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春意暖流苏

　　东街胡同一间大宅，庭院深深，初秋的微风阵阵，带来一丝凉意。
　　梦蝶多添了件披肩，外层一圈白色的流苏围绕，纤细的手指抚摸着长长的流苏，带给指尖温润的触感。
　　她来启宁已半年有余，整日便这般悠闲的度过，期间段子方数次来看望，每每对她的起居饮食问个仔细，那份体贴细致叫梦蝶倍觉温暖，两人有时也会闲谈，无关时事、无关风月。
　　通过接触，梦蝶发觉段子方这人翩翩君子、风度非凡、谈吐不俗，如同一方上好的美玉，温润柔和，与他相处如沐春风。
　　有日，两人手谈，他执黑子、梦蝶执白子，黑白两子纠缠厮杀，相互角力，不分上下。玉丫头端来茶点，不想这丫头毛毛躁躁的，不小心绊了一下，托盘脱手而出，茶盅向梦蝶飞来，眼瞅着就要落到梦蝶身上，他眼疾手快，一巴掌将茶盅打落在地，滚烫的茶水也洒在了手上，顿时泛了红。
　　那次那毫不犹豫的出手相救，对梦蝶震撼颇多，感激中似乎还掺杂着些别的什么，她不愿多想。她从未打听过段子方的来历，也仅仅知道他的名讳，想来向下人们打听也多半是三缄其口，便按下了心思。
　　身旁的玉丫头总是叽叽喳喳的在梦蝶耳边念叨个不停，小丫头每每梳妆总是用一种夸张的表达方式来赞叹梦蝶的美丽，梦蝶多是笑而不语，可就愿意与她一起，哪怕是听她说说从街上听来的小道消息都是好的。梦蝶从玉丫头身上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与热情，这些都是她所失去的。
　　今日三儿又来了，每周他都会给宅子捎来生活物品，有时也能带来段子方的只言片语。
　　三儿抹了把脸上的汗，踏步进了屋，玉丫头连忙递上帕子，笑嘻嘻地说：“这天都凉了，你怎么还出这许多汗，街角的许大夫说胖子天生爱出汗，果然不假。”
　　三儿涨红了一张脸，回道：“胡说，玉丫头你仔细瞧瞧，我这是壮，不是胖，好不。”
　　玉丫头小嘴一嘟，连珠炮似的：“我说你胖了么，我只是说胖子天生爱出汗，就是说你了么，是你自己对号入座、做贼心虚、强往自己身上按，可赖不得我。”
　　三儿本就嘴笨，被小丫头一番说辞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用一双铜铃儿大的眼睛瞪着玉丫头，那小丫头知道他不过是纸老虎，也不惧他，说道：“你瞪我作什么？仗着自己眼睛大，想吓唬人呀，本姑娘偏就不吃你这套，哼。”
　　三儿气势立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只顾抹着汗，不再理会她。
　　梦蝶在一旁笑意妍妍，每回三儿来，两人多半要斗上一番，三儿从未占得上风，笑道：“玉儿，你又在欺负三儿了。”
　　三儿投来感激一眼，玉丫头有些气恼，可终归看在梦蝶面上为三儿端了一杯温茶，三儿有些受宠若惊。玉丫头看他这副呆样，扑哧一笑，转身忙活去了。
　　宅子里人本就不多，三儿来的勤，不一会功夫物品都拿了进来，梦蝶留三儿坐坐，三儿嚷嚷着得去替少帅去书局拿书，梦蝶不由动了心思。
　　段子方走时交待，让梦蝶安生待在此处休养，切不可出门。可半年窝在方寸之地，终归是有些闷的。
　　三儿有些犹豫，一旁玉丫头也撺掇着，最终同意了。
　　华新书局坐落在闹市，紧挨着香满园酒楼，酒楼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倒显得书局十分冷清。
　　书局老板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到是有几分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意味，见着三儿，也不多言，递给他一本《宋词选读》，梦蝶眼前一亮，忙拿了过来，贪婪的读着。
　　老板见梦蝶也是惜书之人，言道：“姑娘也爱宋词？”
　　梦蝶抬头，一双眸子璀璨如星，浅笑道：“自小便向往词人的清雅，宋词是那般的清新绮丽、柔婉动人，往往不由自主就被词中的情绪所感染，。”
　　老板用赏识的目光打量着梦蝶，道：“看来姑娘喜欢婉约派的词人。”
　　梦蝶道：“其实都喜欢的。”略思忖番，吟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老板接道：“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梦蝶选了几本诗词方面的书，不敢耽搁太久。临行时老板送了梦蝶一本《云裳集》，居然是旧时手抄本，原是早先文学爱好者在一起吟诗作对汇成的集子，极为难得。
　　见梦蝶喜欢，老板也极为高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鲜少有人有心思喜好这些了。
　　不想出了门，祸事无端找上门来。
　　梦蝶几人本是做黄包车来的，让车夫在门口侯了侯。出门后才发现，黄包车都不见了，想来是让香满园的客人要走了。三儿赶紧去寻，梦蝶与玉丫头便在门口候着。
　　不曾想，这时从隔壁走出个人来，瞧见了梦蝶，双眼放光，如同瞧见了金银珠宝似的，凑了过来，贪婪的盯着梦蝶直瞧，喃喃道：“美，真美，启宁城有这等美人，我居然不知道。”一阵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梦蝶不予与他纠缠，转身打算回书局避避。
　　不想胳膊被那人抓住，肥胖臃肿的脸上一张油腻腻的嘴就往梦蝶脸上亲去：“美人儿，别走呀，让本司令一亲芳泽可好。”梦蝶听闻，一惊，司令？瞧不出这大腹便便的男人居然是位司令，见他越来越放肆，不由自主的后退着，险险避过了他迎上来的嘴。
　　那人见状也不恼，调笑道：“小美人害羞了，别说还真有一番风韵，哈哈哈哈，我喜欢，我喜欢。”动作却不停，玉丫头赶紧上前阻止，却被那人身旁的两个保镖抓住，两个大耳刮子，小丫头昏死过去。
　　此时，三儿闻声跑了回来，见状朝梦蝶跑过来，口里嚷嚷道：“你们是什么人？给我放开她。”却被两个保镖给拽住，那人转头看了过来，三儿看清了他的面容，不禁脸色惨白，恭敬的弯腰作揖：“司令，这，这是少爷的人。”三儿心中清楚，被司令瞧中的人，断断讨不得好来，姑娘那么水灵的一个人，不能叫司令给糟践了。
　　不料，司令闻言哈哈大笑：“是子方的人，那敢情好呀！子方不会为了个女人忤逆我的，今个儿我就要娶了她做我的八姨太，晚上便入洞房。来人，把人给我带走。”
　　梦蝶被保镖堵住了嘴，押上了汽车，三儿急的一跺脚，赶紧弄醒地上昏过去的玉丫头，两人一合计，此事还得少爷出面，姑娘才有一线希望，急忙朝少帅府赶去。
　　梦蝶被安置在一精致的两进小院，不多时便有丫鬟拿来大红喜服及头饰为梦蝶装扮。梦蝶自是不从，架不住丫鬟人多势众，虽多费了些时辰，最终还是将新嫁娘打点妥帖。
　　梦蝶从三儿与那司令的对话，猜出那司令应该与段子方有着某种关系，最大可能他就是子方的父亲，眼下她没有指望了，唯一的期盼便是段子方，可对于这点她心里也没多大把握。
　　大不了一死吧！想想自己的人生多么可笑，兜兜转转，以为脱离了苦海，不想又落入魔窟，不过是换了个人而已，这次的她绝对是有勇气的。
　　梦蝶从发上取下精致的发簪攒在了手心。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感觉度日如年，梦蝶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不由坐直了身子。
　　呯的一声，房门被踹开，段子方大踏步走了进来，面色铁青，拉起梦蝶的手说道：“跟我走。”屋内的丫鬟刚想阻拦，被段子方凌厉的目光生生吓得退了回去。
　　梦蝶被他拉着跌跌撞撞的前行，头上沉重的发饰让她觉得分外难受，可心中一暖，他当真来救她了，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盘桓不去。
　　在东街时，每每想起那时他说的话“别怕，我来救你了。”胸中都涌上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眼下他又来救她了，她知道他来肯定面临着巨大的阻滞，可他依然来了。
　　梦蝶边走着，边从发上胡乱扯下发饰，一头乌发顺势垂了下来，衬托着明艳的妆容，格外动人心魄。
　　一声大喝，在两人耳畔炸响，只见那司令气势汹汹冲两人走了过来，远远望去就觉他那一声的肥肉上下乱颤，说不出的滑稽。
　　梦蝶不禁发笑，却不知是为可笑之人还是从心底的愉悦。
　　司令怒道：“子方，这是要到哪里去？”
　　“回府。”
　　“你以为你另立门户，就不是段家人了。臭小子，老子告诉你，你可是姓段的。还有，松开你的手，你身旁的是老子新娶进门的八姨娘，还不快快问好。”
　　段子方不禁没有松开，反倒握的跟紧了些。
　　司令见状骂道：“放肆，还不给老子松开。”说罢，上前就要强行掰开紧握的手。
　　梦蝶感觉段子方手心汗津津的，不想让他为难，暗中使劲想挣脱，却被他紧紧攥住。
　　段子方平静的望着司令：“爹，三儿应该告诉您了，这是我的人。”
　　段司令趾高气扬道：“是说了，怎么着，你的人老子就收不得了？”
　　“别的父亲但凡吭一声，儿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便会拱手奉上，唯独这人不行。”
　　“哦，她又有什么特别。老人派人打听过了，她不过是你从天龙寨带回的女人，还是被玩烂的，本司令能看上她就是她天大的福分，你小子居然对这破烂货还如此上心。”
　　梦蝶听到如此侮辱的言辞，不禁气的浑身发抖，尖利的指甲划破手心，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从段子方的指缝中滴落。
　　他低头看了看，又看了看梦蝶紧抿的双唇，隐有血迹，不禁皱了皱眉头，手依旧没有松开。
　　“儿不是上心，是留她有用。”段子方低沉的说着。
　　“一个破鞋又能有什么用？我看你是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子方，莫要忘了你的身份，一个破鞋不值得如此。”
　　段子方目光如剑，盯着自己的父亲：“儿说了留她有用就是有用。父亲这般说儿，本就是侮辱了儿，正如父亲所言，一个残花败柳还不值儿对她上心，仅是因为她有用。”最后一句话咬字很重，似是父亲说的，也似对自己。
　　梦蝶心中一片凄凉，使劲想摆脱段子方的钳制，却未能如愿，不禁落泪了。原来自己在他心中如此不堪，本以为天龙寨他救她时那般温存体贴，没半分轻视的意思，还将她小心的妥帖安置，以为在他心目中是重视她的，不想终是自己不自量力。
　　泪珠落在了胸口，结出了片片冰花，将将温热的心瞬时被冰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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