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作者:金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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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樱落枫折


      自打上个月突遇刺客凶悍夜闯,轻松姿态胜似浅囊探物,新当值的大门守卫便是兢兢业业的诸葛孔明,内忧外患四面周全,不到子夜已经壁垒摩天整军外墙内院,处处草木皆兵,领了刑罚后的旧日守卫补了狱卒的缺,除了谨慎还是谨慎。
      却见一个人从繁丽星光里走来,鬓散发乱,素屐泥絮,半敞的襟袍里缓带飒扬,牢子睁定腰间虚垂的长斗才认明身份,有段日子没有接待他探视查勘,俨然沧海桑田,头陀苦行一般,被风尘琢磨去了一身的清雅风仪,归来时劫灰满目。
      匆忙躬身行礼,入眼处一脸疤熳可畏如厉鬼索命,牢子赶在表情扭曲以前把头低下,只听他说道,“沈太医来过了吗?”
      牢子勉力平复着仓皇失措的心跳,“沈太医刚刚离开,那枫岫也用完药了。”
      “最近可有什么异样?”
      “不曾有过异状,一切都和平时一样,每天吃过药就睡了,没什么特别的。”
      “没心没肝,才能这么心安理得。”
      千百次一成不变的回答,平淡如渔樵闲话,记起前几日枫岫哭丧着脸摸索着一寸明火的荒唐事来,牢子知晓棍杖利害,事无巨细报上了,听他轻轻一叹,“天已经黑了,要有多少盏灯,才能点亮每一个角落?”
      囚室阴寒,一嵴梁蜈蚣在爬,牢子执灯的手腕晃个不停,蜡油淋流,直泻了一石阶的黄白烂然,刹那间一只手把灯座扶定,抬目打量过去,光影错开的半张脸,笼着氤氲乱绕的煞气,“出去守着,谁都不能进来。”

      用药以来他常常一梦天亮,可是最近不知怎的,多少次凉夜梦回他又来到了南疆,还是清软纤秾的风连一点注香都吹不断的日子,而戏台正中的文生头戴青巾纱帽,如意软翅随着拍子泛泛而动,弘音华美可入风流书册,反复描摹着在月光里洗涤发白的故事。
      看遍千古盛衰兴废事,诉尽人间儿女空恩怨,一幕一幕迭连上下的走马灯,透过华彩纷呈的折子戏流转着千百种尘世颜色,必不会一时风光背里凄凉,曲终人散都不惦记,执着而无悔,一首怎么也唱不完的歌。
      放手堂座边已经发凉的苦茗,他慢步至台下,看向那宽肩蜂腰的挺峭背影,嘴角微翘,“为何总以这种方式跟我见面,赖在我家这么久,现在到开始害怕面对我了,莫要心虚,我不生你的气。”
      乌沉香瘦了一半,烟雾慢绕衣襟,起袖趱步的腰腿,听而不闻地步步生莲,忽然一阵狂风摇荡,一声不吭地栽了下来,飘絮翦叶一般,飞进他的臂弯。
      玉砌粉堆的脸上眉长鬓青,好看是好看却终归是套了虚妄的皮囊,骗尽多情人的心,双手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地观瞧了半天,柔声道,“画成这副样子,连我也认不出你了,若是你我走散了,我找不到你,你可不要哭。”
      那人眼眸弯弯的盯着他,“那就不要找了,总归是要散的。”
      笑得情深意重,一开口便白骨从横。

      脑中昏昏沉沉,一股甘甜气息擦过鬓边,枫岫忍不住靠近,拽住那人衣襟,入手的金扣子上垂花雷纹清晰可感,一瞬间松开五指,手腕骨节磕在地上,他猛地睁眼还魂,低声道,“是你。”
      无衣师尹单膝半弯,跪在他的身旁,柔声道,“做噩梦了?”
      说着手指轻轻贴上他的脸颊,略一摩挲,游向额角,粘湿得一塌糊涂。
      “吃了这么些药却还是睡得不踏实,我同沈太医交待一声,让他再加一些安眠的剂量。”
      次次见面都是铁门两端克己复礼,反常的殷勤如饮鸩酒,枫岫敏锐之至,半臂抬起扣住他的手腕,“有什么事?”
      “我给你带了些东西。”
      无衣师尹抽出了手,浑不在意地一笑,手掌一翻重新搭上他的手背,两股力道相撞,却是一般的柔条弱蔓,枫岫觉察出他功力受创内息浅薄,卸了力量,任由他握着,缓缓伸进一口纹锦小袋。
      颗粒分明摩擦的干燥质感,见不到光的秘密,枫岫弯弓着手掌如穿行千百万年的累累枯冢,却不做任何言语。

      “杯土已干,岁久而朽,再大的功名权势,末了也只有这一坯蓬蒿黄土。”
      “你名闻利养一生高位,也会陷入虚无的黑洞中。”
      “罗喉英雄一世,同样花自飘零去,我不信他生前不曾怀疑过这一切的意义。”
      “最近我的脑子不怎么好使,以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若是来威胁我,我在这牢里住得也还算安生,这份礼早了一点。”
      无衣师尹别有意味地扬扬眉,“富饶肥沃的一杯土,含着的仇恨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分明是你给我的礼物,你如此心意厚重,师兄负愧难安。”
      弦外音无虚发,枫岫心中了然,眼皮也不抬的说道,“举手而已,谈不上心意。”
      黑夜已界,伏匿黑幕中的仇恨算计,终于百爪獠牙残忍而出。
      又道,“这是前人的先德凯泽,我以尘涓之力代为传达,你谢错了人。”
      无衣师尹暗沉沉地看着他,“这么多年来,我无数次派出人马将慈光里外地搜索都是徒劳,那把废千灵,你对我说是在当年战场上捡得的,我也信以为真了。你助我帮我,到底还是借了死人的手来打击我,无毒不丈夫,你无所不至。”
      “师尹一夫当关,五万冤灵不眨眼睛,师兄弟一场,论起吞象心肠歹毒伎俩,我不敢与你比肩。要真是一个雅狄王就能成就这一局,当年我也不会袖手于旁夜奔苦境,终究是迟了二十年的礼。”
      滚了一手的泥沙有些痒,枫岫想把手收回,却被无衣师尹一把按住,“虽是同门师兄弟,你却比我善用阵法,拂樱在战场上启动了的血阵,害我失了七员虎将,是你还是雅狄王的杰作?”

      “此阵需水,火,金,三物方可成阵,且非是寻常之物,需得所持神力,水者鸾仙海,火者罗喉戒玺,金者废千灵,皆有神性非常。名为废灭之阵,意在诛尽天下残虐,一阵即成,流血污野,余孽杀绝。鸾仙海是你选的地点,废千灵也在你的手上,罗喉戒玺更是你要找的东西,是我还是雅狄王有何区别,这本就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局,自取罪戾,难求多福。”
      “你知道我一定会带上废千灵。”
      “慈光千秋盛世,你一心履清白之道,神往盛世衣冠,怎么会允许这一笔污点留在自己的缓带清裘上?”
      “最早的计划里,披褐山才是交战之地,拂樱来牢里见你,你便已知我一定会改动地点。”
      “用人不疑,若是你完全信任我,它反倒不会成为你的阻碍,然而长久以来,国事上避免权力下放,你事必躬亲,你所厮杀的政治环境造成了你绝不会轻易交换信任的习惯,连那七个死士都是饥饿频死之际受你解救重生之恩,才确保了他们的忠心,我半路投诚,但凡风吹草动,你必生疑惑。自从拂樱来到慈光,处处针对我开始,你便一定怀疑我对他留有旧情而立场不定。若你不改地点,此阵便不成,但是你的思维定式成就了你的盲点。”
      他和风细雨厘清本源,明确的算计,真诚的攻讦,眉目间都是坦荡君子,聪明自误,何以责他人之失?
      “用阵法提点拂樱,使他做下种种布置设防的人难道不是你?对我顺从或是故布疑阵,都是你有意制造的假象用来麻痹我,你又何曾隳胆尽心,脑中的真实想法从来只有一个。”
      枫岫模煳行动原则和选择偏好,随着形势变化调整策略,换言之,不信任是错,信任亦是错,他输在了策略的不得要领,更输在了真心的不合时宜。
      “师弟,你果真是想要你师兄的命啊......”

      手腕被握住,不由分说突然拉了过来,枯瘦指尖触到皱缩蛇蜕一般的皮屑半连,坑洼沟坎如盐碱贫地,一寸一分的拭擦抚摩,薰蒸满手没有生命的暮气,枫岫一惊,无法挣脱。
      “废灭残虐,余孽杀绝,好一个废灭之阵,我共过笔砚山水之盟的好师弟!可我还是站在这里了,你一心杀绝的人被你毁成这个样子依然活下来了,那个你无数次想忘又忘不掉的人呢,他焚火其身,骸骨粉碎,捡骨无路,思唁无门!”
      无衣师尹恨毒了枫岫,也恨毒了拂樱,可是拂樱死了,他居然活下来了,活着来峙见他恨的人!
      森冷寒气灌注耳洞,像是细细小蛇钻入脑中,枫岫只觉得乱梦颠倒的一阵晕眩,好像冬夏一统,六月大雪,世态堕紊乾坤错置全不正常了,他死死咬得一口腔咸涩,身形依然稳如泰山,看不出一丝勉强支持的荏弱。
      “那又如何?我助他实现了理想,他生获其志死得其所,可笑的是,这世上有两种牺牲,他自愿投向的路却是被你选择的七名先锋开拓出来,地狱火烧出清明世界,丑恶机心无所遁形,他们必会看清你的真实面目。你为了权力富贵,以恩情的名义利用你的徒弟,做得都是侩子手的勾当,他日你飨食四依塔,就不怕他们衔冤来报吗?”
      凶手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扬长而去,被害人的血御授了王冠,针芒刺痛了双眼。
      无衣师尹一口气不上不下吞咽不能,卡在喉咙口近乎撕裂,哽着嗓子憋出了怒意狰狞的一句话,“你还怎么觍着脸在我面前装清高,为了扳倒我也要牺牲他,你何尝不也是凶手,拂樱就是第二个撒手慈悲,你一样清楚他会有什么下场!”

      “不要自作多情了,没有你或者戢武王,也会有别的局。”枫岫手指紧绷,手背青筋浮凸明显,“原本你只是我得到罗喉戒玺和压制佛狱的手段,是你和弭界主主动放弃了慈光偏安的立场,把你们自己变成这个过程中我必须铲除的障碍。”
      “戢武王在同一天出现在伏仙崖,取得了罗喉戒玺,找到了雅狄王的棺柩,这也是你指示拂樱做的吧?”
      “一开始,我就只想拿回罗喉戒玺,你和拂樱厮杀得越厉害,我的胜算便越大,无论和谁同盟,助你还是助他,只要我一直握定了这个认知,就能自保立于不败之地。我的确骗了你许多,可这个认知里有一点终其不渝,他生时我要为压制佛狱而伤神,他死了佛狱再难一造玄黄,我便能彻底安心。他的性命动摇不了我的步伐,我要的结果,自然也不会为他而改写。”
      讲到这里,枫岫重重摔开他的手,月华送出的一抹笑,浓黑如死,“想看我痛苦后悔的样子吗,你又白费力气了,沙场无父子,更枉论两意旧人,情如东逝水,榨光它最后的价值,也不过是在物尽其用。这些都是他对我做过的事,我早就下了决心要列阵挽戈,如今我做到了,我从来没有逼过他,我赢得堂堂正正,我跟他各得其所各当其分,我求之不得。 ”
      咬牙切齿的一个缩句,因这入骨入髓的恨而扭曲的五官无比陌生,无衣师尹心中一凛,“你是没有直接逼过任何人,可把局面推向这个所有人都进退无路的绝境中的人不就是你吗?你用我除掉了他,又用他除掉了我,此后众叛亲离孤寡无依,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杀一个回马枪,递出的刃却砍在了铜墙铁壁上,震得自己从虎口手心麻到了四肢百骸,痛与苦都不再具意义。
      夜风滑过他的两翼,从那个昏暗天色里的男人身上剔落的蝉蜕,薄薄地挂在脚边,恍然旧识而体温全无,说着似是而非的故事,却已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据不可考的真相追索不到如何开始,站在鸾仙海火光里的拂樱神色平静,焦黑的轮廓闪了一下,转眼已消弭散去。
      “他并非无知之人,造成这个局面,你跟他都功不可没,你不用委屈,他更从来都不无辜。”
      淡漠冷酷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无衣师尹一时竟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伴着疼痛酸楚,油煎火燎,良久方才镇定下来,道,“曾经我觉得你因为扇子上有了污痕而放不下,后来我以为你将它收起来,是打定决心要忘记过去朝前看,原来你早就做好扔掉这把扇子的准备,枉我也多少为你担心,怕你因情瘴迷惑本心,竟都是我的多心。你的意志力坚定顽强,一次次的极限都被你挺过来,罗喉殁天都废,你依然有菟裘之乐,如今拂樱死了,我也被你毁了,你六根断净无枝可栖,却六尘不染万劫安然,进有壶中日月,退有海阔天空。在苦境的二十年,你的心早已入道,我却始终徘徊在道外,我不如你。”
      讥诮之意不言而喻,枫岫一只手撑住地面,单薄孤绝的半面侧影,清瘦如春尽桃枝,挂满了空洞,“你终于开始了解我了,可惜太晚了一点。你两次提到了武君,你不配和他相提并论,他是盖世英雄,他的日月光辉照亮天都,受他恩泽的百姓们见证了他存在的意义,而你做过什么,你做得都是无谓的杀伐,也只是躺在阴沟里仰望星空的野心家罢了。”
      这话说得极重,无衣师尹却是淡淡一笑,“我本也不需要从你这里得到认可,我栽的树有后人灌溉,他日必会亭亭如盖,这些就是我的意义。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的意义还存在一日,就容不得你抽身世机逍遥快活。”

      昔日掏的心都变成了攻击的武器,他绝情相赠,自己怎能允许这样的空诺浮萍,这样的直着腰做白眼狼?
      无心之人亦有流血之痛,都是肉胎血体的凡人,又怎能允得他金刚瞋目下事过心清凉?
      笑意如一池薄雾,散去后的景致物是人非,无衣师尹起身走出牢房,清喝一声,“来人!”
      屏息凝神守在门口的牢子听得这一声急急如律令,三步并一步地跑到了他面前,“等待大人吩咐!”
      无衣师尹出口多是含蓄,只简单道,“要做什么,用得着我明说吗?”
      世间乾坤清明而三六九流命有贵贱,这生趣索然的地下人人残命如蝼蚁偷生反倒众生平等,牢子任职以来守着这一个重镣铁锁的药罐子病鬼,本疑虑不合情理必有反常,此刻丕极泰来,已知枫岫大劫临头,道,“要杀还是要剐,今天大人喜欢什么?”
      无衣师尹道,“子夜阴冷露重,怎么适合杀人呢?”
      牢子参不透他的喜好,却也懂得治国要用重刑的道理,大胆建议,“露水湿了身,更利刑事。”
      无衣师尹略一皱眉,“好是好,就是场面污臜,血腥味太冲了一点。”
      正发愁牢里枯淡乏味,无可施展作为,牢子当即心领神会,回身就插香立案,随即冲进了囚室,扯住枫岫的手腕,足不点地先拖出了囚室。
      无衣师尹不说什么,只静静看着枫岫,眼里是一个明月下的乱葬岗,藏着已成折翼他乡鹤的撒手慈悲,魂化沉剑泉下龙的七子,他卧眠冢上,头贴着地脚勾着脚,枯冷冷地睡了过去。

      牢子手脚麻利地捆绑着枫岫上了刑架,又打水院中古井填满缸子,趋至刑器铁案默默将皮鞭钢鞭蛇纹鞭数了一遍,到狼牙鞭前略作停顿,余光一扫,见无衣师尹面色微动,明白摸到了眉目,肩微抬手一扬,入手的鞭子比普通的略重略厚,挥舞起来灵动矫矢刚柔相济,掠空之际一阵枭鸣山曲,急骤恣睢地啄在了枫岫身上。
      五鞭下去,千刀万剐,枫岫浑身一抽搐,脸色惨白如纸。
      这鞭上根根尖刺至长至锐,钩皮扯肉的效果下,寻常棍杖相比都成了厚道善人,牢子明白刑讯流程目的是要问话,下手便留了轻重,把犹豫目光转向无衣师尹,见他慢丝丝踱了几步,平静的衣角都不带晃一下,“战场上曾经出现过一个黑色人影,他是谁?”
      一身瀑汗下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枫岫四肢抖得厉害,嘴皮子却是那火漆封死的信,连为自己踟蹰的余地都没有。
      无衣师尹又问,“禳命女的死明明是佛狱所为,为何会以骨灰之态出现在战场上?她又和罗喉戒玺有什么关系?”
      枫岫睫毛颤得已是急弦促柱,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转眼一炷香燃尽,一行曲折的线灰歪在檀桌上,残了,冷了。
      无衣师尹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大动周折,从慑仙塔调你到师尹府吗?一则是因为近水楼台,师兄对你的关怀心切,二则,我这里保密性极好,曾经有一个人入了虿盆,三天三夜,五毒俱全,他周身肌理无一处完好,可这一百只蛇蝎齐齐整整,居然没有一只跑到外面。师尹府发生的事情,从来都留在师尹府,天地神明看到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着眸光变幻,丑陋幽暗的一张脸忽然绽放出了生动明快的光亮,“你是我的师弟,我会一直护着你,我舍不得让你死,可是你我的山水之路,已经到了头。我知道你相信天命,你不要把现在当成命中一劫,要看作是你的赎罪,你也能轻松一些。”
      刀握在手里,心中怨恨成泱,也不丧斯文,也要甘言媚语,做尽矫饰伪行!
      “禳命女...是邪天御武的...转世.....”
      “什么意思?”
      无衣师尹凑近他的脸颊,看他唇上密密细纹,如乱麻。
      “那黑影是当年跟随邪天御武的奴仆,为找寻...而存在,知道禳命女...借此机会报复,反被算计...到你的头上。”
      用尽力气拼凑的一句话,他一时气息不畅,闭上了眼睛,似昏如死。
      无衣师尹思忖半晌,眼神猝然变得锋利,牢子舀过一勺水撒了过去,霎霎红雨瓢泼倾坠,一声闷抑而沙哑的呻/吟里枫岫痛苦转醒,牙齿嗒嗒作响。

      “还在跟我耍心眼,二十多年前,邪天御武的势力虽被罗喉剿灭,为了擒拿余孽,他马不停歇地四处征战,你谋事天都,费心经营了那么多年,难道会留下一个危险在身边随时引爆吗?”
      “亡羊固牢,来不及了,就算你拿到了,也没用。”
      千灯芳腾反射下的暗白眼瞳,陡然明晃晃的,亮得可怕,眉宇间竟有无尽奚落嗤笑之意,宝树出网,看穿了他。
      “还是你...通过我,在惩罚谁?”
      无衣师尹一怔,只觉得四周灯火忽明忽灭,忽而晦隘似伏仙崖边浓烟深锁,忽而明敞如俊士林中七剑当空,天旋地转的复杂景致里,只有那个街边少年的回首一如最初的被日光镀亮,十年报答立事功,琼玖英俊,也曾歌尽一场惊鸿。
      师徒同朝尊显,子弟扬名海宇,许下的梦被亲手断送,只剩自己枯站原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闭眼倾听一声又声的天空响雷,独品这辛辣滋味。
      令这一切梦觉觉非的人,究竟是谁?
      “你不光失败...还懦弱,该赎罪的人...是你自己...”

      瘆瑟萧条的嗓音,料峭冻杀的倒了一场春寒,激得无衣师尹一后背的细细颤栗,投射在枫岫身上的愤怒悲恸,隳突汹涌地被背向反噬,凝视他的眼,在他的体内腐烂断绝。
      “我懦弱,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可是最起码我诚实,我咽下我种的苦果。我不需要制造冠冕堂皇的各种理由来否认事实,通过假想的谅解和许可来获得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豁免,落脚安心一个已经寸草不生的幻境。睡得不好是吗,那就不要睡了,再也没有光明平静的未来在等待着你,梦里梦外将都是你的囚牢。有一个人倒是一梦长眠,可他只留你一身病痛,不会与你再有任何交集。”
      无衣师尹字字句句排山倒海,不给枫岫半分喘息的余地,“你留在碎岛的风流遗案已经被碎岛王后亲口做了实,戢武王顶着那一头绿巾如何还顾及你们之间的交易?你已经害死了咒世主和凯旋侯,又得罪了戢武王,愆戾山积四面楚歌,四魌群岛除了我这个师尹府没有地方容得下你,你就继续待在这里吧,在黑暗里烂下去,直到被所有人遗忘。”
      挥手便令牢子继续,“再点一炷香,完事了去找沈太医。”
      牢子嘿嘿地点了个头,得了尚方宝剑一般抖开手腕又是几鞭,直接野蛮的暴力,用无不尽的凶戾狠毒,近乎生裂虎豹的劲势。

      一件红褴衫从血池里趟过来似的湿答答地煳在身上,衣洞裂褛里的肌肉骨骼一溃尽漏,不成形状,枫岫此刻已没有半点人样。
      无衣师尹抬起手掌,煞白指尖沾了飞溅的血,泛出一圈醉人冶色,如染晚桃细钿。
      炽烈又惊心的美,自缚于执念的元胎。
      一如那篇不被俗世悦纳的治国箴言,所有与世界为敌的美都只能委困于地下,自己冠盖玉辔的这条康庄大道,光明普照名正言顺,不该同他一起沉沦。
      无衣师尹扬袖而去,噼啪畅响的鞭子声把那些不宜寄出的情愫抽打成了碎片幻影,落在他身后,袅袅回荡。
      枫岫虚弱的一丝精气神也没有了,如荒漠求水的旅人一般极度尘渴着睡眠,而一种剥离了灵魂的痛楚却无数次地把他从绝生死境中扯了出来,铁锈味四入齿缝舌根,一口接着一口的血直喷得满前襟地面,生生死死梦梦醒醒,锁在属于他的心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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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樱落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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