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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子
1
跟往常一样,我唱完一首歌后抱着吉他稍作停顿,等台下的人点歌。
来酒吧的人,大多呼朋唤友,喧闹消遣。然而我所驻唱的这家叫做“迷路”的清吧不一样,来这里的人大多文艺安静,抑或失落寡言,他们安静的坐在角落里自饮自酌,安静听歌,各有各的心事。
台下传来一张纸条,字体娟秀,只有两个字:鸽子。
我知道,宋东野的《鸽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这样点歌的人,还真少见。我抬头扫视台下,目光定格在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孩身上。她长发披肩,朝我微微一笑,我知道她就是点这首歌的人了。
我叠好纸条放进胸前的口袋,重新调试了一下琴弦,摆正话筒,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在这里驻唱一年来,我从未开口唱过这首歌,即便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民谣。
我望着台下,心跳急促,手指慌张的在吉他上摩挲,灯光渐渐柔成一团,我穿过这些模糊、阑珊的光线,仿佛回到了两年前。
2
两年前我还是一名大学三年级的学生,读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整天闷闷不乐,消磨时光。生活成了一团乱麻,缠缠绕绕的裹住了我的双脚,我无力挣扎越陷越深。
有一天,我没去上课,躺在床上,耳机里单曲循环着□□的《鸽子》 :
“迷路的鸽子啊,
我在双手合十的晚上渴望一双翅膀……”
室友从外面回来,递给我一张门票。我接过来一看,西湖音乐节。
他告诉我,你喜欢的几个民谣音乐人都会去,你这样迟早会得抑郁症的,出去散散心吧。我扔给他一支烟,自己点起一支,望着天花板继续发呆。他拉开窗帘,夏天的阳光分外炽烈,明亮刺眼。
我起身订了一张去杭州的火车票。
到达杭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离音乐节开始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了,我沿着站台匆匆忙忙往出站口赶。忽然一列高铁疾驰而过,带起一阵热风。我听见身后一声惊叫,驻足回头,只见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伸手在空气中一抓,却什么都没有抓到,眼睁睁看着一张纸片被列车带起的气流拽的翻滚飘摇,落在了站台下轨道上。
我转身继续赶路,忽然觉得眼熟,回头仔细一看,跟我的西湖音乐节门票一模一样。女孩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就在这个时候广播里响起了列车进站的提示。她转头绝望的望向轨道入口,我看见她眼眶通红。
我冲了过去,扔下背包,在她一脸错愕的表情中跳下站台。轨道上全是松软的沙石,我落脚不稳失去重心重重的摔在了铁轨上,右脚踝传来一阵酥麻,像电流一样击遍全身。忍住疼痛,我一瘸一拐地捡起门票,正要爬回站台,远处响起了列车进站的鸣笛声。右脚踝已经完全使不上力气,靠着左脚支撑我艰难的往站台爬,心里一阵慌乱。所幸女孩的求救声引来了工作人员,他们把我拉上了站台。女孩惊吓过度的拽着我的衣袖,一句话说不出来。
工作人员严厉呵斥我,并且报了警。女孩道谢之余则留下来给我作证。警察叔叔了解事情缘由后没有为难我们,严厉的批评教育之后送了我们去医院。好在脚没大碍,只是扭伤了肌腱。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凌晨时分了,我们匆匆忙忙打了车赶去音乐节现场。等我们赶到,音乐节早就结束了,空空荡荡只剩几个人在打扫现场满地狼藉的垃圾。
她失望的哭了。
我很愧疚,说道:“对不起。”
她抹了一下眼角,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害你错过了,还受了伤。只是……”她吸了一下鼻子,欲言又止。
沉默了一会,她注视着我的眼睛问我:“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知道跳下站台有多危险吗?”
我晃了晃手中的票,不知道怎么回答。当时脑子一热确实没有想太多。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问自己为什么那天我会不顾危险的跳下去,可能是因为她转头的那一瞬间绝望和无助的眼神深深击中了我早已茫然若失、浑浑噩噩的内心。被那眼神轻轻一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灰尘抖落。
她转过头看着空落落的看台,说道:“这张票对我很重要。可是,终究还是……这一切都是注定。”她的声音很轻,我不确定她是对我说,还是说给自己。
在她的建议下,我们帮忙清理了现场。结束后,她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于是,我们来到了这家叫做“迷路”的酒吧。酒吧不大人也不多,光线柔和、安静优雅,我们选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坐了下来。台上一个小伙子正在弹吉他唱着歌,她指着台上说,那是我朋友,也是这家酒吧老板。你要点歌吗?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和便签写上歌名,她满眼好奇的看着我说:“你这样点歌还真少见。”
我笑了笑,写上“鸽子”,她的脸上略过一丝惊讶,转而黯然神伤的说道:“你也喜欢《鸽子》?”
我眼睛一亮,说你也喜欢?她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
酒吧老板唱完歌,过来打招呼,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带着诧异而欣慰的眼光将我上下打量了几遍,转而看向她,眼神中满是询问却欲言又止。这种气氛让我很是尴尬,便知趣的起身去卫生间。走出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她摇了摇头。
回来的时候听见酒吧老板轻声关切的说道:“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错,我们从来没有怪过你……”
她表情没落,没有说话,忽然抬头朝我的方向看来,正好与我四目相对,她眼睛湿润,白天那清澈干净的眼神早已消失不见。为了化解尴尬,我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大声说:“那把吉他不错啊!”
酒吧老板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说:“Gibson蜂鸟,你也玩吉他吗?”
“瞎玩而已,有机会向你请教请教。”
“有时间一起玩玩,谈不上请教,你太客气了。”
“对了,我也很想买一把Gibson吉他,可是太贵了,我一个穷学生买不起。”
“我有个朋友做吉他生意的,我可以介绍给你认识,可以便宜一些。”
我说:“好啊!等我工作了。”
在我们的影响下,她情绪也渐渐好转。那晚,我们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相谈甚欢。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与你就是注定要相遇,你们从未有过交集,却好似已经认识很久,倾心相诉。我们聊了民谣,聊了吉他,聊了《鸽子》,只是关于她的生活,她却只字未提。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看上去好像一只迷失的鸽子。而我,又何尝不是?
我们在杭州逗留了几天,一起去了跟多地方。末了,她说,我要走了,谢谢你。
3
我知道,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某个偶然事件牵引到一起,但是终究要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中去,现实里没有那么多童话,没有那么多会开花结果的邂逅。可是她说要走了的那一刻,我却有些难过。
她走的时候,我执意去送她。我想给她一个拥抱作为告别,又觉得有些唐突,可是什么都不做,只是挥挥手然后各自转身,踏上不同的列车去往不同的城市然后各自相忘?也许吧。
我说不留个电话吗?
她伸手说道,把你手机给我。
我疑惑的递过手机,她点开了相机,缕了一下被风吹散在前额的刘海,咔嚓一声拍了一张自己的照片,递到我手里,然后转身上了那趟开往北京的列车,没再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跟我说再见。
那天她穿了一件白T恤,仍旧扎着马尾,眼神清澈。夏天的阳光明亮的刺眼,有风,天也很蓝。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我满眼都是她的背影,站台上人来人往但我眼里只有她的背影。她拍照时清脆的快门声给我们的邂逅画上了句号。
我回到了学校,回到了一如既往的生活里。我依旧躺在床上,耳机里还是那首《鸽子》,单曲循环,不厌其烦。只是我不再拉上窗帘,打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明亮刺眼。
日出月落,季节交替,转眼一年就这么过去了,那个扎着马尾的背影也随着平淡如水的生活越流越远。我倒是忙碌了起来,忙着准备毕业论文,忙着毕业实习。可是我却总会在突然闲下来,抑或是深夜辗转难眠的时候,想到她想到那天的站台,想到她捉摸不透的眼神。每每如此,那个远去的背影便会在我眼里浮现,从清晰到模糊,再从模糊到清晰,反复如此直到某一天仿佛窗外的阳光一样刺眼。
终于,毕业典礼结束的第二天,我不顾同学、朋友的挽留,收拾行李离开了我生活了四年的城市。一张车票,将我带到了当初遇到她的城市——杭州。
走下站台的时候,我驻足在当初遇见她的地方,望着那天我跳下的轨道,当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不禁神伤。
当晚,我去了那家叫做“迷失”酒吧。
我点了一杯啤酒,便在吧台坐下。老板停住手上擦拭高脚杯的动作,盯着我看了一阵,突然想起什么一样,问道:“是你?”
我点点头笑道:“你还记得我呢。”
他仿佛在感叹一样说道:“你终于来了。”
我满脸诧异。他低头继续擦拭酒杯,继而说道:“她给你留了一些东西,说如果你回来就交给你。她跟我说了你们那天的事情,萍水相逢,我不相信你会回来这里。哦,对了,你等一下。”
说完他把擦的锃亮的酒杯放回吧台,转身从身后的吧台下取出一把崭新的Gibson吉他和一封信,交到我手里。
我打开信封,只有一行字,字体娟秀: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只遥远的鸽子。如果有一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我便回来。”
我惊喜万分,抬头迫不及待的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老板拿走我的啤酒,换上一杯威士忌,自己也到了一杯,抿了一口酒说道:“她在你们分开的第二天就出国了。”
听到这句话我无比失落,一时不知说什么,想问的太多反而不知从何开口。
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着急,她的事我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也许你们遇见是命中注定的。她从小有个青梅竹马的男孩,男孩是她父母朋友的儿子。长大后自然在一起了。男孩很喜欢民谣,他们一起去各地的音乐节,因为能看到喜欢的民谣歌手。大概三年前,他们刚进大学,那年的西湖音乐节,男孩订好了票准备带她一起去看,但是就在出发前一天,他们因为一点小事吵架了。她闹情绪,当街把门票仍在了地上,男孩过去捡,一辆汽车冲了过来。肇事司机酒驾撞人,判刑入狱,而男孩却没有抢救过来,永远的离开了。”
说到这里,他喝了一大口酒,看了我一眼,说道:“那个男孩是我弟弟。她哭了很久,说一切都是她的错,然后就跟变了一个似的。她以前很开朗,单纯,后来就变得不喜欢说话,不跟人交流。她再也没有谈过一场恋爱,父母给她介绍了很多相亲对象,甚至带她去看心理医生,但是一点用没有。我弟弟的死对她打击太大,她迷失在悲痛里走不出来。就这样过了两年,她父母觉得这样下去她一辈子就毁了,所以打算送她出国留学,也希望她能在异国他乡换个环境,忘记过去。临走前,她决定来杭州,带着我弟弟的遗愿看完这场音乐节。”
他双眼泛红,陷入回忆。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我:“所以你知道你那天跳下站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吧?”
听完我整整有几分钟回不过神来,没想到她经历了这么多,我只看到她的眼睛清澈如湖水,却为料到深深的湖底所埋葬的那一份悲伤,如此沉重。
“但是,她遇见你的那一晚我发现她有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变化,所以我说你们遇见是命中注定的。我觉得也许你就是她走出阴影的希望。”
“那她为什么还要离开?”
“我不知道。也许她怕你成了我弟弟的影子,她想忘了过去,再回来。也许吧,我不知道,她出国后就跟我们断了联系。”
4
那一晚,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就在杭州找了一份工作,安定下来。
有空我会去“迷失”酒吧,陪老板喝喝酒,聊聊天,听他唱唱歌,就这样过了一年。而她,还是依旧杳无音信。后来,我跟老板商量让我在酒吧驻唱,一分钱不要,我只是想在这里等她。
我把那天她上车前的照片贴在了她留给我的吉他上,白天上班晚上就用这把吉他在“迷失”唱歌。每天我都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安静的坐在角落里自饮自酌,安静听歌,抑或失落悲伤,各有各的心事。我安心工作,安静唱歌,只是希望有一天,我抬头能看见那张快要模糊的脸,或者那天记忆中扎着马尾的背影也好。可她,从未出现。
眼前的灯光团团的轮廓渐渐缩小,慢慢清晰明亮起来。我深呼吸一口,轻轻拂过吉他上的照片,开始唱起这首《鸽子》:
“迷路的鸽子啊
我在双手合十的晚上渴望一双翅膀
飞去南方南方
尽管再也看不到无名山的高
遥远的鸽子啊
匆匆忙忙的飞翔只是为了回家
明天太远 今天太短
伪善的人来了又走只顾吃穿
昨天我数到第二十五颗星星
在北京第二十五个秋天的夜晚
收得下过去也给的了未来
他们在别有用心的生活里翩翩舞蹈
你在我后半生的城市里长生不老
鸽子啊 你再也不需要翅膀
明天冰雪封山的时候我也光着双脚
站在你翻山越岭的尽头正当年少
两千个秘密没人知道
请你在春天到来的时候轻轻歌唱
唱一首关于冬天的歌谣漫漫长长
鸽子啊 我在你温暖的路上。”
尾音刚落,我抬头看着台下递过来纸条点歌的女孩。记忆里的白T恤换成了黑色的风衣,马尾也换成了披肩长发,不变的是那眼神一如当初,清澈干净。
最重要的是,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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