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作者:金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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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伦梦碎


      ——朝秦暮楚的投机者,往往失足于时机,不是每一个人都是无衣师尹,你不会总那么幸运!
      枫岫脑中有如过电,尚且来不急反应,但见戢武王双眸冷光一闪,双腿把马一夹,疾驰飞出,一翻手递出身后长戟,惊雷一般直噼脑仁天灵盖。
      他势起突兀,枫岫全没料到,仓促间已被迫得往后退得好几步。
      但他练就一身数十年炉火纯青的功力枪法,技巧火候都三光之明臻至妙境,枫岫自负却也自知不敌,一双脚粘在地面上也似地索性不动,只有瞳孔在注视着长戟逼至额头眉间时,猛地一缩。
      他一瞬间眸光明亮得仿佛豁出了命去,戢武王一勒缰绳,手腕一收,压至他下颌锁骨之处,近不及寸。
      戟尖朝下刺着脖颈咽喉,再往前轻轻一送,便是颈血溅了满手,他沉声道,“在你劝说我让步,放弃进攻佛狱的那一刻,已经出卖了你倒戈的意图,朝秦暮楚的代价,就是被我枭首剉尸的下场!”
      枫岫并不回答,一双眼睛似是透过戢武王直直地看着不远处那片扬沙激石的兵气,不回手不抵抗,自认理亏的沉默着。
      他的沉默更令戢武王愤怒,“不说话,挖空心思费尽力气,又在寻找什么理由来搪塞吗?”
      枫岫这才好像听清了似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朝秦暮楚的投机者,往往失足于时机,我十分好奇,因为什么机缘,才令戢武王产生了疑窦?”

      戢武王瞳光凝聚,手忽一挥,罗喉戒玺甩在他脚边,“罗喉戒玺就是一切的契机,你为了它来求我,我允你此物。”
      瞥一眼那个褪去华丽金衫的冰棱铁色古器,萎顿在风中仿若一片干瘪的枯叶,枫岫好像并不当真,“一枚普通的戒指,予我何用?”
      “力竭而威折,自然没有用了,废话什么?”
      戢武王一扬眉,“依当日约定,在我收囊佛狱之后交换,毕竟是你旧主罗喉的遗物。而你提前来找我,无非是通过我得到接触它的机会,此物的强大神能才是重点。”
      “罗喉戒玺邪能毙废,为祸天下的种子根除毕绝,解除对四魌和平的威胁,我不得不来到四魌的责任也终于卸下了。”
      枫岫淡淡道,“它对我本是毫无用处,我没有什么可多余解释的。”
      戢武王很是不信,“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枫岫垂下眼,声音语调尽皆一变,变得沉稳而凝重,似乎那一日在琼华台上发生的事情早已在他心中锤磨过千百遍,千百遍之后,冷茶薄淡,腔音也会啼血,遗憾或者痛惜,都已经没有别的情绪。

      只当他撒了一个自然如同呼吸的谎话,是提着皮影人戏的一层纸一戳即破,这种感觉,是在三年前披褐山上,那无衣师尹面对铮铮铁证也口衔金钢时,慈光之塔的人真是一脉相承的厚颜无耻,戢武王神色不动,没半点相信的意思。
      “你提前来找我,以禳命女托身鹤女之事引起我的兴趣,才为这份‘双鹤托身圣王佑城’的天意提供了明证,给了你操纵我放手佛狱的机会。”
      戢武王脸色沉了下来,“罗喉戒玺只是一个引爆关键信息的动机,维护佛狱的利益才是你的目的。”
      话落,他手臂先是向外一撤,而后一伸,戟身撞向枫岫肩部,虽不至损伤性命,也是冒用了几分内力的撞实了。
      嗤的一声轻响,戟身贴着身体擦过,一块绿色袍角被削开,枫岫摔倒在城墙的一角。
      微带揶揄地看了一眼委于泥地,狼狈至此等地步的枫岫,戢武王清喝一声,“怎么,敢做不敢承认了?”

      枫岫疲惫已极泛青的脸,受了这狠重的一式,精气大损,苍白得堪比煳了浆的纸。
      心知迟早要面对他的诘问,他虽惊不慌,掩着口干咳了两下,这一咳,似乎是从肺里冲出来的力,要把衣袖襟口沾上的尘土都吹干净了。
      呼吸平复了些,他这才慢慢道,“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这句话是孟子说的,有顺其自然,顺其正理的宿命无奈之意,不光是戢武王,连棘岛玄觉都是震惊极巨。
      他向着佛狱的立场倾斜已是不争的事实,不管借词什么样婉曲回环的衷由,这八个字也太沉重了些,不可解说且深不可测。
      戢武王本是等他承认后即刻斩杀,竟是比想象中要复杂,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手臂垂了下来,静静地站着。
      —似是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孤独着承受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有意的,枫岫还遗漏了下文,“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
      这份‘顺受其正’的天命,是好或是恶,是令他尽其道而死也毫无怨言的正命,还是桎梏而死的非正命?

      一旁悄悄观看的棘岛玄觉忽然开口,声音颇有峻色,“向戢武王投诚誓志在先,实则与佛狱暗度陈仓,还是,从你主动来碎岛前,甚至更早,被寒烟翠带离慈光,踏上佛狱的土地之时,你早就等着这一天?虽说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曾经一肩担起打击佛狱之重任,罹囹圄之苦也要对抗凯旋侯和无衣师尹,难道你忘了什么是正义?身为孔孟门生,求圣人之道,你也该明白什么是‘保民而王,莫之能御’,凭戢武王对佛狱这三年的恩惠仁慈,率之王土才是最合民心的正义。”
      那“正义”两字铿如投瑟,听在枫岫耳朵里却是极为刺耳,“是帮助一个人,要去夺他的家财强为回报是正义,还是爱一个人,便要迫使她做不喜欢的事情是正义?太宫此言根本是强盗逻辑!”
      他的神色想来有些不敬,戢武王倏地沉下脸,“枫岫,你在说什么混帐话?”
      枫岫极坦然地与他对视,“孔子教仁者爱人,孟子更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枫岫没有得圣人之旨的德才,也懂得‘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无论戢武王夸大任何崇高的行为来粉饰暴行,也无法改变这场战争逆道乱常,会对百姓杀伤甚众的本质。当年打击压制佛狱和慈光,是因为凯旋侯和无衣师尹均有染指罗喉戒玺,掘强沙塞逐鹿天下的野心,正如同今日的戢武王对待佛狱的态度,时局角色的颠倒决定我的立场,不变的是我维护四魌和平的责任。”
      略略一顿,“帮助佛狱更是我不能抗拒,如果注定是桎梏而死,也是宿命式的在劫难逃。”

      他说这话时,一抹春风化雨的神采在眼眸里揉散了,清冷生寒的苍白面容突地明灿一亮,闪烁着得到了救赎的光芒。
      像是一只飞蛾,怖困在一份好恶爱憎都茫茫然到无从辨知的命运里,又不肯放弃挣扎,只能冲向内心认定的方向。
      戢武王看着他,目光却有些冷峻,犹是不信地在猜测他内心里所有的想法。
      不知怎么,他想起了三年前鸾仙海畔的那一夜,那夜里的风声也像今天这样嘶哑着,狂啸着,淹没了一切地吼在耳畔,吹得他心头薄薄地结起了一层坚冰。
      昔日枫岫能不忌人言地为了寒烟翠搏一份片羽俨存的自由,三年后的他是不是也可以拼着万死不顾一生之计的勇气和疯狂,保护佛狱的周全?
      也许在很早以前,所有的不能言诉都有蛛丝马迹可循。
      戢武王闭了闭眼,寒烟翠轻吟浅笑的面庞,骤然清晰浮现,世间又有哪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美得不能再美的丽人呢?

      想到此,他怒火更炽,重新扬起手里的长戟,戟尖正指枫岫咽喉,把那份面对敌人时兽铤亡群的杀气输送过去。
      “好,很好,尽其道而死,正命也,为了她,你死在今天也毫无怨言了!”
      “为了他,我生死可抛,更愿意做任何曾经漠然退避的事情,戢武王为了女帝,难道要令佛狱蹈覆三年前的恶劫,罔顾两国百姓这三年的休养根本?”
      枫岫拼着受伤地坐起身来,“己所欲之强施予人,就是戢武王日夜珍念的夫妻恩爱?”
      他面色黯淡此刻却透出一分凛然之色,戢武王心中的怒意不由就更是狂沸了,“她是我花船迎娶,授以金印的碎岛皇后,我要和她一生鸳帏相守,与她偕老,都是天经地义,何谈一个强字?”
      “不过是凯旋侯贪图佛狱一时的利益,把寒烟翠出卖给碎岛的苟且之计,凯旋侯尸骨成尘,这一张纸,就是煎了三遍的药渣,时效已过,尝不出半分滋味,更不再具备任何存在的价值。”
      提及这场逢场作戏的政治婚姻,枫岫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哼声,“她是最直接的受害者,若说这桩婚事给过她什么,就是赔上了她整整三年的自由和尊严,如今连她的国家,她仅存的栖身之地都要任意予夺,难道还要她跪谢感恩吗?”

      那份金字辉煌,在戢武王眼里如珍宝不容亵渎的一纸婚约,被他轻描淡写地撕碎了,比路边踢入脏水沟的顽石还引人嫌恶。
      戢武王只觉得身子轻轻地一颤,连厚实的铠甲也少了几分重量,飘荡荡地挂在身上。
      这一生从未怕过什么,但这样从未想过却又莫名相信的事,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本质的恐慌。
      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万一...难道...

      但见枫岫拭去唇角血迹,站起身来,目光异常尖锐地迎上,“枫岫传佛狱女帝口谕,终止这份不合理且不通人情的婚姻,各还本道。”
      代传口谕本是极普通的官腔形式,在此时戢武王的心里,不啻于枫岫假以寒烟翠之名向他挑衅。
      在大庭广众之中,无所顾念地打他的脸!
      “这是寒烟翠的一意孤行,还是你的僭越?”
      他恶狠狠地瞪着枫岫,“你一个满嘴谎辞的奸佞贼子,哪来的脸面代她口谕!”
      “事到如今,戢武王还在心存幻想吗?还能回到过去吗?”
      枫岫不甚在乎他的严斥,一针见血道,“二心不同,难归一意,貌合神离的日夜相守,也只是对身心折磨的延续。”
      “放肆!你话太多了。“
      听他越扯越不像话,棘岛玄觉镇定地反驳,“这场婚姻是两个国家的政治决策,她无权擅自公然毁约!”
      “以寒烟翠偏激极端的行事,一旦城破,难保不会做出难以挽回的,玉碎也不能瓦全的事情,若真是‘物在人亡无见期’,和这个‘不如不相见’的结果,有区别吗?”
      枫岫扬着下巴,毫不留情地一笑,“其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夫妻离心,血脉却不能被斩断,戢武王今日的退恕让步,将为自己与亲生骨肉有限的未来缘分,积一份没有时限的功德。”

      看似是好心的开导劝谏,实则刻薄毒辣的,生生活剥了皮肉的伤人诛心。
      戢武王心中一惊,脑中忽轻然一响,正是三年前披褐山中寒烟翠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那一跪,那个压不弯的刚硬腰板,冷到人心骨里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永不能忘却。
      他知寒烟翠的性格,还是负气相恃到这等不可逆转的地步了,可是他错了吗,他想要的天伦之爱夫妻笃睦,难道也有错吗?
      “这桩婚事给她的好处,你不如去问问她自己,这三年我为她做了什么,每年四千石粮食的给助,我可曾松动反悔过,甚至允诺她会把债务销空清零。我为她能做的都做了,也算是‘不通人情’吗?”
      戢武王唇角浮现一丝冷笑,“信口轻狂的妄语,都是你自以为是的想法,如果这些对她而言是折磨和荼害,难道不是踩着别人付出的真心吗?”
      枫岫仿佛早知戢武王不会轻易罢手,淡淡道,“原来是因为不公平。”

      当此四目对撼,谁也拒不让步之际,一道远远幢幢的身影在那片沉沉之黑的铠甲武士间梭织前进,步伐跨度极大,却有负累牵制之感,似乎不甚快地向城门口趋来。
      离得近了,人们方才看清他那被尘土血污模糊了原色的大帽戎衣,攻打粮仓的士兵豁命来报,南坞仓内空匮,没有一粒粮食,且预先埋伏着冲击者率领的女帝御座亲兵,将碎岛前锋突击的一旅之众大破尽歼。
      这显然是寒烟翠的备批对策,戢武王想了想,是粮食已罄,还是移花接木,除了南坞又有什么地方足够安全又宽豁?
      莫不是,早在他出攻佛狱以前,城郊所有的稻粮早被她收纳红城?
      若红城拥有蓄粮备械的本钱,碎岛又岂非失了持久战的优势?

      士兵捡回大半条命已是万幸,回禀军情后失血昏厥,棘岛玄觉连忙吩咐他下去疗伤。
      这翻覆变幻的局势,练达兵机如他也没了对策,望着身后那片攮襟怒目的虎视精兵怔怔出神,眉心嘴角,伸展出愁苦深刻的纹路。
      五千士兵深陷重围,调派筑垒城外的攻城兵是唯一的速救之路,却难免牵制了攻城进程,原先着人先鞭,创造的绝对优势一夕之间颠倒。
      这难道就是枫岫在此时提出解除婚约的底气?
      他面上的神色大为紧张,飞快地扫了枫岫一眼。

      却见他慢步踱向城门口,站在那纵贯式穿过句芒红城的主干大街中央之地,路口风疾,他宽大的袍袖舒展开,半天都没动,好像在踯躅守望着什么。
      不多时一阵马蹄哒哒,吸引着人们侧耳倾听,一连串的蹄声很是爆裂地击碎了红城里那崩在弦上的气氛,戢武王内力犹强,听清不只一匹马踏在石板路上。
      他还在猜着,远远有马车驶了过来,车子走得极慢,似有千斤负载。
      枫岫轻呼一声,“来了。”
      打首的那匹马昂首嘶鸣,猝然收蹄在他的面前,厚重丰实的麻布口袋累累坨满了一整车,竟是一辆木板草辂的运粮车。
      枫岫转过身来,眼眸里火星四溅,图穷匕见,“承蒙碎岛对佛狱的借款复兴之恩,女帝为表诚意,以这三十辆粮车为保证,每车一百余石,足以还清三成的债务,还有七成可分三年逐次还清。”
      戢武王漠然看着他,“三千石粮食,佛狱这三年连自己的一国百姓都糊口不充,能在短短一年之内攒满三十车咨还外债,寒烟翠真是长了能耐。”
      “托女帝天威震摄,今年耕蔺河一带水稻结穗比同期增厚三分之一,粗略计算,每亩地的产量会比往年富余五十公斤,遵循这个同比增长,还清债务指日可待。”
      枫岫道,“没有什么能阻挡一个人成长,冲破砂岩开出来的花经得起风雨,越是经历痛楚越是坚不可摧。”
      戢武王当时一愣,似是没明白过来,枫岫又道,“此后一别两宽,再无亏欠,只要碎岛退兵自守,佛狱愿与碎岛修好结成,两国依然相亲如同兄弟。”

      他态度斯文,说得不紧不慢,戢武王却只觉得内心千头万绪。
      这个佛狱最不堪一击的短板,竟被她反将一军,解除婚约劝退罢兵,一步呼应相接地跳吃三子,势如破竹地扎进了自己最烦忧,最一恨一牵萦的软肋上。
      自忖这一支碎岛熊罴之旅人劲马壮,甲兵坚利,为了这一天他的谋划算度也早已筹划得丝丝入扣了,为何这一路都陷入一个被不自觉牵引推搡的漩涡中,就在他意识到时,这份被动却已经无可动摇了。
      不会,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若他了解她,难道她对他不是彼亦如是的灼知尽数?
      若她不曾了解他,难道他就真的有门而入,看懂她的愁绪,她的憬望,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么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展目望去,透过枫岫深沉如渊的眼瞳似能看清身后那条笔直得竖如匹罗的车队,在佛狱最繁华的街道上俯仰无垠地亭亭延伸,他鲜衣怒马走过无数次的地方,章台折尽青青柳,从未拥有像今天这般惶恐局促的心境。
      满目而盛大的场面,一步一步是水到渠成,他的从未预料却是她的主导,以计算精准的节奏,演变成今日理所当然的结果。
      若是只能以极端的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是想不到是这么个结果。
      戢武王终于恍然,欠债严偿的诚意,佛狱主权的独立,或是她作为一国之主坚守的尊严,都不足以比得上这个结果的万中之一。
      是“凤之所趋,与子异域”,是一场生命中的互不打扰。

      出神片刻,他缓缓摩挲着手中长戟,面沉似水,“从我借粮给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想过让她还我,即使现在作为谈判意欲休兵息战的筹码,我会接受吗?”
      枫岫道,“碎岛固然国强气盛,这三千石粮食也不是片石杯土,戢武王还是收下的好,否则赔了夫人又折兵,讲出去实在不太好听。”
      这是刀裹棉絮锋刃显见的威胁了,戢武王冷冷一哂,“只要是我要的,就都是我的。”
      枫岫很是感慨,“戢武王对女帝情深似海,可惜...至亲至疏夫妻。”
      戢武王剑眉一拧,眉眼中露出的已全是威煞,“如果我不答应,一定要带走她呢?”
      枫岫凝目看着他,突然一笑,摇了摇头,“那么今天,没有人能活着离开佛狱。”

      若棘岛玄觉所言不错,这场战争超过预料的艰难,寒烟翠会以怎样万全之势的防备等候自己?
      戢武王脑中电转,派棘岛玄觉火速往海边查勘。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棘岛玄觉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未等戢武王认真地询问些细况,脸色已经暗郁惨淡下去,比这灰蒙蒙的天还难看。
      “没了,真的都没了。”
      他高位谋国,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天踏下来也能不皱眉头地挑起肩膀担着,此时竟成了驮着累砖的蚂蚱招架不得,连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明白。
      凭着几十年君臣间榫卯联合一触即通的默契,戢武王瞬间心领神会,那三十艘船舰都悉付一炬,势不可挽了。
      急变陡生,他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但见枫岫唇角微挑,“碎岛舸舰虽然日行千里,深沉有容,为了减轻体积采用单薄材料,是优势更是致命要穴。戢武王亲自贶此大礼,佛狱自然却之不恭。”
      一番话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知道已经打了多少遍娴熟的腹稿。

      “解除婚约,又将我困在佛狱歼戮围剿,寒烟翠真的要把事情做绝吗?”
      戢武王一双眼如鹰隼,直盯着枫岫,似要盯得他骨散皮拆一般。
      枫岫也极坦然地与他对望,“如果戢武王执意坚持,也是自己罔念夫妻情分,选择一条绝路!”
      他的声音低沉,但沉稳间自有一种威峙之意。
      戢武王眼睛里有火焰被一刹那点燃,手中银戟向着咽喉直刺而落,这一下贯注了八成的内力,足以震碎枫岫咽喉颈骨,正是必死之击!
      斜刺里突然冲出一道人影,鬼魅般飘至枫岫身后,抓住他肩头向后劲力一送,同时一只长/枪递出,铛的一声悍然撞上银戟。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迦陵,他内力修为虽远逊戢武王,却以柔力牵扯住银戟,挡招借力,带着枫岫悄然遁去。

      厚重的城门关上了,城楼上倏地传来一声清啸,那啸声极为高亢,戢武王不由得抬头,但见近三百名弓箭手一字儿排开,弓开如满月,向着楼下碎岛番兵队内乱射下去,箭如飞蝗。
      一片银光暴洒中,一连串马儿的悲鸣之声迭连响起,夹杂着长箭盾牌的撞击声,一时,兵阵中到处都是喧呼鼓噪。
      飞箭雨急,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是这般天河激涌地机翕张的攻势,人人畏难,折损已近小半。
      戢武王挥动长戟,掩着棘岛玄觉避身兵阵中的青铜护盾,同时指挥着兵阵退出射程之外。
      碎岛军已经退向一箭之地,就在此时,距离红城三百丈外的树林中突然杀出一队人马,疾追过来,领头之人一双精亮的双眼,似有骇人的浓烈杀气,死死盯着戢武王。
      这人瞧着极是眼熟,在戢武王反应过来之前,棘岛玄觉一声惊呼,“是冲击者,这是据守南坞粮仓的后备军!”
      戢武王眉头紧蹙,曾听寒烟翠说过幻空之间的御卫都是收编当年凯旋侯余留残部,悍猛鋭砺个个不凡,就是这一支不足五千的人马,殄灭了他的碎岛精锐。
      冲击者手持弯刀,刀刃在半空化出一道道凛气的圆弧,刀气到处,一蓬蓬鲜血喷射,转眼便杀得血溅荒天!

      后路被狙,手下部署命毙顷刻,戢武王又岂能容他放肆,手臂一扬,银戟如电爆出,拨挑劈封,连颈带肩就把人削成了一身鲜血汩汩的血葫芦。
      他高高举起银戟,大喝一声下令,“给我杀!”
      攻城不利反被围逼,自从他登基以来,还未吃过如此大败。
      殊不知这一队御座亲兵自凯旋侯去后归狙击者冲击者两人统领,此刻眼见主帅去一,又怎能不愤,怎能不恨,愈加坚劲奋勇,一片狂呼怒吼的呐喊声中,铁蹄怒涛般汹汹席卷。
      碎岛经方才雷飙箭雨而马匹损失大半,在气势与速度上已经失尽先机折堕了士气,不到一个时辰,被饿狼追杀的绵羊也似,留下了三千尸体,七七八八的残肢断体狼藉满地。

      戢武王已经杀红了眼。
      他发丝散乱,发梢沾着血而泛出暗红色泽,鲜亮的白袍被染透,浑身新鲜懔冽的血腥气浮动萦绕。
      一阵大风飒飒穿林,吹得血凝成冰,霜条似的沾在火热滚烫的身体上,湿冷僵硬的如同长戟下这些瞬间脆生生的生命。
      生命也就是这样,短暂脆弱譬如朝露,从二十五年前雅狄王的去之不速,他就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治事勤勉,做一个好皇帝,努力尝试着接受那些不堪背负的生命之重,珍惜生命中那些流沙过指的美好情感,他的兄弟姐妹,亲朋挚友,至亲至爱。
      奈何这江湖风云不息变幻,年年岁岁相异,每一个人的模样犹如微弱星火,感官是风雨上下的灰浊,今天珍爱眷恋的,明日按剑反戈,今天梦想实现的,明日来去飘忽,今天完整充实的,明日破损还原无门......
      要抓住一个永远不会破损的东西,何其汗漫无依?
      这样想着,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长戟抵在地上,血珠顺着刃槽滚落,渗入泥土里,好像心里的心事都集萃去芜地沉淀了,流入那片永不停息的滔滔血河里去。

      “王上受伤了吗?”
      一声熟悉的嗓子一下子把戢武王从游思中拉了出来,只见棘岛玄觉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可能因为疲惫,他的声音里暗哑哑的有一点滞涩。
      “我们...还剩多少人?”
      戢武王紧紧抓着长戟,似是抓住现下唯一的希望,“继续战斗,我还没输!”
      棘岛玄觉略一犹豫,欲言又止,戢武王半天不见他应声,又说道,“佛狱从南坞调后援来围杀,如今优势尽绝,等我们稍作休息再卷土重来,这句芒红城,三日内我必须拿下!”
      “我们孤军陷险,本就该乘锐气,快于一击,并不能持久,我们先败了南坞,又失了一举大丧其师的时机,还失了船舰从碎岛增补后援的唯一途径。”
      棘岛玄觉低眉垂眸,“若援军及时,可救万一,势已晚矣。”

      戢武王怔怔地望着他,还是第一次从棘岛玄觉,这个端厚静重的人身上看到一种无法担负的无力。
      棘岛玄觉摇摇头,“碎岛输了。”
      抬眼四顾,残兵的断肢与哀嚎,鲜血浸透的树枝泥地,种种景象无比真切地映入戢武王的眼眸,心中一片空茫混沌。
      他惨白的唇边浮起一抹惨笑,“就这么败了,是吗?”
      “今日一战,碎岛虽败,却不会被打倒。”
      棘岛玄觉道,“自古兵事无常胜之理,再怎么神于用兵,所向无敌,也没有必赢的战争,永远不败的将军,人世间有些事,也不是一味的自恃意气就能成事的,不度时势而逞强好胜,伤人亦自损。”
      他的眼神中一半是关切,另一半却是悲冷。
      “太宫也要劝我放弃吗?”
      戢武王脸色灰白,一双眼睛却犹是不甘心地燃烧着,“薄巾关与慈光之塔地界在彼,只要我们穿过薄巾关进入慈光,就能回到碎岛,就有援兵,我们不会被打倒!”

      话一出口,他又沉默了,薄巾关是如何难久留之的阻峭险地,寒烟翠会放过这个将他逼至绝境而一举擒之的机会吗?
      难道他在败走麦城之后,还要重蹈先帝雅狄王,坠马落凤坡的故辙吗?
      他抬起头,抬头望着青冥之天下的句芒红城,一面赤红色的旗子隔着直横织梭的林枝远远地在城楼上招扬着,像是融融的火光,把这片冷漠与疲倦的秋声秋色烘起来了。
      这一天的沙场碎铁衣后,旗子上绣着的“红”字好像更加鲜明腥艳了,在他的心口烫了下,搅动着在战败后强压下来郁结在心里的失落。
      “难道真的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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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天伦梦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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