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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民
帝后将回云州省亲的诏书颁下的第二日，原本三日一会的早朝，在数十年未敲响的獬豸钟恢弘绵长的钟声中，提前开始。
缓缓升起的旭日照耀着沉寂的大殿，百数人立于朝堂，却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压抑住了，生怕惹得上首的方天睿暴怒。
这样沉寂压抑的早朝，在嘉沅、昭宁帝一朝，甚至于大晋十数代帝王统御时代之中，都如同今晨突响的獬豸钟响一样，屈指可数。
见底下平日里为了一点事儿就吵的不可开交的文臣一个个霜打了似的，没了半分精神，方天睿心里头怒火更甚，但看看站在文官之首、低垂着头的楚员，他暗暗握紧了袖袍下的手，察觉到疼了，才又松开，如此反复几次，才略平下了怒意，但到底还是带了强烈的指责，“年前你们才说，国内水库河坝多年久失修，恐有大患，朕没管国库艰难，与几位相爷商议后，便拨款下去，”讲到这里，他少少顿了一下，然后，挟着滔天怒意“你们呢，拿钱做什么去了！”
工部尚书至员外郎听得皇帝这挟着雷霆之怒的一问，俱持笏出列，仓皇跪下，领罪谢着“微臣惶恐，臣等知罪。”
也不知是这一群人唯唯诺诺的样子让方天睿更加不欢快还是其他有责部门未出列的缘故，方天睿猛然拍了龙椅，厉声喝问“知罪？”他冷冷地扫过一众大臣，“难道就只有工部之人有罪？”
众臣知道，这是方天睿怒极了，也不管有没有自己的事儿，尽皆下跪告罪，想着让皇帝先消消气。
方天睿却并不买账，他沉默着，冷漠地扫了几遍伏跪在地的臣子，再次开口，带着令被他点到之人绝望的气势威严，“九州刺史张安，巡查使江源，监察不力，交由刑部，革职查办:司河局中人，押入大牢，等候裁决:工部尚书李川，调配沧州，非诏，全族用不得入京，工部一应人等，降官三等，罚俸一年！”
“皇上开恩呐，”一位老臣听完方天睿之语，爬上前，痛哭流涕，“罪臣等下视各州，水库堤坝均无差错，出此灾祸，实非臣等办事不力啊！”
方天睿听完，冷笑着“那这么说，这不过是天灾，是朕错怪你们了！”
“罪臣惶恐，”那人连连叩头告罪，旁边，工部尚书李川暗暗拉了一把那人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皇帝盛怒之下，哪里能听得进什么话！
方天睿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心里又急又气，竟然出声笑了，他头一次在早朝时离开了龙椅，他走到群臣站立之处，“你们都觉得朕处罚太重了，是吧！” 他说着这句话，在群臣间走过，突然笑道“是啊，朕处罚太重，若不是你们百般掩饰，朕还以为我大晋现在已然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了！”“李元福，传大理寺门前击鼓百姓入殿，朕要让我大晋朝臣好生看看，我风调雨顺、得天眷顾的大晋朝里头，生活着的，是怎样幸福的百姓！”说完，一甩袖，坐回了龙椅之上。
李元福得了方天睿的命令，半刻都不耽误，立马去将那些规规矩矩候在偏殿的人带入朝堂。
那些人方进到朝堂，挨得近些的官员已忍不住捏了鼻子，但待仔细看到这些人以后，忍不住酸了鼻子，这些人不晓得多久没洗澡了，随身带着恶臭，头发那种太久没洗而结成的条状，鸡窝状，稀稀疏疏掩盖着身躯的衣裳也已破烂成布条，裸～露在外的皮肤则不仅污浊不堪，还四处都是疤痕。
他们想来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金碧辉煌的地方，一路走，一路东瞅西瞧，见到两旁的官老爷，又都自觉地点头哈腰着问好，然后小心避开。
等前头领路的那位大官停下，用极奇怪的声音对着上首恭敬地禀告，“回皇上，人已带到。”他们才晓得，原来那个年轻妹子没有欺他们，他们真的见到了万岁爷，而且，没有吃什么钉子肉，说实话，不知道多久没闻到肉香了呀。他们之中有人想起来了叫他们去那个衙门前打鼓的人说的话，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坐在龙椅之上的方天睿于是示意李元福回到身侧站立，李元福才前脚离开，下一刻，那些臭气熏天的面如菜色的百姓，便已噗通跪下，哽咽着喊道“求万岁爷为我们做主啊。”
方天睿已了解到事情来龙去脉，但他执意让这些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朝官们看看，看看他们口中的和乐安定的大晋，百姓活成了什么模样！“你将你冤屈诉来，朕自会酌情做主。”
方天睿出声，给了许诺。
那跪在金砖板上的都是些一年四季只和田间作物打交道的农人，并不是太明白方天睿此话的重要。他们只是明白了，万岁爷答应帮他们了，只要再讲一遍自己经历的事儿。于是连连叩头，涕泪四流，一遍又一遍地“草民谢皇上，吾皇万岁！”方天睿见他们只顾着谢恩，将自己方才所说给忘了，于是给李元福使了个眼色，李元福会意，走下去，对这一群人之中看起来最景事的人提醒道“皇上叫你们说说自己哪里冤屈。”
那人听了，才反应过来，对着李元福连连拜谢。然后，面对着一众文官，叩了遍头，才开口，将他们的遭遇如实地字字道来，只除了，在京都遇到的那几位贵人。
从他们激动的、带着浓厚鼻音的陈述中，众臣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或许不全面，但绝对真实的一些事情。
知道了一切的众臣，有的羞愧地陷入了沉思，而有的，也已如方天睿一般，怒意难扼，底下官员，竟能作出这般欺下瞒上的龌龊勾当！九州刺史，巡查使早已头都提不起来了。
方天睿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反问，“现在呢？诸位可还认为朕处罚过重？”
底下是一片寂静。
方天睿转头，吩咐李元福，叫他将这些民众带下去，洗洗澡，吃些食物。李元福领命退下，他带着这些人离开大殿，心下暗想，只怕，方才皇上点出来的几位，都万死难辞其咎了。新皇即位，这朝堂，总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
待李元福领着那些臭气熏天的，泪涕泗流的百姓，或者更贴切，流民，退下以后，估摸着都走远了，方天睿才开口，“这就是你们跟朕讲的，安和之世么！”
“微臣失职，请皇上责罚！”自楚员而下，一众文官都跪下，羞愧地请罪。而另一旁，一众武官也俱屈膝而立，请罪。
方天睿见没人再为那些人求情，到也不先道免礼，让他们起来，而是再重申了一遍裁决，问那个人是否还有异议？那些人听了方才百姓之言，早已羞愧难当，哪里还会觉得皇帝冤枉了自己都没反驳。方天睿于是叫人把他们都拖了下去，该入牢的便压入大牢，该撤职的便先回了家。而后，对着深深埋首的文臣，问，“现下，冀州灾情严重，多处田舍已被洪水湮没，而北方灾情尚且如此，南方汛期将至，按着你们所报，只怕到时候灾情也重。你们倒是说说，应该怎么做！”
楚员趋步上前，声音沙哑，“北方有洛州、河州等五大粮仓，若是开仓赈灾，只用保证百姓生命，当是无虞，而南方雨季尚未至，汛期大约还有一两个月，若是各地督促地紧，想来，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这样，国内粮价也不至于升得飞快。”
这么一番当朝诉冤求救，仿佛让这个历经两朝的中书令，一下苍老了许多。
方天睿听完了楚员的建议，并不发表意见，只淡淡的回了句，“嗯，再议。”见其他官员并不讲话，问“难道只有楚相一人听到了朕的问题？”其他官员听了，心惊，惴惴地回“臣等以为楚相所言甚是，是以，不敢再置喙。”
方天睿心里知那是客套话，但想着已发落了一批官员，也就忍下，开口，安排，“户部，立马清算国库财产和五仓所余粮食，安排下去赈灾事宜；工部侍郎，你便带着你工部的人去冀州等地，带着当地河工抢救河提等，尽量减少人员伤亡……”
“臣钱方（郑伊贺）领命！”一个有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出，在工部侍郎身边跪下，一起应了命。
方天睿而后，又安排了一些刑部，吏部事宜，然后，宣布早朝结束。而后，自己就先离开了，完全不管那些朝臣。
“你是说，万岁爷叫人去给俺们那里修修河坝了？还给人饭吃！”偏殿里头，一个小太监将话传给方才讲话的人，那人拿着白馒头，激动地问，其他人也放下了手中的馒头，满脸期待地看着那小太监，那小太监很诚实地给了他们肯定的回答，然后就见，这些魁梧的大汉，瞬间泪如雨下。
他们咬了一点白馍，细细咀嚼，心里头却笑开了花，娘，孩子，你们很快就可以有饭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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