此生抱愧。”
“木先生身具悲天悯人之怀抱,可这世间的因果互有纠缠,福祸各有扶持,她担负了不该属于她的罪因,但她获得的福报,说不定,巍巍尊高,你我加在一起也难以企及。”
因果纠缠,各有所见,乍一听是虚言,但又不像是那些些空茫慨叹的虚言,木裳眉头一皱,一时也搞不清他语内深意何在。
只听他继续说道,“玉机楼跟这片匪帮原是有些江湖上的过节,那日我做了一番恶战诛残的准备,然而,事态发展却不是我预料之中...玉机楼的人先是直捣枭匪窝囤,剿灭了一部分余孽,又在他们的归途沿路,埋伏着等待捕获到猎物的主事匪首,却见他们劫虏了十余名貌美女子,其中就有开月。他们也并不是第一次做这些生掳奸/淫之事,能从这狼窟虎穴里逃出生天之人,堪比火中生莲。可接下来的事,更如吉光片羽,如若不是我亲眼目睹,我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那匪帮诸人,包括首领在内,竟于一夕之间,罹屠戮之诛,踪迹绝灭,无一幸存。”
“肇事者,便是开月。”
“在鏖战结束后,她气力衰竭,昏倒在地,这才被玉机楼的人带回。也就是说,玉机楼不逞解救之功,是她自己救了自己,也以一人之力,血洗无肠山。”
他声音平静,只把“血洗”两字咬得极为重浊,更显煞气残酷。
——那一日的现场,必是对他深有触动。
但是,怎有可能?
木裳惊疑不定,先前开月迎战地痞无赖,他还教育她内自省责,难道是他一直低估了她的武功?
可那天无肠山的情况,他曾亲临所见,已知楼主所言绝非假。
那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又何止血腥刻毒?
“我玉机楼最上流的男性高手,那都是修习最少十年的,独身单杀一百名武功经验皆属中等的匪贼,将他们尽数灭门,要最少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孤瘦少女,年岁根基浅薄,如何将上百名成年男性击毙于瞬息,我也算行走过些江湖,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闻骇见之事。”
沉吟了一下,楼主又道,“除非,她身上具有某些,不为人知,难为世容,却又异禀与神为谋的特殊能力。甚至是,妖佞之力。”
木裳脑中犹如电闪,闪出开月手腕上那一块暗金色的印记,伴随着另一个不详的猜测,他低着头,一声不吭。
他前些日子的担忧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清楚这个印记的来历,契机,原因,就是太清楚了,心头才会一片荆棘野蔓丛生的杂乱。
这个掀起江湖漫天血雨的能力,一度把他陷入了何其凄苦飘零的一场人生之局!
曾经拼尽全数筹谋计算,获得了一个最好的收梢,枝桠间竟是另有细茎分叉,又要生长出怎样令他扎手之痛的恶之花朵?
楼主任由他沉默着,“这就是我今日的不情之请了,我有一个好朋友,是西域一名禅师,道术修为高超而有大能,可收伏任何邪魔外道,亦可解除这份妖邪力量,相助小姑娘恢复正常人。请小姑娘随我前去西域。”
木裳悍然拒绝,“莫说木某非是她的父母,做不了这个主,即便是她的父母在此,也绝对不会同意。”
楼主似是料到这个答案,面上浮起一丝冷冷的浅笑,“所谓不情之事,就是不屑道也,任何人的阻拦,我也视若秋虫病鹤,你既不是她的父母,她的去留意见,也不需要你旁加干涉了。”
木裳只淡应了一声,“噢?”
接着又道,“既然不需要我的意见,楼主何必躬身菲薄地请我来,我一个老头子,肩不能担,无权无势,又哪里有本事拦得住玉机楼的千军万马?”
楼主轻轻一叹,“若我当真带走了她,你岂不是要恨我,虽然这一生,你恨我良多...”
木裳神色一愕,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更想不通他怎么突然涌出这么一份吟骨萦销的伤情来。
忽有侍女近身禀报,开月前来堂屋向楼主问安。
然后环佩叮咚,一道细细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对咫尺内的木裳却根本无视,洒然轻快的脚步,奔向屏风前的男人。
她新换了衣服,轻俏的一着榴红,衣袖翩翩宛如一双蝶翼,曼妙热烈地撩拨着空气。
四遭温度仿佛因她的出现骤升了些,只见她眼中笑意盈盈,“你回来了?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昨天你留给我的‘七星曜彩’棋局,我已经想出破解的法子了,我讲给你听呐,我看这一回,你还服不服气?”
她的嘴唇弧线玲珑得堪似二月春风剪出的绿丝绦,婉婉暖暖地牵住了楼主的双眼,楼主道,“小姐敏慧,更灵气逼人,我布置的几盘棋,都是暗藏杀机的江湖名局,一招不慎,永劫沉沦,而小姐之落子,及锋而试,石破天惊,犹如一只养兵千日的军队,更有不可能的意外一步,在小姐手上,却是因势利导,把不可能化作顺理成章。”
开月挑了挑眉,“那有什么的,教我念书的老师,每次给我的题目,经史书赋,兵法武略,天文律历,比这些要难上许多,在家里的时候,下棋是我唯一被允许的游戏,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书上的字都是干瘪瘪,没有生趣的,可是棋子是灵活的,是充满变数的,每一步或者掉入对手的陷阱,或者在绝境中发掘生机,就像是在战场上一样,那样峰回路转的精彩,我虽没经历过什么是角声满天,什么是烽火照境,却好像手握百万雄兵,还有人夸我,说我筹谋布局不逊那些白胡子老先生,我若是出生在早几十年的乱世,必定也是个知人善任,审时度势的名将!“
听她兴高采烈地饶富兴味,楼主不由一笑,“小姐之志,如神骥出枥,鸷鹰脱鞴,我已经输了一盒金叶子,再给小姐多提几盘,怕是连我这个庄子也要拱手易主了。”
他半是高兴半是自嘲,一旁的侍女轻笑道,“那还不是楼主看重姑娘,才有意试验姑娘的,谁不知道玉机楼楼主按节能歌,穷神知化,最是世上聪明绝顶的,这玉机楼里的高手,都是楼主精心栽培,不光武功高强,更是胆略过人,那也没有人能全数破解这几个棋局的,楼主总是感叹,他那些本事后继无人,这下子真真好了,姑娘的出现,就好像是老天爷特意送给楼主的,这样的人,就是真把庄子拱手送了,那又有什么的,不过,不送也好,金屋藏娇,楼主和姑娘就更亲近了...”
楼主先开始静静听着,听到后面,眼光越来越冷,脸色也越来越青,沉喝一声,“口无遮拦,一派胡言,这些话都可以拿出来在小姐面前放肆的吗?”
说完他遣走了侍女,回看了一眼,见开月双颊一抹红晕,更衬得颜若三春之桃。
而那双眸子也直望着他盯来,亮晶晶的清浅浅的如同一溪清水,映出的心思一颗颗鹅卵石也似闪烁发光,让人一眼看到底。
——那样一种热望,一种期盼,都是可以让他一眼看穿的。
他温声道,“留给你这几个棋局,是因先前你遇袭匪贼,薄伤肌理,在我这儿调养了一段时日,担心你烦闷,便以游戏聊以消遣,而医生跟进医嘱,你外伤痊愈,皮下淤血也已经散去,今日后便不必深锁闺门了。”
开月坦然道,“你每天都来陪我,和我下棋聊天,又怕我不适药苦,还换着花样地吩咐厨子给我药膳滋补调理,我又不是坚冰作的心肝,你的体贴用心,我都懂得。”
“这儿是我的私人住宅,小姐又是我上宾,哪有怠慢冷落客人的道理?”
楼主道,“蒙小姐不弃,暂居寒舍,这里虽谈不上奢华艳丽,衣食用度也宽足有余,倒也不至于失了礼数。”
“左一个寒舍,右一个礼数的,你这些话,怎么突然又生分了?”
开月似有不解,却偏着头一笑,尽是纯稚之态,“玉机楼就是百千般富贵,对我而言,顶不过是头上的一支珠钗,自小到大我见得最多,是那些碧瓦金砖的屋子,还会当成什么稀罕物件儿吗?就算堆满了珊瑚树琉璃瓶,真跟我的家一模一样,哪里都屏息屏声的,我做什么都像被绑着一条百链钢似的,难道就能讨我的欢喜吗?我喜欢这里,是因为很特别,这份特别,是有一个人,他很厉害很有本事,会陪我做我想做的,玩儿我想玩儿的,他对我上心,又知道怎么最哄我开心,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不缺华服绮罗,可是他,是我使尽金银,也买不来的...”
楼主似想不到她这样直爽,素来伶牙俐齿的竟也陷于口拙,慢慢道,“小姐咏絮多才,宛如阆苑仙葩,在下无以折服,蒙小姐青眼相待,当真幸事。”
开月挽住他的胳膊,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那我要你,现在立刻陪我。”
楼主微一颔首,话锋却突地一转,“可惜我过些日子就要离开南疆,我再多款款盛情,琮琮真心,想留小姐,也留不了几日。”
开月手里不觉一紧,急道,“你要走?你要去哪里?”
楼主道,“我要回西域,玉机楼的根基不在中原,更不在南疆,我不会常常待在这边。”
这是个极陌生的名字,陌生到她努力在脑中搜索关于它的知识记忆,企图在他面前做出瓶泻之言的样子,却只是张了张口,道,“西域?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好玩吗?”
“西域是很有意思的地方,也不比南疆要冷清,只是和这里的烟雨楼台,花柳满川的风情,大有殊异。”
楼主道,“那里有健硕的骆驼,有无垠的沙漠,有香甜可口的葡萄美酒,还有很多很多,朱唇赭颊的美人。那些美人都穿着异族的服饰,衿袖狭窄,腰身束细,每逢节日的时候,美人们迎合着弦歌翩翩起舞,身姿曼妙,她们的皮肤像雪一样白皙,跳起舞来,就像一片片流风回旋的飞雪,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神驰荡。”
他的瞳子异彩涟涟变幻,仿佛被哪一片飞舞的裙角牵动着,梦昧似旋转进那回忆的涡流中了。
“异域风情的美人,那又有什么稀罕的?”
开月撇了撇嘴,又是倨傲又是骄矜,“我们四魌群岛的美人,也是个赛个的仙肌胜雪,一样是充满新鲜感的异域风情,哪一点输给大漠上的女子了?”
“世间美人如琪花瑶草,纷披满目,观之不尽,可我只喜欢,一种美人。”
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要聪明,要不附庸媚俗,每个举动,总是要高出我的期待,这令她显得很特别,甚至那些孩子气,也染上了她的颜色,而独一无二。她和我心意相通,跟她在一起,是一件如沐春风的事情。”
开月眨眨眼,她心头欢喜,眉头却佯蹙着,“你若是去了西域,可是没有这样的美人。”
楼主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这样的美人,视之盈目,孰者克尚,她不经意地走进了我的画,一颦一笑,都是笔尖划过纸笺的声音,我想把这样难求难遇的风景留在我的纸上,让我的生活,也变得独一无二,所以,我希望她和我一起去。”
开月喜动颜色,下面“我想和你在一起”几个字她不好意思说出口,顿了顿,才接道:“那你能带给她独一无二的快乐吗?”
楼主沉吟了下,“我能保证,这会是她的一生里,最特别,最永不忘怀的记忆。”
这边两人旖旎情长亲亲热热,那边忽听一声低重的干咳,开月侧头一看,帘后另外站着一个人,人还没开口,一张脸上神色,是吞了十只苍蝇也似的可恼可厌。
开月讶然叫了一声,“木老头,你什么时候来了,你怎么跟个木头似的,一声不吭的?”
木裳冷冷地反问,“重要吗,还有我插话的余地吗?”
她种种小儿女的痴嗔情态,竟都被他一览无余,开月发烫的耳根一下褪去温度,道,“今天是我让楼主把你请过来的,前些日子我受伤休养,没有及时知会你,那现在我要亲自告诉你,我决定留在玉机楼,过些日子,我还要和楼主一起去西域,楼主告诉我,那里很有意思,比南疆还要好玩。”
“去西域?南疆容不下你折腾了吗?”
木裳委实想不出这孩子为什么跟吃了猴子肉似的,总能花样翻新地惹出些新鲜麻烦来,眉头一簇,道,“惹出这么多事,你不知收敛学乖,反是变本加厉,为了自己的玩闹私欲,肆意无忌,要和一个刚认识几天的陌生男子结好,甚至私奔他去,女诫有云‘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些话,怕早就被你扔在来南疆的路上了。我也不跟你谈什么妇德和羞耻心,我只问你,此人的来历和身份,你又知道多少?”
这话说得令人无法招架的粗暴难听,开月只气得一张俏脸煞白,“早在我第一次去绮罗香,我们就打过交道的,他不光救了我,还救了我两次,我跟他之间缘分深种,本就不是什么陌生人。这段时日他对我有多好,多用心,你又没见着,就像个哑巴似的乱咋呼,你凭什么?有楼主在,刀山剑林我也不怕,我和他相识虽不长,但心意相通,一成知己,那叫‘一日心期,千劫不消’,你一个木头疙瘩,就会动嘴皮子教训人,又懂什么?”
“是用心,还是别有居心?”
木裳似有深思,不由眯着眼重新打量着玉机楼楼主,语气中有着浓烈的嘲讽,“我是一无所知,也不清楚他和你说了些什么话,那些糖芯儿里扎着玻璃渣的门道,我是块硬邦邦的木头,自然不懂。不过我能保证,你的半只脚已经踏进了刀山剑林,你继续留下去,不要说他,更不要指望我,没人能保得住你。”
开月又要瞪着眼反驳,楼主抢先道,“木先生所言极是,没有人会无缘无故,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人是利己的动物,这是万古长存的警示寓言。”
然后他一转头,依旧笑眉笑颜地看向她,“很多时候,越是熟悉亲近的人,越是不能保持绝对的信任和依赖。就像火焰,永远是离你最近的外焰最烫手,而揣在怀里的蛇,就算你暖他寒体,他也会在第一时间内,把尖牙伸向你的心口。陌生人只能伤及肌理,只有亲者,最了解你的软肋,往往直击本心,一针见血。”
这分明是他在做暗示:他不值得信任,而木裳更是那竹筏子上的差信,四面都靠不住的。
开月心中一跳,轻声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佛狱的王女,从你救我的那一天,我就没打算瞒着你,可我也从来没有用这个来历,限制我们的交往。现在我也实话告诉你,他的身份,是佛狱的肱骨重臣,曾经位极三公的凯旋侯,娘亲说过,他忠诚赤心,没有比他更靠得住了。”
楼主听而未闻,自顾道,“凯旋侯是世上最忠诚的人,他数次消除佛狱战祸,挽狂澜于既倒,可他那么清白正直,却被四魌明诏公示地流放海外,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开月一愣,佛狱上下都知晓,当年凯旋侯是自呈奏本挂冠引退,可没想到,他竟是被高贬至卑,黜赐为庶人,才不得不放逐的!
木裳沉着脸,“十五年前因薄巾关法令,我得罪戢武王,被永生永世驱逐,强制海外不得归返,这是其一,更有其二,是我自己决心要走。我若是坚持留下来,任凭碎岛乃至四魌,能奈何得了我吗?”
“凯旋侯真是二十年如一的大气魄,好风骨。”
楼主扬了扬眉,“堂堂一国三公,又是被咒世主亲赐的侯位,功高而佐命,却自许一时意气,把后半生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埋进寒灰里去。佛狱和碎岛两兵交战,哪有不红脸的王将,在戢武王面前,寒烟翠却是庸懦怯弱,连个保下自家臣子的本事也没有的,任由她最器重依仗的人,一支孤烛愁吊影,空对最思念家乡的方向,年年伤魂又一春。这难道不反常,与其说是凯旋侯舍己救国,更像是,寒烟翠乃至整个佛狱,对结果早有预见的,互为心照不宣的策划,只是不知在这场达成了各方共识的交易里,凯旋侯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只有秘密才能交换另一个秘密。”
木裳一下就抓住了楼主的言下之意,目光尖锐的一根针也似,“若是我能解释我离开佛狱的缘由,不知玉机楼楼主,敢不敢解开脸上的面纱,让和你心意有通的‘亲友’,看一看你那不得自见于昭世的真实模样?”
略略一停,他的声音忽极端冷静,“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为了保守它,压抑自己,楼主的秘密,是每当揽镜自照,照而不真,用那薄薄的一层掩饰内心的阴郁和耻辱,你不想向它屈服,可它毕竟影响了你的一切,你过去的失去,和现在的拥有。”
屋内空气忽然被抽干了似的死静死静的。
有那么一刻,开月感觉楼主的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慌忙扯住了他的胳膊。
搬了搬他修长白皙,因出神略有些僵硬的手指,开月说道,“我们相识以来,你都是蒙着面的,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你是害羞吗?你的手这么漂亮,你的人也一定很好看。”
说着她天真烂漫地一笑,伸手向他面颊拂去,未及面纱反被他抓住,惊讶之际,触到一个眼神,深邃幽冷,宛若冰封永难苏醒的湖面。
却从未见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好像这些天来的软语温存,厮磨说笑,好像刚才那个把乍现当作永恒的许诺,都无法给那水面下幽暗而孤寂的深泉,送出一分绚烂的暖流。
开月心中一跳:难道木裳所言属实,他的脸上果然藏有某些不肯使他人与闻的秘密?
木裳早有所料正中下怀,又道,“我不是赌徒,可是今天,我很有兴致做一局庄家,开月,你有你的想法,我只想给你一次重新翻牌的机会,因为我知道这把牌的牌底,你没有赢面。若是玉机楼楼主有胆量揭下面纱,你就不需要跟我回去,我也绝不多言一句驳责。可若是他坚持藏私,那就不光是他不磊落,他对你保留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个秘密对他如此重要,是不是你不足够的了解,你跟他之间的信息不对等,才误导你对他的判断,这些并不是一个足够站得住脚的,你留下的理由。你见不到一个最真实的他,这是不公平而且危险的,你要立刻和我离开,不能再靠近玉机楼一步。”
他说得直接,却是一种字字扎到肉里的真心实意了。
开月有无数疑惑,比如为什么凯旋侯会得罪戢武王,当年薄巾关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比如他俩人明明才刚见面,而熟稔的每一个眼神都倾盖如故,那仿佛从多次短兵交接中获取最有力的情报一样得到了进攻的信号。
可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注目玉机楼楼主,双眸黑得惊人,那黑色又有些讳莫如深的发蓝,如这世间所有无法解释的事情,却把他砌进更深的期待里。
——期待一个答案,一个坦诚。
楼主那温润如水的眼睛却没有看她,眼角下垂的弧度,像一个美丽的开端在静静闭合。
这是把每一个人的心绪都如煎沸水的顷刻,而桌角的掐丝珐琅香炉,飘出脉脉轻烟,似乎卷走了很多盈尺之间可以挽留的东西。
那一炷香烧得藕断丝连,他还没有说出话来。
开月的一颗心渐渐沉落,目光也变得黯淡朦胧,“你说要给我快乐,那就和我分享你的一切,你不和我坦诚相待,是怕我知道什么吗,难道他说中了,这个秘密很重要,你在担心会影响我对你的看法,甚至会影响我和你之间...”
楼主这才缓缓开口道,“他说了什么,我不在乎,你也不要在乎,因为站在你面前的我,每天都能陪着你的我,就是真实的我,也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坦诚,你切切实实感受到的,关心和快乐,是最接近真相的,那才是你留下来的理由。我说过,我的人要和我心意相通,就是相对无言也能接收到对方希望传达的,而两个人之间,一旦有人需要做出解释,代表着信任也随之崩塌。”
一番话说得天经地义,让人反驳不得,开月呆呆地听着,或许她真的太冲动了,或许他是有万不得已的苦衷,可他越是像教书先生也似一板一眼地把道理梳篦,越是凸显了一份,无意趣的,极力掩饰的虚弱,那些描金漆玉的漂亮话,也只把不合理当作秩序感来强迫她咀嚼。
这个秘密,赋予她的好奇心,冉冉升起,变得毫无道理,她的情绪,感受,和所有带来确定的可安的要求,霎那间重如千钧,也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她犹是心有不甘,道,“如果我和你去西域,难道你就一直,对我藏头抹面的,面纱再单薄再柔软也是一层隔阂,我只想看清你,再离你近一些,我这么想,又有什么不对吗?”
楼主抬起眼,眼中只有近乎默然的平静,“如果这是我最隐私的地方,像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给别人任何,把尖牙咬向自己软肋的机会,我这么做,也是在保护你。”
“你们,你们又是谁?”
她脑子一转,猛地回头,对上木裳深深的一眼,又担忧又歉疚的异色,却不知怎地令她心头冷冷一惊!
“什么意思,你是在防着我?”
她失声叫道,“难道你们,早就认识的,是合着伙儿耍弄我的?”
此言一出,楼主默然不答,木裳也嘴角一瘪地噤口着。
门拉开了一半,月光雪练也似地照进来,打在木裳的身上,那干干瘦瘦的脸上显出一种特别的黯无光华的苍白。
此时他心里比月光还要透亮,这玉机楼楼主的本意,不是要为她治病疗疾或是带走她那般单纯。
是要在她和自己之间,埋下龃龉疑心来!
“他不能带给你快乐,他给你的,只有一副伪装的面具,和面具下你永远看不清也看不懂的神色。”
木裳似忍无可忍地叹道,“这场闹剧该结束了,回去罢。”
开月的心情如同走了一趟最高耸孤绝的山峡,站到半山腰上,回首峰顶风景如画,而失去了往下走的气力。
“你...你们...当我是什么!”
她一句恨恨说罢,再不看他,也没有搭理木裳,一跺脚就跑了出去。
木裳一愕,旋即转身追上,却听帘子里的人一声干咳,“十五年前,我派出的探子回报,佛狱高层出了一件异事,那沉眠深海的凯旋侯,亡者出九泉睹白日,渡魂而归,辅佐佛狱,扶定倾危,在寒烟翠诞下双子之后,抵御碎岛的入侵,并结束了和碎岛的姻亲关系。我原先不相信,世上竟真有死而复生一事,探子又说,凯旋侯是寒烟翠亲自从慈光接回来的,我就明白了,那个人是你。遥想当年,你暗算咒世主,伏杀凯旋侯,种种壮伟奇崛,俱往矣,而帮助佛狱,鞠躬尽瘁,任劳任怨,甚至和戢武王雠怨,不惜同四魌决裂,现在又为了寒烟翠的女儿,一个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的陌生人,万里奔波,莫非是伪装一个身份久了,高于习惯,成了本能,连自己也信以为真了。鸾仙海一战...以后的你,一度自染疯魔,更白首忘机,自废至此,我虽不意外,还是忍不住深感痛惜。”
语气中颇显沉重。
木裳简短而冷淡道,“我怎么活着,和玉机楼楼主无关吧。”
他声音一停,“利用一个年纪足以做自己孙女的小女孩的感情,楼主手段,早二十年前更魑魅已极,我若是感到意外,也是我高看了你的良心。”
楼主叹道,“师弟,你果然还在怪我...”
木裳不耐烦地打断,“前尘旧事,皆如云烟,枫岫主人早已深埋薄巾关,楼主想凭吊故人,我想佛狱,欢迎之至。”
“这件事,我的探子也跟我提过。”
楼主闭了闭眼,好像回忆起初次听闻,带给他的触动,“不管是埋葬一颗心,或是一段过往,我只看见了,在那一场私情和天道的角逐下,你的疲极,失败,虽生犹死。当日你越是笃贞,急于挣脱命运给你的难题,越是显得现在你要面对的是多么不合理的荒谬。当佛狱的后人,再度重现你的视野,当那股害你之深的力量,再次影响你的人生,这难堪的周而复始,颠仆不破,都是现在的你,无法申诉的尴尬处境。”
木裳眉头微微一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件麻烦事,但看玉机楼楼主的态度,明显是要依仗江湖势力,插手是非,纠缠纷扰了。
又听楼主道,“历史总是重蹈覆辙,盛衰有时,成败无常,不为人命。你看不清你的命运,命运却洞烛无遗地把你审慎,如同当初你从未预料到拂樱的死亡,你永远也无法将一切安排成你最希望的走向。”
“不管我的生命如何因为那件事,发生了颠覆,从二十年前到如今,我的责任只有一个罗喉戒玺,私情只有一个拂樱。”
木裳冷冷道,“不管天道如何运转,你的希望也永远不能实现。”
看了楼主一眼,他分明早已猜出了是谁,那一眼的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既有讥诮,更多的是一份天长地久的憎恶。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去,留下楼主怔怔地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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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节省结尾的章节,集中更新而每章增加了字数,所以慢了一点。
最早这部分的设定,41和柚子的夕阳重逢,是“纵使相逢应不识”的那种,41帮他救了佛狱后人,互相给予“一笑泯恩仇”的祝福就擦肩再见了,彼此保持一点成年人的体面和读书人的优雅。
最终还是忍不住展开了一些,觉得41这种性格做不到不给柚子找麻烦,又是东山再起志骄意满的,怀有一种“之前我输了但我现在有本钱赢回来”的心态,另一方面,如果柚子回忆起41对他做过的事情,也一定很难忍住不恶语回击。
开月被41吸引这件事,一个是我的恶趣味,从心理上也说得通,缺少父爱的女孩,被这种很会包装自己的成熟男性引诱太容易了。
一个是小女孩的成长,情感因素多少有些影响,又不想在最后再加入新的角色,就只有利用老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