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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复开
乔治再次走进锦夕公馆,不想时光已过了三年。复苏的公馆,久别的花草静物,枇杷山的雪景,已不是原来的情景。花非花,雾非雾,在他那金丝细框眼镜中形成了别有一番滋味的景色。
他的皮手套拽在手心,朝站在门口的人挥了一挥,高兴之外,又直犯嘀咕,魏太没礼貌了,怎么也要出来迎接我这个外来客。
魏治明难得邀请他过来,乔治有些说不清的兴奋,台阶上站立的女子,亭亭玉立,整个形象恍然一新。
两条又黑又亮的辫子垂在肩头,鲜亮的红色毛线连衣裙,怎么看,怎么是个美少女。白玫儿似乎也不怕冷,定定地站在那迎接乔治。
进屋的时候,乔治一直对白玫儿嘘寒问暖,白玫儿抿嘴笑的时候,偶尔会偷偷瞥眼乔治,乔治正好迎上去。
那段短短的路,满载朦胧的光,把两人都圈了进去。
又是一年萧索季节,枇杷山上被薄薄的雪雾遮掩,似山非山,似景非景,仿佛只是一个遥远的海市蜃楼,让人时而惆怅时而向往。
魏治明独坐在卧室里,隔着窗户,眺望山顶。那枚戒指静静地躺在桌上,静静地发光,白玫儿坚持把它还给他,并说,这枚戒指是属于夫人的。
夫人到底身在何处?魏治明把渝城翻了个底朝天,锦夕还是渺无音信。她再一次人间蒸发,这一次不是她要走的,是被他给逼走的。
他那么无情,那么可恶,居然相信媒体,相信那些居心叵测的照片......余楠当时被抓到潮湿的地牢中,无论狱官如何逼供,余楠任是咬紧牙关否认他们的关系。
余楠不象表面上文弱,在关键时刻,还会仗义地保护别人。
说到底,还是那些失望和嫉妒刺激了魏治明,他亲手推开了锦夕,亲手毁灭了两人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
锦夕一定对他失望透顶。他亦对自己失望透顶。
敲门声吵醒了魏治明,白玫儿的声音又甜又腻。
魏治明认白玫儿作妹妹,一是为了保全她,二是别有用意。乔治听到这个消息时,一脸的不可置信,蓝雾色的眼珠子转悠转悠,盯着魏治明好半晌不说话。
“魏,你搞什么名堂?”乔治不解地说。
魏治明心底的意思岂能那么容易让乔治看出来,他故意夸张地作了一个手势,“你可以猜猜看?”
白玫儿被魏看中,是因为魏把白玫儿当作锦夕,谁都知道,可魏一下转变了性质,这个如花的少女转眼间变成了他的妹妹,乔治想破脑袋也不知道。
乔治放下银筷,摊了摊手,“白小姐又不是锦珠。”
“难为你一直记挂小珠子。”
“魏大哥,谁是小珠子?”白玫儿和魏治明用另一种身份相处之后,最近渐渐习惯了放开胆量。
“她是我的小姨子。”
“她是他的小姨子。”
魏治明和乔治嘻嘻哈哈地碰了酒杯,魏治明干了杯中液体,乔治撇了撇嘴,“酒还是慢慢品的好。”
“我今日高兴。”魏治明示意白玫儿也举起杯,“玫儿,人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做哥哥的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让你今生幸福圆满。”
白玫儿脸红心跳,能得魏治明的照顾已是幸运儿,如今又得赠言,不觉心底油然而生感动,“谢谢魏大哥,玫儿自从遇见魏大哥,只有福,没有祸,有时睡梦中都会笑醒来,然后掐一把脸,才知道自己不是梦中。”
乔治说,“魏要感谢你才对,不是你日夜不休地照顾魏,魏这次能恢复这么好?!”
“乔治医生有道理,让我们同举杯。”魏治明忽然站起来,感慨地看着两人,“人生难得几知己,刀山火海逍遥途。我这一生……没有几个朋友,我的身份也不容我有朋友,如今得你们在旁,心足亦,足亦……”
酒逢知己千杯少,魏治明从不会喝酒到喝倒一桌人,心情大悦的时候,他会喝,心情烦闷的时候,他也会喝。他对自己说,下一回喝酒的时候,锦夕就会坐在他身边。
不想还是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乔治白皙的肌肤漂浮着红色的光,他又看见了一枚向日葵,在他的瞳孔中灿烂绽放……沉醉在白玫儿的歌喉中,心醉于她的举手投足间,他心动间,已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是时间离开了,乔治不情愿地回头,魏烂醉如泥,躺在沙发上毫无动静。白玫儿盈盈的身影在眼中挥之不去。
白玫儿站在他的身后,给他披好了毛呢大衣,然后双手递上了黑礼帽,“我送你,乔治医生。”
“no,no,please call me Georger.”乔治晃着脑袋,一瞬间就把眼镜给弄飞了,白玫儿立刻蹲下,着急地找来找去,最后在那双锃亮的皮鞋旁边发现了。
白玫儿踮着脚给乔治戴上眼镜,她的影子一直在乔治眼前晃悠晃悠,她的笑靥跟着飞扑过来,多么令人向往。
司机员已在车上等乔治,乔治以最慢的速度往那辆怎么看怎么讨厌的车走去。
外面的天寒地冻与公馆的温暖如春形成鲜明的对比,白玫儿送乔治出门,本以为时间不长,就没有披大衣,不想乔治醉得厉害,走路的速度也跟龟爬一样。
她连打了几个喷嚏。乔治突然停下来,她连声抱歉之后就双手抱胸,鼻尖被冻红了,嘴里吐出了白气,幽幽然间,她俨然成了白莲花。
乔治把手套递给白玫儿:“be warmer!”
醉了,就喜欢痨英文,白玫儿听不懂,但心领神会,便点点头,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戴上了手套。他们终于走到了轿车旁。
一长溜的白烟从车尾排气管吹了出来。
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小手抬高,乔治钻进了车厢,又钻了出来。
乔治在白玫儿的右脸颊上重重叮了一下,又嘀咕了一句话,她像个呆立的雪人,目送轿车开往慢慢启开的大门。
旧时梦,旧时路,转眼间,离开沪上已八年。霓裳被联华公司再度邀请加盟时,她下了决心,重返沪上。
是沪上让她走向人生巅峰,也是沪上让她与柳承再度牵手,她想回到那个地方,重拾过去的影踪。
到了沪上才知道,物是人非。以前的那栋摩天大楼早已消失,被几层的日式矮楼所代替,那些飘荡的布幡仿佛在告诉以往的主人,它们已占据此地八年。
许多条路也消失了,霓裳叫司机开着走,寻着以前的记忆,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那所公寓大楼,甚至那一片住满了家庭的弄堂。
它们都消失了!司机告诉她,日军轰炸时,毁掉了其中的一些建筑和马路,所以,她现今所见的是翻修的路和楼房。
轿车停靠在路边,霓裳坐在车内,拉开了雪白的窗帘。正前方的巷口没有一个人,深入巷口的那栋洋楼隐约还在,他可曾回来过?说不定是携美眷归来......
酸痛蔓延至心窝,霓裳终是撇过了头,唤司机开车。
时过境迁,那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谁还会记得这些花边新闻。明星和戏子同路,名誉可涨可落,只要观众没有忘记,就还有路可行。
霓裳在小型的新片发布会上露了脸,她既然要和过去告别,便要斩断情根。她要以崭新的形象进入电影圈,重拾自己喜爱的事业。
联华公司的董老板的两鬓花白,皱纹也加深,他不甘心一手建立的电影公司就此没落,邀请霓裳和其他演员重建往日雄风。
霓裳本来要拒绝的,是董老板的一句话提醒了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对某人的寄望彻底放弃了。
董老板通过余楠找到了霓裳,他带了一大堆礼物送给明曦,明曦没见过这个白鬓的爷爷,欢欣雀跃地去拆礼物,还不停地拿着礼物来给董老板,“爷爷,爷爷。”
董老板笑呵呵地盯着明曦看,明曦长得像霓裳,五官精致,没有其他人的影子。他的疑惑很快被敏感的霓裳察觉到。
霓裳坚决地摇头,“不是,魏老板,明曦不是的。”手上的团扇也渐渐停了下来,她盯着树下手舞足蹈的儿子,喃喃说了句,“明曦姓魏。”
都说到这份上,董老板也不好说什么。其实,余楠也一再和他解释过那件事,他矢口否认自己的行为,一口咬定被人陷害。可事实摆在眼前,当时几分报纸和周刊都有相片为证,外人实难判断。
再说,余楠对霓裳余情未了,倒不是假的。
“那件事过去就算了,霓裳,你不要怪余楠,他一直以为你是被迫嫁给魏治明。”董老板语重心长地说道。
“董老板,你若是代他来求情,就请回吧。”语气笃定,脸色坚毅的霓裳让人看得心中一颤。
“好。我不提。”董老板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羊皮色文件袋,“霓裳,你我是共事已久,我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前来,除了看望你之外,还有一件重要之事。”
霓裳好奇地翻看了文件袋里的东西,大略浏览了一番,手指竟颤了一颤,“这是董老板要拍的新戏吗?”
是一份令人激动的剧本,久违的情愫思想流通在霓裳的脑海中,霓裳以为自己忘记了它,忘记了对演艺事业的热情,可真实摆在眼前,她的骨子里沉睡的细胞再次苏醒了。
董老板提出要她复出的建议,并告诉她,新戏的剧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她半晌回不过神,手指不自觉就触摸到脸颊上。
她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董老板,谢谢你的好意。你瞧瞧我,年华不再,身边又拖着一个孩子,总归是不大合适的。”
“霓裳,你并不老,化妆打扮之后还是和以前一样。再说,如今的你更多了一份成熟女性的气质,演这部关于太太的内心戏会更有把握......”
沉思了良久,霓裳还是晃了晃头,“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董老板对霓裳的青睐。讲句实在话,要我现在再去接戏,我恐怕会让您失望。”
还能不能当演员,确实也是一个极大的问题,霓裳离开演艺圈十年,表演技巧等均已生疏,就算她可以开戏,也不一定可以找回以前那个霓裳。
她害怕,恐慌,一方面又热情,期待。她的焦虑和困惑被董老板一一收进眼眶,他笑的时候,法令纹越发加深,“我这个老头子都不怕,你怕什么?”
此话叫霓裳一时语顿,董老板继续说,“自从沪上城被日本人占领,我也歇业了数年。唉……我那时也是情非得已,日本人老是来骚扰我,叫我的公司拍一些宣传大东亚共存的文化片,我,怎么可能拍!”
“所以,董老板宁愿让联华公司歇业。”
董老板笑着点头,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日本鬼子居心叵测,联华接了戏,就沦为了他们侮辱中国人的工具,我绝不会让自己做卖国贼,绝不会让他们利用我,让辛苦建立起来的电影公司被毁掉!”
“董老板志节高,令霓裳佩服。”
芸姨端了凉茶过来,董老板端起来饮了一大口,“如今卷土重来,我不怕老,只怕没有斗志。”说这话时,他盯着霓裳,“你甘心从此不当演员?”
啪啪啪啪……孩童清脆的声音入耳,大人们暂时压制了郑重的思绪,霓裳欲拦住明曦,摆起严格母亲的样子,“不许没礼貌,明曦。”
董老板则主动抬起双手,一脸的无辜样,明曦端着一把玩具枪,装模作样地说,“爷爷……投降!”他的童音软酥,字句不清,不过都叫他们听懂了。
“明曦还小,你这个做母亲的,要多为他着想......”
“要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就要重新振作.....”
董老板临走时的话老是在霓裳的耳边响起,过了两年与世无争的日子,她的长梦终是要醒了。她一直在这所院子里等,等啊等,从身怀六甲到产子,再到孩子四周围跑,他还没来。
他不会来了,她终于意识到,不能再等下去了。全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她也要沾沾喜气,那日,她和芸姨带着明曦来到城区的柏油马路上。
漫天飘舞的彩屑中,她在痴望中守到了终点。周遭的男男女女都挂着明媚灿烂的笑容,欢快的身姿拥挤着她必须前进,她跟行尸走肉一般。
原来,他有了新欢。
新片发布会时,许多记者和媒体蜂拥而至,对霓裳进行了拍摄,镁光灯在有秩序的情况下,耀亮了整个会场。
联华公司对发布会严格筛选,并首先严明记者媒体不许提起旧事,否则会立刻被安保人员赶走,可见魏老板对霓裳的保护十分周到。
霓裳崭新的形象面貌让她的心重新活络起来,她的美丽并没有被岁月遮掩,而是因岁月的磨砺更富气韵。
比起十年前的她,现在她更坦然,更能面对大众。董老板曾提醒过她,就怕碰到那种故意刁难的记者,真碰到了,就用笑容对付。他还说,不用事事都有交代,交代清楚了,还有什么神秘感。
标题写着,蝴蝶飞回来了。正文,电影皇后重返十里洋场......各大娱乐头版上刊登了这一新闻。现在,他也应该看到了。
十年前,夺下电影皇后的霓裳给人们展现的是绚丽多姿的形象,十年后,她卸下华丽骄傲的外衣,披了一身生活的风霜返回电影舞台。
她仍不老,她仍气质如云,俯瞰众人时,眼底多了安宁,少了尖锐。
那一夜,身在渝城的魏治明做了一个梦,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进了那栋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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