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果

　　“记住，主人的事是绝对优先的。”
　　“虎次郎，任何情况下，都要先把主人的命令放在第一位。”
　　父亲是个尽职的人，他绝对是一个好侍从，只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的学习，我的身体，我的一切，他都漠不关心，他是一个连主人家的地板是否干净也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的人，五岁那年我从茶亭三楼摔下来，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他不知道，我当时有多高兴，他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那样注意到我。
　　然而，他来了以后第一句话，竟是责备我把草地压坏，染红了草地的血，他就像看不到一样。但我不恨主人，我只是恨父亲，因为，主人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是我的父亲。
　　主人的花园里，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而少爷的房间旁，正种满了蔷薇。
　　我并不喜欢蔷薇，但到了蔷薇花落后，那并不起眼的小小果实，却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从出生开始，就跟着父亲住在主人家里，从懂事开始，我就一直看着那不属于我的蔷薇——和那不属于我的蔷薇果。
　　蔷薇果不是禁果。
　　第一次见到少爷，是我六岁那年。
　　虽然我知道那是他的房间，虽然我知道他就在那儿，但，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最大限度我也只从父亲那里听说过，那片蔷薇是他亲手种的。
　　那片不属于我的蔷薇，那不属于我的蔷薇花，不属于我的蔷薇果。
　　那年，蔷薇花落过，小小的蔷薇果躲藏在叶间，悄悄地点缀着不复美丽的蔷薇园，我就在主厅通向少爷房间所在的那座别院的走廊上，看着那片蔷薇丛，或者在别人眼里花正凋零，但我却看到新生的喜悦。
　　当时大概快八点了，少爷房间的落地玻璃窗慢慢被打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走了出来，水晶白的、凝着点儿红润，薄薄的睡衣，给人一种娇弱的错觉。他蹲下吻了吻蔷薇血绿的叶子，摘下一枝蔷薇小巧的果实，又转身回去了。
　　只是那一瞬，我就再也没有忘记他。
　　蔷薇果不是禁果，也正因为如此，它才会有着穆然忧伤的色泽。
　　正式与他见面，是我七岁那年，那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少爷的别院。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记住我的名字。父亲是一个好侍从，但在主人家里，几乎每个下人都和父亲不相上下，我不知道，主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会让这么多人如此顺从，虽然大家都是世代服侍不二家，但现在已不是封建时代，主人也没有要留我们的意思，但大家的忠诚就像已溶在血里似的，我不知道该形容为感动还是恶心。
　　少爷的别院里，散落着破碎的幸福，这里明明有那么多的人，却让人感到寂寞空虚。
　　那时是秋初，但那里却有很多春天才有的花在开着，让人感觉不到季节的存在，我当时是在一盆昙花旁见到他的，只有他一个，带点娇弱的感觉，皮肤是水晶白的，凝着一点儿红润，手指纤细白嫩，就像女孩子一般。
　　接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即使是错误的，即使违逆了，生于这个应被诅咒的世界，如果这是我所希望的……”随着他的话音，一个一个轻轻的音符，花一瓣一瓣慢慢打开，带些微浅橙色泽，樱粉色的花瓣，衬在他的身旁，竟有了一种虚幻的美感。
　　我连忙看了一下表——现在才下午四点啊。
　　“怎么了？佐伯……”他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就像天使……不，就像是神一样。
　　“你看到了吧。”他浅浅地笑了笑，我知道他在指什么。
　　“那花……”
　　洁白如雪的昙花虽然很美丽，但能够欣赏的人却不多。因为它从开放都凋谢只有四五个小时，而且总是在晚上才开。
　　“‘昙花一现’是因为昙花世世代代生长在干旱的热带沙漠中，那儿白天气温很高，所以昙花选择在夜晚开花，以保护娇嫩的花朵不被强烈的阳关晒伤……”
　　这我都知道，为了做好管理别馆的几个大花园的工作，我从小就刻苦地学习各种植物学的知识。昙花在夜晚开花，是世代自然选择的结果，所以，我才会为这株违反自然定律的花感到惊讶。
　　“……佐伯，自然选择是定向的，但变异是不定向的。”他对我笑笑，那笑容，我读不懂。
　　转身，想逃避。走到少爷的房间里，多少帮忙收拾一下。就在那时那个角度，看到花园里有一朵黑色的蔷薇。
　　我并不是喜欢蔷薇，但那蔷薇果却让我痴迷。
　　黑蔷薇的果实是怎样的呢？
　　我走上前去，却发现在这个别的蔷薇都已凋谢陆续结果的季节里，那株花连一枚果实也没有。
　　就在那时，身后穿来少爷的声音：“你知道吗？世界上有多少种黑色的花？”
　　“这……应该很少吧……”
　　“不足十种。”他来到我身边蹲下，抚摸那黑色的花瓣，“上次统计时只有八种，现在应该更少了。”
　　“……”
　　“黑色的花花语都很哀伤，像黑玫瑰的花语是‘血的命运’，黑蔷薇的花语——你是属于我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花的颜色是折射出来没有被吸收的阳光，黑色的花占有欲太强了。它吸收了所有的光，所以，被烧伤了……被淘汰了——被遗弃了。”
　　所以，黑色的花花语总是很霸道，看似坚强，其实比一切都要悲伤。
　　“那，黑蔷薇的……果实呢？”
　　“是一种近似墨绿，却又不是墨绿的，很深沉的绿意。”他面无表情地说。
　　“这样啊……”像找到了什么安慰，松了口气。
　　充满罪恶的灵魂，上帝也会来到他的面前，即使被血与黑暗渲染，也会有人听他忏悔，给他祝福。
　　“按理说，是这样的。”冰冷的眼神，无感情，没欲望，“但我没有见过黑蔷薇的果实。”
　　其实，黑蔷薇很少是纯黑的，多是黑红，像干了的血的颜色。
　　堕落的天使不需要上帝，堕落的天使也没有上帝。大家都希望奇迹出现，但是却不曾发生过。
　　“昆虫的眼睛无法识别黑色的花，而且，黑色的花大多在花蕊成熟前就会因太强的辐射与热能而枯萎的。……而且，黑色的花太罕有，猎奇者与富人间的攀比都不会让它等到结果的那一天的。”
　　黑色的花不但不被上帝所爱，而且，也得不到魔鬼的眷顾，所以，黑色的花代表着“无价值”。
　　黑色，它比任何颜色都渴望温暖，因为生而成为一朵黑色的花，所以，那怕是虚假的温柔，也可望不可求。不知你是否见过，不知你是否触摸过，黑蔷薇的花瓣其实是冻的，它总是比其它花要低那么一两度。
　　太阳斜映在别馆的水塘中，在金色的余辉中，他仿佛是一朵花……
　　他是一朵黑色的蔷薇花，黑色蔷薇不结果。
　　
　　三年后，小姐提出要到外面的学校念书，两位少爷也吵吵嚷嚷地说要跟着出去，并且已经找好了学校。冰帝学园。
　　那天，就在离开的前一天，少爷来到我的房间，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带我走……”
　　求求你，带我走……
　　“我不想失去最后的自由。”
　　然后第二天，我和两位少爷去了六角小学。当天晚上陪着大少爷一起挨骂，但终于还是成功逃离了这个囚笼。
　　虽然我们并不自由。
　　小吾他也想转到六角来，但在少爷多次阻挠下，还是放弃了。
　　我们在六角中开始了新的生活，认识不同的人，交各自的朋友，发现了一个重未见过的新奇的世界。我亦渐渐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直接叫少爷他们的名字。
　　“喂，虎次郎，这是我的同班同学菊丸，好朋友哦。”
　　“你好，我是菊丸英二，你叫我英二就好。”
　　“你好，我是佐伯虎次郎。”
　　“我是裕太啦，不二裕太。”
　　菊丸英二，当时我还没发觉他的存在构成的是什么威胁，没有发现他对于周助改变的意义。
　　当时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事后才发现，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周助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我认识。
　　我并没有意识到，所谓“自由”，只是强者的特权而已……
　　不久后，我就换了工作，和忍足一起负责周助的身边琐事，那蔷薇园，也换人负责了。
　　我竟然忘记了，太过快乐让我忘记了，我只是暂令打理这个蔷薇园，我忘记了，这是不属于我的蔷薇。不属于我的蔷薇花，不属于我的蔷薇果。
　　蔷薇果不是禁果，但它却意味了背叛。使若飘盈，使若轻盈……
　　他是一朵黑色的蔷薇花，黑蔷薇的爱，无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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