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作者:金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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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去来兮


      回到侯府,枫岫把那道意义殊重的御旨塞进了书阁,顺手便要拿起常看的经史古籍收了,伸手书案却是空空,不知何时那些习惯胜作空气的笔墨纸砚早被他并皆规整,紫檀木的桌面如可镜视,一片明敞敞的干净。
      ——干净的就好像他从没来过,和拂樱相识相交遥远的一路也从始至终干干净净,长天澄澈,心如青莲色。
      所有霉湿腐烂的记忆,他曾以可怜可悲的疯癫姿态抵死遗忘,可这座城,这间屋子,最恰淡的暖流也似温热了记忆里冻结的痕迹,弥补了与梦之间的断崖,把温柔寂寞的水声,不忌过往未来地传送,向那片他永远无法抵达之处。
      抬眼四顾,白墙漆门,拱斗抬梁,一如他初来侯府时的样子,可总有什么地方终究是大大的不一样了。
      他低声道了句,“是时候了。”

      第二天他把小芙叫来,吩咐她替他整理远行囊装。
      他很少如此郑重地交待差使,却只寥寥数语,现季冷暖合宜,备三套内外衣裳换洗,其他无甚要紧。
      一年前他孤身涉足佛狱,两袖清寒囊橐萧萧,一身体面主贵的衣饰鞋袜都是寒烟翠命人按照佛狱司制急夜赶制的,没什么要紧的私物殊重留意,轻装就路,却也容易。
      小芙挑掇了几件近期新做的锦袍,便茫然地纠结着手指,只是出游也还罢了,他显然没有携带随从的计划,若他当真丢下她跑了趟三年五载的鹏程万里,她这个被寒烟翠冷弃废黜的使唤丫头,难道就要从此寄卧空宅,长伴幽寂?
      那真是,要把她生生给憋死在这里了!
      接着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秋来晴明的好天气,忽然有些羡慕枫岫挂冠而去的潇洒自由。

      什么是自由呢?
      是不入高城百尺楼,不饮黄金罍白玉杯,是不以窃位偷安谋私的高尚,轻薄功名富贵的清峙。
      ——是一份不为以富贵物质判断价值之物奴役的,断。
      亦是在浊世里滚了一身和泥渥漉之后,红尘有幸觅一眼水井静静浣洗,给所有因为摧折消磨而出的灼痛伤痕以一夕清凉的慰抚。
      ——是一份掌控着于所有不经意中获得最想要状态的权利的,适。

      枫岫有实现这一切的能力,他以远行的姿态定义自由,在沧浪云水间泛一叶扁舟,浮沉烟波浩渺的无际,把萧散的半生,汗漫的光阴,都付与百川向东流逝。
      是远之将行,还是远之必行?

      枫岫正罕见地没有把自己关进书房,站在廊下莲花池畔,手握一只木碗,每次拈一小点,悠悠然地往池里撒着鱼食。
      这还是他在侯府一年余来头一次抽身书案事务,随意蹉跎地耽玩着。
      碧玉也似的池水中,一群锦鲤团团攘攘地唼喋,他低声一叹仿佛自语,“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是不是你们也同我一般,思念一个跋涉千里的自由,一场华发苍颜的归途?”
      听得他说出归途两字,声音比平时轻巧,从水面晴波的涟漪乘风传送,送向一个令他千寻万念,魂梦将召的远方。
      小芙心中一奇,什么是旧林故渊,这归途又是什么意思?

      听得脚步声靠近,枫岫先开口问道,“我的交待,做完了吗?”
      小芙老老实实地摇头,枫岫又道,“身为一个服侍丫头,我的话,这么难办吗?”
      “说是服侍,也就是端个茶洗几件衣服,有什么难的了?”
      小芙唇角一撇,“怕是以后,不单您无官无事一身轻,我也是散了笼头的马,要多舒坦有多舒坦。”
      口口声声的舒坦自在,语意里似发表着不满,枫岫冷哼了一声,“听过懒之一字丢不开,没活找活的人倒是金贵,你若真想伺候我将行去路,我自然不嫌多双碗筷。你的心思,我大概也猜得些,凯旋侯府里再如何衣食饱足的安逸,绣柱粉壁的富贵,也是一支描了金的笼子,这个笼子里,有的人拼力撕咬,逃出去又被抓回来了,有的人终其一生不曾下口,不曾挣脱控搏,因为那绳索牢笼,根本是他自己套上的。可是你,你青春年少,来到佛狱本就是你人生一段不和谐的插曲,为此深囚雕笼,困陷一个不属于你的巢臼,实在太过冤枉。”
      他没看向她,口里却叹喟着说出这些,仿佛这段日子的朝夕相处,真的生出了几分熟捻的主仆情谊,和那超越阶级身份之上的理解。
      这样的理解无害更无改变现况的实质,却是一小簇火苗一样地煨在小芙的心坎上,虽然她不曾切实地了解过他。

      半晌不闻她出声,枫岫转过脸来,话锋一转,“只不过,千山万水,弹指倾去,再回佛狱却不知何年何月,只要你放得下句芒红城的一切,自也由你,爱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况,原本你就是寒烟翠赏了我的,你跟着我自是天经地义。”
      他眸光流转,颇有深意,小芙心里怦的一跳,想都不及想,“要是我放不下呢?”
      “放不下,也只能由你。”
      枫岫哂然一笑,“你当然放不下,否则你又何必赶回来?”
      笑中尽是了然洞彻之意,“当日你出卖情报给戢武王,人已经跑到了红城郊外,就势找条船出鸾仙海离开佛狱,从此‘长揖尘埃去,逍遥物外乡’,你能设计机会和戢武王见面,我不信你没给自己安排退路,反正碎岛和佛狱成败输赢,也都跟你没什么干系了。你意在图利,不图其害,领了戢武王的赏银,却多此一举地折回幻空之间,重新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你这般自寻死路,到底为了什么?”

      从未想到枫岫连她和戢武王之间分寸锱铢的交易细节都尽在指掌,她平日口齿伶俐,心思机敏,此刻却只是干巴巴地反复,“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我不是佛狱中人,可我就是想回来...”
      枫岫说得不假,折旋佛狱根本脱离了她为一己安全抽身而筹思的计划,是她亲手种下的变数,当最坏的结果可以预测,是她亲眼看着自己走向风暴中心的急湍,情性甘愿,再抽身不得。
      她明明可以不回来...她为什么要回来呢...

      一双黑漆漆的眼瞳盯着斜阳中的漾金秋水与秋水中永远宁静的天空,她心里却一阵乱麻似的迷乱起来。
      小芙伸手枫岫手握的木碗,抓过一大把鱼食,突兀兀地,恶狠狠地,挟怒泄愤也似,把烦恼之事都绝无遗逸地,望空一抛。
      在她拼力之下,砸皱了池面一圈豰纱般的碧纹,一荡一荡,她的心口也被什么东西刺着了,微微一疼。
      她知道自己怀揣何物,于她有多弥足珍惜,这样的刺,哪怕是刺穿了骨骸脾器,也渗出一丝甜饴,甘之欣然的。

      然而此刻的感觉,却是一根极细的丝线拉动心弦,掺入了极为陌生的,充满致命而危险的能量,不可控地爆裂开来,把心底最深处的疯狂欲念都訾娓无絜地引爆。
      那是拔钗剔焰,雏凤破腔,琼苞碎打,杜宇啼红的一痛。
      一痛之下,长久梗在胸口的阻碍也都统统冲破一概抛弃,此后礁岩崛起,鬼神雷电,掀起万丈浪。
      水中不成画面的乱影,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轮廓宛然透晰,一颦一笑,碧玉容颜,栩栩就在眼前。
      ——所有的郁结,迷惑,混沌,在那一刻也都昭胆如晰。
      她恍然惊觉,真情和实感,是瞒不住的。

      她脸色骤变,从怀里摸出一块白布,白布上腥红殷然,溅上几滴血地把真情和实感残忍地具象化了,萍踪偶然,鸿爪雪泥,存在过的东西,终是会留下不可消磨的印迹。
      打开一瞧,一根金黄色长针明晃晃的,拈针慢捻时,一片璀璨光华皦皦流动。
      枫岫一旁看得真切,突然开口,“寒烟翠的桃花金针,自她研习兵甲武经后特殊打造的,最得手兵器。是你从幻空之间...拿出来的?”
      五年前寒烟翠为将兵甲武经的内功心法融入技击之术,穷极最冠绝佛狱的锻造师,以霄汉山的千年玄铁炼制出一件坚不可摧的暗器,因外在形状宛如一只随手折得的桃花而得名。
      再看那根针,一半细若梅夏时节的丝丝雨落,另一半果然镶了一朵肆开到极盛时的桃萼,圆形重叠瓣以风采披曳之姿大胆雕饰,明艳艳的,夭娇娇的张扬着,当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小芙却神色淡淡地不置一词,深知这个精致华美的外表下藏着怎样欺石裂罅的峭利。
      那是她,曾有幸见证过的光荣盛景,被她在心底隐秘而认真地标记,每当想起——似乎很久远了,会回到那片把亭台玉树,把每一个人的模样都镀成钻石黄金的金色里,看着一个娇俏却飒爽的妍姿,澈净明通得浮凸而出,又在她的眼底辉煌镌型。
      ——原来曾这般接近,原来曾何其有幸,向永恒借来的片羽一瞬,融进一个人最闪亮耀眼的华年。

      她记得,那个清悦的声音说,“这一式,桃雨飘红金明灭,春山魂,洗人间。”
      那一天是寒烟翠将兵甲武经的修行领悟推至更精进一层的高峰,更是创出了一个崭新的暗器手法,漫天桃雨洗人间,神乎其游刃,防无可未然。
      桃花针从天纷扬飘飞的声音是悄悄流淌的无声,传来美妙的天籁是明灭不定的金色。
      金针到处,万象如拈,不同于落花坠素的旖旎柔曼,是有力的快,有力的直,晃人眼的花灿中,针雨无可抵挡,无孔不入,尽挟吞噬人命与安宁的气势。
      小芙不懂技击武艺,只被这气势风采压迫得呼吸两难,更令人神为之夺。
      那桃雨合着万顷阳光,一洗年华倥偬,一洗宿昔秋颜,一洗无穷战乱与流离,穿透满园缤纷繁骛的枝与叶而来,恢弘肃杀,却又华美绝艳。
      她一时看得心里怦怦乱跳,为了这一景致的无可比拟,也为了寒烟翠凝注在招式中的精神意志。

      她记得,当时守护侯对这个招式不吝褒赞,寒烟翠的神色却极深沉极复杂。
      说的是什么?
      ——如若我早能悟得此招,那一夜的鸾仙海,不至如此...
      话没说完,空留哽咽,些微的恼怒愤然,更难掩一份提灯照路却路绝踪灭的悲凉。
      是多么伟大辉煌的功业勋名也无法浇平的块垒,压在胸口,终难将息。

      这一失神,寒烟翠竟全然忘了手中开刃威煞的暗器,锋利淋漓地顺着掌心割将下去...
      那双手,一双纤纤细手曾在每一个清晨对着铜镜抚弄着七尺青丝,指间的划动轻柔滑顺如一脉春水,冲过了一头漆黑光亮得泛出匀净的青缎,是芳菲渐尽的四月间徜徉烟霭缭绕的溪涧,皱着极细的波浪地卷着错落的桃花尽日地漂流,柔糯糯地,暖融融地把美好,欲望,肉身,把生命里所有留不下又舍不得的事,都交缠住。
      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手,莹白如玉,修长优美,人间最心细风雅的匠人,也雕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只可惜,毫无瑕疵的手也就此落了疤。
      听说,当年出嫁碎岛时,寒烟翠曾亲手绣了嫁衣上那只翙翙其羽的火凤,精妙针工不输中原江南织女,可如今,嫁衣深埋箱底,脉脉针技全化成了狰狞的,酷戾的,令人齿冷的杀机。
      她拿在手里最频繁的,不是一只绕指弯柔的绣针,而是杀人于无形的冷针。

      这一双本该日日流连世上最美丽图案的手,为何要主动忍受连一个男子都未见能承受的练功苦楚,甚至沾染那浓重残杀的鲜血呢?
      难道就为了四个字,不至如此?

      她这么没边没际地想着,思到此处,眼睛里就似被回忆中的那双手遮出云翳地黯淡下去了。
      好半天小芙才回过神来,道,“她为勤于日夜练习暗器之术锻造大量桃花针,想来也不会在意少了根许。”
      她的声音形容俱都木然然的,偷盗宫中器物论罪重可枭斩,枫岫换一个“拿”字委婉淡化,并不点破,她甚或感激他瞻顾情面,不打算揭存这件事。
      ——这本就是她最隐秘的一点私心,她原也是想瞒一辈子的。

      “桃花针虽不是那刺虎斩蛟的宝剑长刀,锋利狠辣也并世无俦,你却将它收进怀里,随身携带。”
      枫岫抬眼瞧了瞧她,“你该庆幸,寒烟翠没有在暗器上淬毒的习惯,你就是一意寻死,也大可不必如此。”
      小芙红了脸,急欲辩解,“我没想寻死,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为了练功,伤了自己。”
      许是意识到这个理由太过牵强,她咬着嘴唇,似要咬出血来。
      “你也说了,她练功的决心甚是坚笃,缺了你这一根,又能改变什么呢?”
      枫岫摇摇头,“她不伤自己,就要被人中伤,江湖刀剑无眼,高位者更是要面对多如彉弩的圈套和算计,以危为安,慢慢就会变成以未安而忘危。其中风险,你自然比我清楚,这一次,她能从戢武王的算计里保全佛狱,就是她用血的代价,以痛易安换来的。”
      小芙低眉垂眸,怎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她静静道,“我只想,‘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罢了。”

      这是一首中原旧诗里的首句,整首诗流润着从未停歇的思念之情,那个“梅”字巧妙点睛地指代了诗者寄情的心上人。
      枫岫当即恍然。
      自欺欺人的安慰,不就是寄情于自我幻想,比现实的境况更能假人于满足?
      所谓寄情,离不开婉转沉重的一个“情”字,想来这就是她把一根冷若冰霜的杀人暗器怀揣如藏珍宝的原因了。
      ——那么她的不畏艰险,一意折返佛狱,是不是就为了那一朵踟步遥望又不可企及的“梅”呢?

      他暗地里一推想,突然道,“如果有一天,可能不止一天,你要蹉跎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岁月年华,为你回到佛狱这个轻率的决定,付出从没想过的沉重代价,你会后悔吗?”
      小芙微微一怔,答得意外的冷静又坚定,“我犯下许多错,女帝要责难惩罚我,难道我不明白吗,哪怕她当真斩了我的脑袋,我也绝对不说一个不字的,当日进府时,我向大人保证的事情,坦明的心意,字字千钧。这个决定在大人眼中或许轻率,但就算是个金笼子,也是我亲手套上的,大人提及的自由,我说不动心是假的,可我回来了,就没想过离开的。”
      枫岫微一皱眉,又道,“你很自信,可很多自信,往往建立在生活信息远不够丰富的前提上,遍尝世味才得至髓体会,那时候,苦痛折磨,什么都晚了。你血气热忱的一句话,换来的却是一辈子,漫如浮云一辈子的孤寂——我现在告诉了你,那才是最坏的结果,比任何你想象的惩罚都要可怕。你以为你舍弃的只是自由,你舍弃的是人生,一段在正常轨道上平步高阳的人生,在你自己的手中崩溃至黑暗。不嫁人,无子嗣,年少时得不到男女欢爱的幸福,年老时,也不会有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很多人世间最简单的快乐,都不是你能够拥有的了。你见过幻空之间那些前朝遗下的白头宫女,她们以抄念佛经消磨度日,很可怜吧,因为此世已没有可以憬望的快乐,只有寄托一个以勤积福德求报改命的来世。当你回到句芒红城,禁锢在这个空空荡荡的侯府,已经步入和她们一样可怜的命运。难道你要临死前,面对镜中鸡皮鹤发,回首昔日红颜,怅叹这一生受樊笼所累,一生一无所得,方才悔不当初?”
      他说得不紧不慢,却是小芙进得凯旋侯府以来,听过最长最用心的一句话。

      她抬起头,惶然地看着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只觉得他所说这么严重的事是自己从未想过。
      她一时默然了,如果当日她拿了戢武王的钱很合时宜地离开,现在已经渡海入中土,在一个远离尘嚣纷争的小村落,置办一处幽静精致的宅院,过着不饰绮罗金钗却也衣食无匮的生活了吧?
      那个小院子,她曾抱过那么天真幼稚的幻想,不会像凯旋侯府这般堂皇气派的气象,只要瓦石坚固不惧风雨,把人生中所有细细碎碎的,哪怕湿冷褴褛的东西都护在一寸屋檐下,然后,搭一个荼蘼花架,在初夏的傍晚她倚藤而坐,看着荼蘼引蔓垂梢落下,一定是很轻松怡然的滋味吧。
      所谓自由,不就是自也由我,有能做自己的运气,也有敢做自己的勇气。
      遥远的愿望轰然彤塌,有一个声音却在沸乱如许的现实里愈加坚守着定力,她的回来,难道算不上是敢做自己?
      算不上一份,于更好最好中舍得却来遇适然的自由?

      心头烦恼如切冰破雪,登时消散,她一双杏眼漂亮又无邪地凝视着他,认认真真地说道,“子嗣婚姻,男女欢爱,这些我都没想过的,于我也不是顶顶重要的,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去红城,我心里一定难受的要死掉了。那天在鸾仙海边,很多事我懵懂未解,却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这辈子都再也回不了佛狱,还不如就淹死在海里算了,如果再也见不到...那个人,那才真的是没有可以憬望的快乐了。难道就要为了一个未来虚无缥缈的,可能发生也可能不会发生的遗憾,忽略当下最切肤的感受吗?大人说我一无所得,可什么又是得呢,追寻此时此刻最迫切的憬望,难道算不上是最真实的‘得’吗”
      略略一顿,“我坦白说,大人这把年纪还没有成家,过得也不是那麻将桌一样四平八稳的人生,我书读得不多,也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人又怎么好意思用自己不在意的教育别人了,难道大人不后悔,白天没人说贴心话,晚上没人暖床?难道大人抛弃荣华富贵,能保证后半生永不后悔?想必大人这一生,没有为了什么人,体会过一份跗骨之痒的冲动,但是,我和大人不一样,我管不住我自己,更管不住我自己的心,就算所面崎岖险阻,我也百死不悔。”
      她越说越来劲,口吻幼稚又嚣张,却把枫岫一问问噎住了。

      他自忖聪明达权知变,行事缜密冷静,一生几乎从不犯错,却在十三年前的天都,眼睁睁地看着罗喉,这个他曾辅佐经纶霸业,可以相托身家性命的故主挚友,一意孤行地折戟宿敌枪下,亦在五年前的慈光,目送拂樱,那个同他纠缠多年情仇难解,亦是此生唯一的爱人,把一身血肉傲骨慷慨挥霍,蹈赴一场知死必死的死局。
      当时都有无数充分且磊落的理由开脱,都是没有更好的选择时候的唯一选择,可再精明的执行也是自己的手,要承受一份计划内的罪孽,更要分担那份计划之外不负责任的沉默,以及一切灭亡在沉默里的,良心,道德和情义。
      幽冥之中,辜负重铸。
      就这两个人,就这两件事,是侵染胸口的墨渍,洗净了衣襟的浅淡,墨味已入心三分,余生缭绕难消,如万劫余殃的死灰。
      他这样的人生,确实算不得四平八稳,完满欢喜。

      看着她尚未退去圆润的青涩面容,远不是杞人忧天的年纪,只想用旺盛的血气点燃眼底的一抹亮色,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光亮,也曾照耀过她整个青春韶华的生命之火。
      在他心冷如冰潭再不会被火焰的灼灼热量所震恸的年纪看来,实在是荒唐的有些傻气近乎痴愚了。
      可是他,却认识那个“痴”字。
      那些年,他也曾痴狂,为一份少年气壮时代的激情和理想,金戈铁马,百万雄兵,也曾痴醉,把发于生命本初般切肤的滋味,溅入他的齿颊,留下切骨的眷恋。
      那也是很多很多人的曾经,痴于一个人,痴于一件事,哪怕只是很微末不齿的小事,却含笑饮鸠般地相信,相信很多事做了不一定成功,不去做却一定后悔。
      他低低一叹,“我又何尝没有为了什么人,倍受苦痛折磨,却管不住我的心...”

      将尽的鱼食细细碎碎的在碗里见了底,枫岫摸出袖子里的一方白巾擦净了手,沿着屈曲蜿蜒的回廊走向花/径灌木堆落的小园深处。
      他面色转霁,道了声“随我过来”,小芙知他不再对自己留在佛狱一事表露异议,又好奇他似有未竟之言交待,想了想不由跟上。
      时已深秋的后花园,木叶萧萧而落,她看着把颜色尽数揪敛的凋枫蔫红,心道:从来不见他有游园赏花的闲心,现下一片光秃秃的又有什么好瞧的了?
      枫岫却没有脚步放停的意思,径直走进了后花园的拐角,那里别有洞天深幽,后花园边上还有一个隐园。
      说是隐园,她进得府中足足月余,却从没有被管家吩咐来此打理。
      或许正应了这个隐字,蔽翳偏狭,少有人至,或许这里藏着什么连管家自己也收拾不能,力竭心亦势尽的东西。
      比如一棵枯涸将死的樱花树。

      “寒烟翠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不日定期来此园中,亲身浇水,修剪除虫,试图保住这棵树,还是落得这个凋零凄凉的模样。”
      枫岫道,“而我活了四十年,殊死斗争过,成功过,也失败过,渐渐明白一个道理,事与愿违才是人间常态,太多事情,拼尽全力却不敌天意无情,未见得有很好的结果。”
      只见昏黄黄的暮色天光里,几根弯蜷枯瘠的枝条,拖过了一笔青烟色的瘦骨,无依无凭地在空中挂着。
      他仰着头,仰头被暮光投出斑驳支离的阴影,睁大双眼,似是寻找着最后一点尚有重量的生命。
      小芙心中惊骇,一是为以生命力顽强艳压四魌百卉的佛狱樱花,竟也不敌春残花落红颜老死的命数,更是喟息寒烟翠炽烈而哀恸的决心,一如她曾不惜自伤地练成那一式至极。

      “不去管它,放任他自生自灭,就能保证他一定存活下去吗,既是心中挂牵,总是要做些什么吧?”
      她目光闪动,很是不甘不忿,“未必没有转生之机,我也略懂栽植接养之方,以后便由我来看护浇水,偏不信救他不活,何必要看上天的眼色,如果天意要毁掉一个人在乎珍爱的东西,那又算得上什么天意!”
      枫岫眼眸微眯着,沉声道,“狂妄的言语是最无力的宣泄,你凭什么认定,你能做到寒烟翠不能为之事,难道你有过人的神力?”
      小芙脱口道,“我没有神力,我有的是时间,有足够充沛的精力,女帝照顾他五年,我可以照顾他五十年。”
      枫岫神色转而凝重,“一言九鼎,覆水难收,你可得思虑清楚了。”
      “我已经决定留在凯旋侯府,也不会怕再多担一分责任。何况,这是她未完成的心愿,我又怎能只是袖手相看?”
      小芙声音发颤,却坚定无比,“总是不会,不会令他,不至如此罢了!”

      她的重音落在了“不至如此”四个字上。
      枫岫不会懂得话间深意,她却隐隐明白了那一日寒烟翠在说出这几个字时的怅叹憾恨。
      鸾仙海深,斯人长捐,而这一株故人留下的昔年古树,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任世间沧桑翻覆,却年年有信地递交花枝薄叶,保留着一点点片羽吉光的美好,像是一份最无心偏又最靠得住的誓言,永远不变,赤诚相待。
      替她守住这份美好,是不是本身就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呢?
      她蓦然伸出手,握牢一根干剥剥紧涩涩的枝条,用一瞬即过的青春与朦胧未知的永恒签订了契约。
      ——满园荒凉萧瑟,却胜过人间盛景,愿意为之耗尽一生,百死无悔。

      知其心意决然,枫岫沉声开口,像是谶语,又像是祝愿,“念念不忘,相印于心,会有奇迹。”
      说到“奇迹...”,他的音色忽转低沉峻色,夹杂着一丝微颤,倒不是因为伤怀悲恸,而是压抑已久的情绪适然。
      透露出一种从她认识枫岫以来还从没有见过的情绪。
      她猛地想起枫岫刚刚说的,“我又何尝没有为了什么人,倍受苦痛折磨,却管不住我的心...”

      那一天之后,小芙躺在床上临睡前才想起要问枫岫什么事。
      次日一早醒来,枫岫已经离开,带走了她收拾齐备的衣服行囊,不虞之中地没有额外多添置,更没有留下一言半句的墨笔向府内众人交代叮嘱,仿佛这个凯旋侯府甚至佛狱的一切,他过去和未来都不需要在乎,也从来不曾属于过他。
      好似一阵来去都悄无声息的风,不在意原地被吹落树叶的姿态,只是朝夕不暇地飞向,一个心之所趋慕而瞻依的远方。
      明知他打定了主意远行四魌海外,很是符合他的性子,她心下还是忍不住一阵徘徊辗转: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很多年以后,佛狱一直流传着凯旋侯效仿古贤先哲,顺着鸾仙海漂至中原泛舟五湖,游历各大名川的故事,其逍遥纵脱,无挂无碍,似万事不繫其心。
      又有人说曾在中原南疆见过枫岫的身影,一身粗布衣衫,朴素几乎有些寒窘,一如最平凡的农人,而面容恬淡温和,却胜过拥抱最光明美满的幸福。
      小芙曾有意向寒烟翠求证,得到的是一份沉默的认可,对这个事实额外宽容。
      半晌,她说道,“他,是回家了。”
      回家?他的家在哪里?
      他不是来自慈光的天舞神司,怎么中原南疆成了他的家乡?

      寒烟翠似是明白她的疑问,没有轻易开口,这里面的因缘纠葛本来也不是三言片语能厘得清。
      那年枫岫说,“我和他相识以来,多少次都是他来见我,只有这一回,换我去找他。”
      她摇摇头,“你是知道的,那是虚无缥缈的梦,而他,是最会骗人的。”
      枫岫只道,“而我,不会骗他,这辈子也没有。”
      曾那样淋漓酣畅的伤过爱过,意外保留了一角清白,生出些微弱可怜的侥幸,从而有了底气。
      “我只想他知道,什么时候他来找我,都找得到,人月两圆,我都在等他。”

      寒烟翠笑了一下——她一笑,眼角细纹牵动如一湖涟漪,薄薄的飘忽不定,隐隐的又有几分无奈深叹。
      在当时开始学着把过往一概放下的她看来,不现实的坚执,需要足够的爱。
      好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他,有没有等到他。
      又是不是,他早已娶妻生子,堂屋明亮,偶尔午夜梦回,记起四魌的风雨雷霆,记起那一双暴烈又深情的眼睛,也只是黑夜里的三千微尘,浮动渺茫不堪重量,能承受生命最血肉饱满的感受,不及枕边发妻细柔的呼吸。
      身寄一个实实在在的归宿,才是人月两圆,完满欢喜。

      想到这,寒烟翠心中一动,看着正在屏风后面专心练字的少女,那个白皙的脸蛋,宫里的人总是说,她的眉眼脾性,像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少女似有所感,抬眼回望过来,嫣然一笑,“母亲,我有在认真练字,你可是要夸我呀。”
      十几年了,去者日以疏,活着的人还好好活着。
      此生万幸,她有些骄傲又有些惆怅地想,总是有什么不会被夺走,这真是岁月年华留给她最美好的礼物。

      节外生枝的一个梦,原本就不存什么天长地久。
      偏偏有的人,要把这场薄凉惨白的梦,流光溢彩地做成了真的,摸着半壁冰冷的残桓,还要在画纸上添自己的影子。
      她废然一叹道,“心之所向,向之所趋,便是归乡。”
      那一刻小芙终于恍然,之前枫岫那些异常奇怪的举动,分明是润物细无声地作出暗示,离开从来不是盲目无计划的远足,而是一场计划周详的回归。
      他根本,没打算回来。
      远路和远方,都抵达了同一个地方,一个他九死而未悔的,情之所钟。

      小芙在凯旋侯府的日子,一如枫岫所言平淡无奇地生活着,因为一切是被预料的局面,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只是偶尔当她公式一般地整理深锁空置的书房,被空气里灰尘的霉味迷蒙了眼,她总会有些失落又有些怀念地想起那一天。
      落日寒姿,一切都很荒凉了,启程的马车已经执辔,枫岫兀自看向荒地中的坟莹,三次回头,夕阳的光在他眼底消退,化成越来越浓郁的夜色,把不舍和悲伤尽皆掩藏。
      他低声念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一回首朱颜辞镜,二回首岁月已晚,三回首故人长绝...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鸾仙海畔,旧碑无字。
      一块一人足高的灰色方体,与寻常青石略有相似的粗犷表面,而肌理缜密丰富,石体纯净坚质,称得上是上好的材质。
      这里本是拂樱殉身报国的山崖,在四魌群岛平靖康宁之际,寒烟翠向慈光提出唁礼请求,筑建一方石碑纪念凯旋侯耿耿孤忠。
      可那么高大雄浑的丰琰,说是纪念存事,不见任何长播金声的的碣语,说是褒功颂德,也没有半句追扬茷尘的不朽诗文,只是日复一日孤孤独独地,光光秃秃地立着,把一份凝固在时光里的谜题禅机,遁入万古长如夜的空寂。
      ——死者跨越生死留下的禅机,终是成了生者堪不破离别的谜题。

      寒烟翠静静站立一旁,任由大红的丝袍被风吹起,飘逸如云雾,一朵随时被怒涛乱倾碎为齑粉的云,散到浩茫的苍穹,或是沉入无涯的深海。
      十一月的风寒冷彻骨,她却就这么无恃无惧地站着,在这么杳无人迹的地方,陪伴她的只有一块脉脉不得言的荒崖石碑。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薄唇微启,“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那石碑之侧,青山妩媚,碧水多情。
      壮气蒿莱,金剑沉埋,于崖畔放眼一望,当真有一去不复归之凛冽凄婉。

      她的脑中,又想起那一夜拂樱所经历,那一度金戈声一冲苍穹的海面,被波涛搅起橙红色的烟尘,以及把一匹匹琼尺白练染得万丈浑波的血水...
      这些年,她无数次循环梳理,又迷乱崩溃,五年过去,石碑修筑完毕,却是一笔未动。
      多少次尝试着提笔,再斟酌经辞,春秋笔墨,似也都浅了,弱了,离题了,偏颇了,冰炭黑白了,刚戾粗暴了...
      都无法精准完整地勾勒那高大威武的模样,别有硬朗的生气,和一身笔挺正襟的朝服之下,被他放逐人事伦理爱恨痴嗔之外的,另一个自己。
      是他作为一个普通男人的,爱与恨,成与败,脆弱与不安,小心翼翼呵护的情思,埋藏最深最深角落里的温柔。
      ——是凯旋侯最危险的背叛者,一个他一度试图扼杀的拂樱。

      凯旋侯和拂樱,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他呢?
      是不是只有当春归凯旋的凯旋侯,成全了另一个回到南疆乐安知命的拂樱,才能拼揍出一个人月两圆的人呢?
      他终究失去了,把真正的自己完整实现的机会。
      寒烟翠的目光忽生惋惜之意。

      记得枫岫走前,目视此碑沉吟有倾,人生翕歘云亡,来者才能将一路行来的流离艰苦,沐雨经霜,千般滋味略表微意,言人人殊,除了拂樱这个切身经历的当事人,那些年里发生过什么,有谁能写得尽道得明,又能足够客观公正地指点评说呢?
      ——就连他,昔日灵犀相通戚戚于心的同谋者,也不能。
      枫岫更说,由世人去评说功过,就是拂樱想要的。
      把那支笔,交给伏仙崖的风沙鸾仙海的浪涛,交给世人的质疑同僚的缅怀,交给情人心尖上婉转细柔的一线香,灰烬深处方得纯粹。
      在繁华锦绣中渲染最浓烈的留白,才是最真实的他。

      想到此处,她伸手轻抚石碑上精致流畅的线条花纹,廓清表面方能触摸那扎手的真实一般仔仔细细地拭去砂砾。
      她轻声道,“我成全你一次,让你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情知是此生最后一次了,成全他想要的,然而终其一生,都不曾满足过她想要的。
      她的手腕倏然一滞。
      枫岫还说,送她嫁去碎岛,以拂樱的性格断然不会后悔,倘若再给他重新一次的选择,他也会斟酌,甚至放弃。
      他想她好好活...
      毕竟,他是她唯一的...

      她打断了枫岫的话,她不想听到那陌生至极又温情四起的两个字,再明亮的月光,顺着往日雨打梨花的路回头照去,也只照出一地凄凉,没有一点情面。
      二十多年前的事,五六年前的事,当日与昔日种种,隔着时间的帷幔,扰扰攘攘的景象叠加,乱委委地,纷乱繁琐地泛起一片烫手的褶纹。
      可接着,余温空空的,一双眼也温温凉凉地,看着事件的细节在岁月的侵蚀里消融,融融漾漾地化进了鸾仙海,汩汩涛声,向东流去。
      当一切繁华都逝如东流。

      突然传来脚步声,是迦陵派遣狙击者前来慈光谏报,女帝离国三日,宫内政务奏章还等着处理,不能再多耽搁。
      寒烟翠眉眼淡淡地默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斥成了习惯,而习惯亦成了自然,她主动伸出双手,自缚每一条穿过王座长长紧紧缠定她的箝束。
      ——从她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到认命地做一个好皇帝,好像也没有过很久。

      狙击者没有退下的意思,他是有话直说的性子,道,“侯爷今天出海,臣也是才听说,误了给侯爷送行的时间,刚刚臣去凯旋侯府打听过了,府里的下人也不知他何时返程。想必这一年半载,他都是归期未有期了。臣实在想不明白,女帝明知道他回来佛狱是大难有幸,为何不劝他也不拦阻,反倒任由他一而再地随意离开?”
      他一副愤激质问之态,寒烟翠冷笑一声,“听你的意思,五年前我没留住他,五年后的今天,也是我故意赶他走的。天底下,偏偏就你们这些耿耿壮心的属下心疼他,我只是一个忌他恨他,哪怕送他去死也眼睛都不眨的恶人,是吗?”
      狙击者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声音低了些道,“臣不敢,臣无意冒犯圣颜。女帝对凯旋侯的敬重和仰仗,整个朝廷,谁人不知,咱们也不是熄灯走路拎不清的瞎子,所以才更奇怪...”
      寒烟翠不耐烦地打断,“你感到奇怪,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是什么样一个固执严苛的性子,你以为这么多年了,他总会被千金恩宠的人事打磨得柔和圆滑,他那份比北极星还坚执独立的自我,只是被疾风骤雨清洗得愈加鲜明了。世事沧桑代谢,而他永远不变。当年他不顾劝阻一意赴死,现在自然也可以爱恶随心地绝尘四魌,整个佛狱,难道有拦得住他的人吗?”
      狙击者扬声道,“当年之事,是他为了佛狱前途的主动出击,并不是被迫无奈,不论何时何地,任何决定都建立在为国家的考虑之上,那才是他的性子。一个统领千军的三公,在新政根基尚需建设的时候,却选择放弃承担家国责任,绝对不会是,也不该是他做的事。”

      人们说,他是佛狱最最了不起的英雄,他以顽强刚毅的军人血性坚守着战无不胜的英雄梦想,他属于佛狱,属于时势,唯独不属于自己。
      ——所谓英雄,为国,为民,不为自己。

      “薄巾关法令黑纸白字,凯旋侯终生不得入朝伴驾,已是把他驾驭朝政控制兵权的可能性,一刀割净了,你是希望,我把迦陵的守城步兵交给他,甚或从我这里,分权幻空之间的御林军?统领千军也好,鏖战四魌也罢,都是对往日繁华的招魂,几句无力又空洞的口号,没有任何实现的现实空间。”
      寒烟翠淡淡道,“他自请辞表,因为他明白,时势由不得人,而他身退湖海,亦是清楚你们这些属下,必定会为了他向我叫屈,平白生出许多不该有的乱来。明明可以抽身完满,又何必留在这里,讨人口嫌呢?这个时代,不是他的时代,这个王朝,也不需要他再付出什么。”
      知她所言不虚,狙击者还是愕然地看着她,打死他也不相信会从寒烟翠的口中听到“不需要”三个凉入心骨的字。
      寒烟翠极目望向寂然澄清的海面,如同把再也兴不起一丝波澜的四魌群岛都尽揽眼底。
      当乾坤肃净,四海荡平,一个新王朝瑰丽地开场,英雄竟是成了最不合时宜的人。
      残酷,却是真的。

      寒烟翠闭了闭眼,“他的前半生报国从军,白骨于野却从无后悔,足够对得起佛狱。只要他活着,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里呼吸着,就是万幸,亦是佛狱的定海神针,从他春归凯旋的那一天开始,我对他,不再有任何要求。”
      狙击者不再说话,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寒烟翠对拂樱看似冷漠的不阻拦,何尝不是别有情慨的恩典?
      海面如璧,挟着咸腥味的海风拂过寒烟翠的面颊,她眼角微有些酸涩,却一字字清清楚楚道,“唯愿他后半生,不做英雄,只为自己活。”

      远处有一叶小舟轻盈地驶过,烟波浩渺,向那朦朦胧胧的天边越去越远,全然无意折返。
      遥遥地忽有歌声响起:
      “四魌岛上,春景晴明。三国兵燹,狼烟顿起。朱璃碧宇,灰飞烟灭。红颜朝露,英雄碧血。爱恨难休,情钟难忘。凯旋有信,春归无期。南柯梦短,长醉不醒。南疆乡园,恤我残愿。鸾仙海水,送我归程...曾有传说,枫樱共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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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归去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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