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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难樱劫
接到撒手慈悲的密报时,无衣师尹正倦眼半眄,绛紫织锦的宽袖翩翩地敞在琴间,衣袂凉生,一副不胜慵懒的阑珊之态。
他放下了竹箴,右手食指慢抹,左手中指轻跪,六弦柔中裹刚是为文,七弦刚中碎柔是为武,时而文武御经纶,慷慨声砰如雷阗,时而如逢饮血刀口,杀伐气运笔墨,时而有驱千旗制五兵之气魄,又愔愔地生出无尽黯然,一曲下来已是惕汗流背,惟余回肠荡气在指尖轻颤。
从旁静听的言允禁不住抚掌,“都说广陵散已成绝响,依我看,是他们孤陋寡闻。”
“若说只是娱人耳目的庸常之作,练就上乘的技法也可得绕梁三日。”无衣师尹慢条斯理道,“先时有云此曲得自神授,非有聂政之凌云气格不能绎其精,嵇叔夜之自然道法不能悟其髓。”
言允听得半知半解如堕蒙瞶,不觉口无遮拦,“师尹位极人臣,岂是这些寻常下士可相提并论?”
“平日你师承我的恭谦礼让,何时又效仿起了你师兄的轻狂?”无衣师尹正色道,“人各有异趣,嵇叔夜襟期潇洒,却是志在山水,而我,便是练上一百年也未必能够领略全部。”
言允挠挠头,“既然师尹都拙于此曲,天底下又能有谁天赋异禀?”
此时风入寒青,摇三尺桐身,一道出尘之姿在弦间曳曳而动。
“我认识一个人,”无衣师尹眉宇间悠悠,“此人耳聪目明又有殊行绝才,是鲜有的命世之英,只是不知以他如今的心境,是否还承受得起那绿绮的闲适自在呢......”
“此人在慈光么?”
言允疑惑地眨巴着两眼,又听无衣师尹卖弄玄虚道,“在,也不在,以前在,未必以后还在。”
“师尹讲过,凡好事口说则易,躬行则难,让他亲身试琴方能自证其实。”言允撇撇嘴,“总之师尹想成的事,求仁得仁。”
无衣师尹摩挲着桐木上的蛇腹断纹,眼底一层柔光融融地晃动,“真是少年意气。”
他拾起竹箴靠近了明焰,墨迹清远可喜,沿着细纹渗渗地化开。
在草木凋落的惨绿气味里,那道人影乍地不见了,风起,风停,一切纷至杳来的荣悴都将搴帷掀幕。
他含言而笑,“人食五谷,你的师尹也不外如是。”
斜日向晚,无衣师尹觐见弭界主归来,胸中敲定主意要突察言允的剑术,亦是温故知新,对这数个月来的教学进行一番梳篦。
却见一人背身而立,发尾乱蓬蓬地绕成在铁链上,在灰窅窅的暮云下,生出了几分落拓的凋容来,暗示着世事的无奈无常。
几缕垂下的白色耀若冬霰,猝不及防地钻入眼帘,他轻步上前,示意撒手慈悲礼贤下士,将人在椅子上扶正,比先前轻松舒适一些。
撒手慈悲暗诽无衣师尹虚文浮礼,正待邀功的洋洋神色于霎那间消失无虞,一张脸几乎塌成了倭瓜,“此人品行不端,师尹此回可不能偏袒了。”
无衣师尹端楷如常,始终一言不发。
枫岫心知他早已对此事了若指掌,反倒从容了下来,“既然已经事发,我认。”
“沉迷美色,”无衣师尹讶异地看着他,“师弟,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并非竭泽而渔之辈。”
“师尹又自作聪明了,我与佛狱王女早在苦境时便一见钟情。”枫岫腰背挺括,是桎梏也难掩去的孤直,磊落之词铮铮有声,“结月下之盟,履白首之约,我心甘情愿。”
无衣师尹徐徐摇动起手中的香斗,眸光在烟雾里涟涟异彩,“那么你一直藏着的珊瑚珠子,是打算给她的礼物了?”
尚未待得他反应,怀中珍物已被撒手慈悲掏了出,妃色的珠串随风琅琅响动,道出一沿山崖边流泉玲琮的清磬。
听了半晌,似是故人来。
定了定心神,他笑道,“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可是我观察那珠子的样式,若说是女儿家的首饰,却是俊逸风流了。”
“一国之女的喜好,又怎能流于坊间任由敍说?何况人各有异,本就是无可厚非。”
“说的不错,人各有异,正如我流连官场,你只求不拘形迹。”无衣师尹粲然一笑,笑意从嘴角一直延展至眉梢,元元本本的计算绽放无遗,“世上有女儿英姿潇洒,自然也会有男子浓妆艳抹。”
枫岫心中一凛,如裂石穿云,华叶分披,所有秘不可宣的心事,求而不得的聚散,都一一倾竭而出,砌砌叠叠地抖落在地。
风雨声连连,终不是故人来。
撒手慈悲猛地一握腰际的弯刀,幡然大悟,“那佛狱的凯旋侯曾经出入寒光一舍,与我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他头上正是插着此类的簪子。”
略略一顿,他蹙眉续道,“怪哉他打扮得妖里妖气,原来一切都是掩人耳目。”
“掩人耳目的又何止如此。”
香味渐稀,无衣师尹添上了正正的八分满,又把残灰稀落地扫进铁杯,拾起桌角的白布细细地抹遍了手心指缝,葱段素手这才好整以暇地扣在桌案。
“从你踏上慈光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因何受伤,为何受伤,所有透露给我的信息,皆是欲盖弥彰的编排。”
他定定地凝视着枫岫,“师弟,你的捭阖之术更胜以往。”
“从我踏上慈光的那一刻起,你无一不心细如尘。无论是我因何受伤,为何受伤,甚至连我的私人信物,皆在你的掌控之中。”枫岫目光沉静,“师尹深谋远虑,也是不遑多让。”
撒手慈悲嘲哂一声,“你与那凯旋侯私交甚密,又不知何故从佛狱私自潜逃,种种蝇营狗苟的举动,想必是暗度陈仓了。”
“若师尹所言为实,我因凯旋侯所伤,同他早已是割袍断义,又何来暗度陈仓一说?”枫岫扬扬眉梢,轻蔑之色一览无余,“师尹的聪慧你若是学成了半分,也不会一直被我耍得可怜。”
撒手慈悲怒火漰邪,自眼角迸出,眼看抽刀砍落,被无衣师尹霍曶地呵止住,“如今他已是慈光重犯,断不可私刑论处!”
“想扣我一顶勾结佛狱的帽子,我马失前蹄,愿赌服输,只可惜你们疑错了目标。这枚珠串,原本是我向王女表达诚意的信物,如今她虽远嫁碎岛,却是我毕生的挚爱。”枫岫衣饰颓萎,话里行间却整理得滴水不漏,“这桩桩件件,自始至终,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无衣师尹眸中笑意更深,“我劝你仔细思量,你勾结佛狱王女事关重大,关乎碎岛王后的名声,你想掩藏真相,何苦拖一个无辜之人进这摊浑水,沾一身浊气?你于心何忍?这不该是你的性格。”
枫岫不说话,眼神有一瞬间的踟蹰。
“师弟,小时候你便是这样,越是乱了阵脚,面上越会详作无畏,莫要忘了至刚易折。”无衣师尹吩咐撒手慈悲将人带下,“还记得去佛狱之前我叮嘱你的话么?无论你在掩藏什么,好生珍重,因为我会一点一点地掘地三尺。”
山雨欲来风满楼。
凝渊如期出现在牢里,“你在想什么?”
“如今你会在乎我想什么?”
“确实,输者的尾声,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他环伺左右,目光到处虫臂鼠肝四处乱窜,亶污与血水相接,浊气浸淫,满室狼藉,皓齿露笑道,“这里作为你人生最后的归宿,是不是很好?”
“既是人生终结,谈何好与不好?”
“这样的日子,我也曾经历过。”
尘埃在四周窸窸窣窣地腾旋,灰色的是那五千四百七十五个冷漠寂寥的日夜,和月下舞,披霜带露,终于在历史的车轮下阅尽炎嚣。
“所以你恨我。”
夜风索索,缘隙凭壁地灌入喉咙,拂樱哑着声道,“当年被送到苦境的人是我,你却被他囚禁在宫外,你不甘心被他轻视,更不甘心身居人后。你恨我,也恨他。”
“先前你说我狡诈擅伪,我以为你开窍了,原来还是我高估了你。你用你的思维来衡量我,防不胜防的却是给自己设置的陷阱。”
“我被囹圄于此,是我失算罢了!”
“权力和良心,只能选择一个,你明明想掌权却一味死守着承诺,这就是人类的虚伪之处啊!”凝渊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眯起两眼,“你知道太息公是怎么死的吗?”
“不是被你杀得么?”
“这不是重点。当日她虽对我不敬,可我始终念着同她的旧情,打算废了她的功力就罢手。她抱着我的腿,哭得心伤,哭得令我断肠。”
那个画面似泣似诉,透过夜色盈盈浮动,凭空啜英咀华到几分兰芝芳馨的动人之感。
顿了一顿,他忽而问道,“有女人为你伤心吗?”
拂樱暗忖自己游历苦境南北,虽也曾流连那软红千丈的旖旎,始终是商场中兴味索然的人情来往,酒肉穿肠过的风流勾当,十载青楼薄幸名,不值一提。
若说真的负了什么可堪论得上铭心镂骨的情债......对方却也不是个女人。
他傍着墙默不作声,神采尽蕴。
凝渊嘿然一笑,“ 女人的眼泪是男人的软肋,她一哭,我就受不了了。”
拂樱蔑笑一声,仿效着他的口吻道,“这段话中有多少个错误,需要我来告诉你吗?”
“总之,我犹豫了一秒,她却趁机摸出了怀中的匕首。”
凝渊止住下文,笑容僵在脸上,同时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扯动颊边的肌肉寒惨惨地扭曲着。
“能让你犹豫一秒,也不简单。”
“人类情绪所有的表达,都在为自己的行为建立一个支撑点,赢者笑,败者恸,伤者哀,只是弱者说服自己的自我怜悯。”
凝渊踱步到窗前,眼角被如雪的流光斩出一道折痕来,似笑非笑,似哭不哭,“他死的时候我也曾经悲伤过。”
“又是只有一秒?”
“一秒,足够了。”
“他做尽一切,是应对不同情况而做出的不同抉择,出于理性意识的考量,却也是人性的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我不会原谅他,自然也不会恨他。”
纷纷攘攘的思绪妥贴地被叠放,凝渊絮絮说道,“至于你,我的好兄长,在你决定背反于我的那一刻,明明终于使用了选择的权利,却又选择了放弃。”
拂樱不耐渐生,“先王赐我血肉肌骨,更对我有知遇之恩,这些人情世故,岂是你这种人能了解的?”
“哪吒剔骨还父,你为他在苦境流离失所,最后得到了什么?”
他靠近了些,眼尾沾上了铁锈的寒气,在这间修罗道场般的囚室中,几分森森的诡异曜然眼前。
“哦,我忘记了,他死得不明不白,想必你也脱不了关系。”
又是一响荒城狼烟般的死寂。
“你若想知道真相,我倒也可以告诉你。”
“你的弑君之罪已成事实,他的死也无关紧要了。”凝渊慢慢地向门口踱去,“何况,你同我都心知肚明,你不会说真话,我也不会相信你的真话。”
“你侃侃而谈了这么多歪理,不过是想证明我的忠诚才导致了如今的下场。”
漏孔下扑朔的皎光,勾起他唇边惨淡微茫的一抹笑来,迟暮之色如同流落异乡的漂泊者,低低哀哀地燃烧着最后的倨傲。
“功亏一篑,是凯旋侯盛名难副,深恩负尽,是拂樱愧对先王,白首按剑,是我负人负己负了岁月........但是拂樱......从没有悔过。”
朱子曰,“须是此心荡荡,方与天相契;若有些黑暗,便不能与天相契矣。”
他终于不再惋惜昨日自己恋恋浮名的荒诞,也不再憾怨今日自己高谢尘埃的失败。
此夜不止,此心有一,犹恨私愿未了,所叹壮志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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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开头几章买珠串的情节吗?以及前面几章“柚子摸了摸怀中之物”的动作咩?
珊瑚珠子的伏笔我终于用上了?(′ε`)
柚子在回慈光的路上就盘算好,利用同小翠“私奔”这件事将错就错,做一个障眼法。
看到珊瑚珠子被揭穿,只不过更令他坚定这个计划。
一则,瞒过他去碎岛的真实目的,二则,他要保护拂樱。
为什么要保护樱花呢?
一则,罗喉戒玺是在樱花手上,若真是被无衣师尹拿到更麻烦,二则,慈光之人和凯旋侯勾结这个罪名,对樱花的冲击更大。
不过他不知道,樱花现在真的已经不缺这一个罪名了。
其实是有点失君子风范,不过他如今已经没有什么筹码,所以他被师尹指出乱了阵脚。
柚子虽然把水搅得更混,参照他先前警告拂樱的话,很决绝的玉石俱焚的心态,但是还是下意识地去保护他。
他马失前蹄,然而事已至此,局面已经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了。
两个人同劫这个梗是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今天终于写出来了。
是不是也算某种意味上的共患难?
虽然这章虐了点,还是以此祝大家中秋鱼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