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樱枫][枫岫/拂樱]飞雪回廊

　　天亮之时有风把夜气吹散，弄一缕腥咸雾齑，冉冉拂晓间，恍闻轻摇曳橹声。
　　凌杂瘙痒细碎摩擦，零星扰人清眠，他扬手自脸颊上摸出一只小虫，长须圆体，湖绿色的壳子上点点白斑，与素日里见的红壳瓢虫形貌相似，细微处却各有乖殊。他瞪着眼与它两厢对视了半晌，正欲攒劲于指送它出窗外，真气流过天泉穴，痛似被剥骨抽筋，低低咳喘一声，那小虫就势挣扎窜出，一闪便泯没于门旁。
　　少年时览阅的古籍浮现脑中，此物属素菌类瓢虫，喜光慕水，长于南海之滨。
　　他撑起上身向窗外望去，影影绰绰处卷虹千丈，沧浪之水灈灈尘缨，仿若三山云气飞涟，竟生仙家气象。

　　“这鸾仙海与你印象之中是否有出入？”
　　身后人声令他骤然回神，与来者面容两两相映，“天上孤鸾海中老，叹百岁光阴，修千年仙道，可嗟，可悲。”
　　“你如今年岁见长，却是依旧牙尖嘴利。”
　　光影阑斑掩着一人金冠长发韶韶朗朗，着一件紫纹花罗的锦袍，镶了金色丝线的边，虽是上等的衣料裁剪，却因身形臞然，托衬得有几分孤恓。
　　枫岫懒懒倚靠窗沿，“我一个村夫俗子，也不过逞一逞口舌之利罢了。”
　　那人摇头，“你若真是村夫俗子，又怎会招来此等殃祸？”
　　枫岫抚住胸口，摩挲过被层层遮覆的皦白纻布，布下伤痕鳞叠，肌理皆败，好在心跳规律如常，沉稳似水滴铜漏，一下又一下，默默记录着流年浮生。
　　自己竟还活着。
　　活着便好。

　　他坦然地叹了口气，“大抵我天年不齐。”
　　“若你肯听我的话早些回到慈光之塔，如何会遭此横劫？”那人浅浅一笑，嘴角弧度俪巧如兰瓣，“所幸撒手慈悲去得及时，否则你我师兄弟就此便要天人永隔。”
　　听见“师兄弟”三字，枫岫沉吟一瞬，正襟危坐地抱拳道，“多谢师尹救命之恩。”
　　无衣师尹略一愕然，神色颇为复杂，旋即间又谈笑自若起来，“多年不见，你对我果然是生分了，也罢，怎么称呼都随你吧。”

　　枫岫心知他如今大权在握，正是慈光之塔中的第一号人物，坐拥轩冕，朝野侧目，自己如何胆敢与他平起平坐。
　　只见无衣师尹搦过腰间的香斗幽幽轻闻，烟雾氤氲着一双美目清疏淡漠，好似看遍天下兴亡，已然辨不出悲喜，也甄不明爱恨。
　　枫岫对这个香斗印象颇深，一端供人涤香如常，另一端匿藏锋利弯刀，是昔日他策官时，弭界主亲命赐享，正是精雕细琢，上好的黄花梨，意喻圣眷荣宠。
　　无衣师尹生得俊雅又保养得宜，即便年逾不惑，依然眉眼清润，相貌堂堂。
　　然而在枫岫眼中，他却如同这两用的香斗，再尊贵靡丽，总是令人心生提防。
　　无衣师尹在屋内静坐片刻，被手下侍从以公务为由请离，拉过一个二十余岁的青年医者，称其将枫岫从鬼门关捞回，少年有为，沉稳可靠，硬要留下他为枫岫调理身体。
　　枫岫清楚他为人多谲智且长袖善舞，前脚命撒手慈悲捉拿自己，后脚便又兄弟相称好礼相待，而自己当下沉疴在身，侨寓于此，也只得暂时听由其措置。

　　师尹府位属慈光之塔东南角，隐于一布青翠丛箐中，蜿蜒曲陌间，忽现海边风翦潮生，万驷云屯，依稀气凌霄汉之景，正是布局精巧雅澹，俨然主人妙思。
　　每每入暮侵晚，有清越琴音罄篁叶而来，时之卒律，时之凝缓，潆洄扶摇而上，绵绵不绝。入眼处却远非昔日丹红曜目，经今兜兜转转，他又回到这朱甍碧瓦的牢笼里，恍生隔世之感。
　　他顺着琴声方向往竹林深处辍去，见无衣师尹端坐林间，身伴琴案香器，韬蕴在烟波缭绕里，身形浅淡似水墨白描。
　　枫岫闻弦歌而知雅意，沉凝出声，“师尹以琴声引我至此，莫非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府里讲？”
　　“我不过见你终日懒在房中，希望你多出来走动。”无衣师尹拈住弦尾，尾音幽窅，随筠风拂去，“你以前便是如此，总是曲解我的意思。”

　　枫岫忆起少年读书时他对自己的照顾，纵然二人分道扬镳，各有际遇，此番受他施命，身段上也不由得轻软下来，“昔日同窗之谊，我不会忘记。”
　　无衣师尹悦声道，“你既已回到慈光之塔，便还是慈光之人，我总是会护着你的。”
　　话音一转，“你先前与一名男子交好，莫非你受伤与他有关？”
　　枫岫眸中锋芒逼人，好似宝剑出匣，也只转瞬之间，急遽便又恢复方才温和如熙风，“不过与旧友发生了一些误会。”
　　无衣师尹微一怔忪，“何等误会攸关性命？”
　　“我这个朋友做药材生意，前些日子我生了重病，他费心尽力为我救治，花了一箱子名贵药材，盛怒之下便对我大开杀戒，”枫岫蘧蘧然晃了晃扇子，嘴角抹出一泓苦笑，“明明是他主动........”
　　无衣师尹迟疑道，“这人性子也忒乖戾了些。”
　　枫岫抚扇颔首，“世上就有这么稀奇古怪的人。”

　　这个故事编排的虽莫名其妙，却与撒手慈悲呈报的情报并行不悖，即便有疏漏之处也非他能详解，无衣师尹只得半信半疑。
　　他操弦而弄，少顷，琴音忽而嘈嘈切切似鸫鸟朝鸣，“有一名佛狱女子找过你，又是为何？”
　　“你也知道，我曾做过天都的国师，”枫岫慢道，“罗喉死了，各方人马自是会来找我的麻烦。”
　　他这话看似在情在理，仍是避重就轻的虚言。
　　无衣师尹心言到底是做过国师的人，远不如少时坦诚，却见枫岫身姿虯劲如孤鹤骄影，神色间更是光明磊落，欣然笑道，“我方才话重了些，对佛狱，我不得不未雨绸缪。”
　　枫岫攒眉，“那年我离开慈光之时，魌海协议将将签署，难道佛狱不仅打算侵略苦境，还想撕毁协议么？”
　　“目前情况尚且扑朔，只是佛狱现下动作频繁，我心中难安。”无衣师尹沉默片刻，莞尔笑道，“幸好你回来，如今多事之际，不如来我身边帮我。”
　　枫岫面沉似水，“我早已不适合官场。”
　　无衣师尹两次探他心意，虽知他心念坚如磐石，非只言片语便能撼动，犹是不甘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当年离开慈光，我便知你志非金玉之堂，只是你心系天下，佛狱暴厉恣睢，我不信你就此愔愔度日，安于平凡。”

　　许是重伤初愈，枫岫只感一阵入骨的倦意劈空而来，脑中乍然空如荒村古戏台，尚存一缕残影，唱一段殚精竭虑却黔驴技穷的戏。
　　他静静地在石头上坐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地面，眼中深邃莫测。
　　盏茶后，他定定说道，“佛狱逆行天道，不会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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