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

作者:春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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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芳陵


      芳陵,九月三十,如丝的细雨已缠绵了十余日。

      暗绿色的苔衣渐渐漫上苍梧宫厚重的青石墙,整片宫殿如沉于水底的城池。略嫌低矮的建筑内部,在微弱的天光下更显得幽暗。

      在这样的天侯里,宫殿的主人竟极为难得地生出一丝伤感来。

      段广的目光穿过薜荔殿挑廊的长檐,落在被雨水清洗得不见杂色的台阶上。

      “有五年了吧?这五年造了多少杀业,不知有人算过没有?”

      程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段广登基那年,河间王的鲜血与脑浆涂满这台阶的样子犹似就在眼前。借着连日的霪雨,在那一年的血雨腥风中丧生的幽魂们仿佛重新从地底升起,就在这远近徘徊。

      “皇上不是造杀业,是在修功德。”

      段广斜睨过来,高耸的眉弓更衬得眼光锐利如鹰。越国的国君并未生得副好皮相,骨骼险峻有如猿猴,嗓音沙哑,一开口,便是说笑也带几分威压,“哦?说这话的若不是你程锦,便要等着挨朕的板子了。”

      这压力却并不能加诸于程锦,他抱着手臂,“皇上岂不闻‘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七王之乱时,皇上拍案而起,说道‘若让段贤那昏蛋得了帝位,我越国便永无宁日了!’便是为众生离苦发大愿心。泰景元年,国中因战乱流离,人口减至天顺十三年的六成,耕种之田减至四成。至泰景五年,已尽复旧观。在臣看来,天下的功德未有大过于此者。”

      段广大笑,“是我矫情了。不提此事,来,陪我试剑。”

      内待捧上两柄剑来。段广将两柄都取了,看了一眼,将其中一柄丢给程锦。

      昏暗的大殿内激起一连串火花,铮铮的金属撞击声一连响了十几下。段广停下手微微喘气,“看看?”

      他手里的那柄剑的刃口处添了十数道白痕。再看程锦手中的,深深浅浅十余道缺口,最长的将近半寸。

      程锦笑,“我用了六成力道,刚好和陛下持平。”

      段广白他一眼,“不说明白会憋死你?”

      一阵马蹄踏水的轻响自远而近,在左近一道宫墙处止住。然后是悉悉索索摘雨披的声音和与内待的低低交谈声。

      “这人总算是回来了,倒是正好。走,过去瞧瞧。”

      段广和程锦这边刚走了两步,那边江希年也迎了上来,略微松散的头发上挂着细细的雨珠,身上的便服亦有些揉皱。未待他施礼,段广提起两柄剑掷了过去,“没回家便来了?”

      “空屋一座,回去做什么?”江希年接了剑略跪一跪便站了起来,凝目一看,喜道,“果真不错!”

      “便是数量少了一些,新铸的这批品质最好,可惜才有百来柄罢了。”

      “这个陛下倒是无需担心,近日内还有大批铁矿运到,连同手艺精湛的师傅,也有百来位。”

      段广喜动颜色,“那边才下了禁铁令,你倒做的好手脚。嗯,此事要紧,需要花钱只管向郭良章去要,便是把朕这苍梧宫拆了零卖,也要叫他凑出银子来。”

      江希年微笑,“此事倒不用花太多银子,只是臣有位朋友……”

      “哦?他想做什么官?”

      “我那位朋友是生意人,他不愿做官,只对盐铁专运的生意感兴趣。”

      “这更好办,朕便画个圈圈给他。”段广抛下此事,“燕国那边形势如何?”

      苍梧宫年代久远,段广不喜殿内阴暗,叫内待搬了桌椅出来,三人坐在廊下边看雨边谈。江希年将此去所见所闻细细讲来,最后道,“柴昆虚有其表,穆行归独力难撑,倒是柴珧很有些古怪。我始终想不透,他已经立稳了脚跟,穆行归此时再来夺权,他竟全无一丝反应。便是忌惮着西北的大军,也不至如此吧?”

      段广骨节粗大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几下,若有所思,“这么说,我倒想起许久前的一些传闻来。”他两只大姆指一对,“十来年前我曾听人说过,武宗柴昶和他,是这样。”

      江希年顿时呆住。段广大笑着拍拍他的肩,笑声中带着两分轻蔑之意,“此事常有,江卿怎么迂腐起来了?以我猜测,穆行归不但是两代重臣,更加是两代宠臣。只是燕帝如今年岁尚小,他倒真是下得去手。但若不是小孩子,这招只怕也管不了什么用。嗯?”段广指着江希年,对程锦笑道,“这倒稀奇了,他竟也会脸红?你说当年领着头闹醉红楼的那个,到底是不是他?”

      ***

      出了苍梧宫,江希年谢绝了程锦的相邀,独自往城南缓缓驰去。

      雨幕中分不清一天一地,冰凉的水雾时时扫上面颊。身上的雨披散放出一股簇新的油布味,夹裹着越地雨水独有的咸腥,说不上好闻不好闻,总觉得有些寂廖。

      这一刻江希年愿意藏身于漫无边际的雨幔中,仿佛听凭某些突如其来的回想将他裹紧。

      那晚穆行归踏着月色而来,溶溶笑意似春水融冰,冷峭中一股暖意沛然难挡。隔了些日子,那颜色越发鲜明起来。

      他有几分沉溺。

      他轻声叫他“希年”,尾音拖慢半拍,带着丝天然的亲近。

      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江希年依稀记得,自己接过小刀时,手背正和他的指尖轻碰,略低于常人的体温借着这一触传导过来,久久地盘桓不去。

      柴草发出轻微的爆响,篝火的热浪扑上人脸,明亮的光炎在他眼中跳动,如同道道流星划过深夜寒潭的水面。江希年这才发觉,那样子分明是种不动声色的盅惑!

      贴身收藏的小巧金属物件开始发热,隔着薄薄的衣料灼烫着胸口。

      江希年手控缰绳不再放松,马慢慢地停下脚步。

      前方隐隐有琵琶婉转,一人曼声呤唱: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雨渐渐地稀了。几缕阳光透过云层,在漫了水的暗青地面上勾出道道金线,晃花人的眼。

      江希年抬头看了看天,自嘲地一笑,翻身下马,摘下雨披挂在马上,踏着水花慢步行去。

      前方是一座清雅的园子,他叩门进去。

      花厅内二人正在对弈。其中一人柳腰云鬓,风姿绰约,见江希年进来,皱眉而笑,“这么快便来了?这人果然是个不归家的。”

      “三娘好无情,一月未见,竟还嫌我来得早了。我可是惦着三娘,生怕来晚一步。”

      “江郎的话,向来只好信一半。”阮三娘浅笑,弃了楸枰立起来迎他。见他湿了半身,忙唤小鬟去取衣衫鞋袜来同他换过,自己扯了张绢帕沾去他发上的水滴。

      江希年捉住她的手指轻吻一下,缩到榻上,“沈兄又输了?”

      对面的人只看着面前黑白厮杀,充耳不闻。

      江希年伸展四肢,懒洋洋地道,“想吃三娘亲手蒸的鲈鱼了……”

      阮三娘喜看他这副模样,笑道,“也罢,你替我看着棋。”转身往后院去了。

      江希年拈了一枚棋子敲击台面。

      “沈兄,输了,沈兄。”

      沈南山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犹豫半晌,仍是不甘心地放了一子在棋盘上。江希年跟着落下一子,白棋一条大龙已成合围之势。沈南山长长地叹了口气,推开棋枰。

      他右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轮椅光滑的辐辏,一时还未能从适才的挫败中回过神来。江希年还来雪上加霜,“以沈兄的棋力,对名满天下的醉红楼主人,只负四目半,也算难得了。”

      沈南山斗意仍盛,“我和江兄再战一盘。”

      江希年歪到个靠枕上,“改天罢,我得留着精神吃三娘的清蒸鲈鱼。”

      “这算什么借口,”沈南山有些无语,“你欠我的银子呢?”

      “空披了张风雅的皮,到头来还是三句话离不了铜臭。”

      “我是生意人,”沈南山摸摸颔下修剪整齐的胡须,“自然是生意人本色。”

      江希年丢过一张盖着户部红印的官银大票,沈南山接过一看,失声道:“二十万?我光是塞给柴昆的,前前后后也不止这个数!”

      “你急什么?”江希年又掏出一张纸扔给他,“这里还有百来万。”

      沈南山打开看了,脸上微微有点变色。泛黄的绢纸上盖着段广的玉玺,上书“授沈南山东明,准安,枕霞三道盐铁督外买办。”细看日期,署的竟是一月之后。

      “真要对南诏动兵了?”

      “我去南诏,程锦去泽阳,”江希年撑起身子,双眼熠熠生光,“这两国虽人少兵弱,可地方着实富裕。这阵子燕国正和突厥纠缠得不可开交,不趁这时动手,又等什么时候?”

      “这等军国秘事,何必透露给我?”

      “无妨,如今这也不是秘事了,吃了这顿饭,军队便要开拔。”

      沈南山看着眼前的青年,他整个人散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彩,如同将要振翅高飞的苍鹰。沈南山头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

      “沈兄愣着做什么?你的事我给你办妥了,我托你的事呢?”

      沈南山回过神来,叹口气,转动轮椅到书架旁,取了一大叠贴子,转回来堆到几上。

      “吓,我只要一个,你弄了这么大一堆。”

      “容貌端正,无有疾病,家世清白,父母双全……这样的条件开出去,我这门也快被人挤爆了。你自己挑一个去。”

      江希年随手取了一张扔过去,“你替我同人家下个聘,从南诏回我便娶她。”他抚掌微笑,“也总算是有个家了。”

      沈南山微微摇头,“真不知是何苦如此,国君于此事上向来放得甚宽,”他朝着后院方向看了一眼,“可惜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

      “沈爷错了,”阮三娘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进来,窄袖束腰,头上扎了道蓝巾,清爽利落。她倚着门框,语气里却有几分幽幽的,“求什么便得什么,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譬如段广,要的是天下;沈爷你要的是这天下之财;希年他想的是辅佐段广成不世之功。除了这些,其余全不要紧。

      “至于我,要的不过是不寂寞罢了。”几乎是微不可闻地一声叹息,“谁知这却是最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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