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光

　　一周之后，梁慕暄果然从冉明乔的公寓搬回了家里。小弟梁宇恒对她的归来仿佛盼星星盼月亮一般，一路护送搬行李，任劳任怨。
　　回到家里，一切都还是记忆里的样子：父母一把年纪了还是每天打情骂俏着，随时向他们这两个旁观者秀着甜蜜；宇恒还是每天早起练肌肉，顺便用摇滚乐吵她起床；而她的房间里也还是贴满了DEUS四人期时的海报和照片，她曾经用显眼的马克笔在墙上做出了时间线，从他们出道的那一年那一天开始，时间沿着墙壁游走，海报里他们四个人的面庞从青涩到成熟一点点蜕变，直到那一天，七年前的那一天，那本该是他们被称为“撼动亚洲”的五辑四巡演唱会圆满落幕的日子，她却再也没能贴上那张四人的海报，因为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确认了向均容和苏云桓同G.P.S娱乐公司解约的传闻。
　　将近傍晚，窗外阳光也有了些许柔和，梁慕暄仰面躺在床上环视自己的房间。
　　很多次想过，不应该让时间线就断在那里，好像她也一直停在那个断点一样。
　　她知道她没有，她从来都没有停止过步伐。即便在以为失去了那四个人信仰般的支撑之后，即便是在那段苦闷煎熬的日子里挣扎时，她也从来不曾停下过脚步。
　　人人都称赞梁慕暄的乐观勇敢，每次的每次，她也只是笑着接受这些评价，从不多言。
　　乐观又坚强地面对人生，这是她一直以来追求的生活的样子，她希望自己可以成为这样一个人，哪怕在最深的心底，在血液骨髓中，她知道她并不是。
　　卸去所有伪装和光环之后的梁慕暄，是一个动辄就想要逃到无人荒岛上去的胆小敏感的小女孩，这个世界上太多的事情让她觉得纷乱又迷惑，她甚至不懂的如何去积攒相信这个世界的勇气。
　　可是这时候，他们出现了。
　　带着于她而言那样陌生的勇气和果决，携着手，披荆斩棘着一步步登上了他们梦想中的高峰。
　　最初的她震惊于他们的勇敢和坚定，之后的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
　　她曾因为他们的进取和拼搏而爱上了他们。这是一种无比奇怪的感觉，仿佛只是远远看着那四个发光闪耀的人，她就也拥有了向更高更远的地方飞翔的勇气。
　　是的，她曾爱上了他们，因为那四个光芒耀眼的人给予了她能量，让她成为了更好的人。
　　但是这份由他们一手建立起来的信仰，最终也由他们一手打碎了。软弱胆小的她在一地碎片满目黑暗中哭泣着，找不到不放弃的理由。
　　放弃他们，放弃数年来挚爱的心情，孤身一人继续向前。
　　她要离开这片黑暗，离开这些日夜腐蚀着她的破碎的痛苦。
　　她不能停下步伐，不能回头看，也不能允许任何人绊住她的脚步。
　　可是偏偏有这样的一天，当怀旧情怀发动，她转头去找曾被她抛下的那四个人时，却发现他们也早已不在原地。
　　那四个人，那经受过烈火般严苛考验后伤痕累累的四个人也早已走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带着枷锁、带着伤痛，在深重的黑暗里唱出了最为嘹亮迷人的歌声——更胜以往。
　　房间里的空调静静制着冷，觉得温度有些低了，梁慕暄伸手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闭按钮。
　　她轻轻交握住双手，掩在闭着的双目上。
　　这四个少年，曾经陪伴她走过最为热烈却也最为迷惘的青春时光。她曾经想要放弃这份挚爱的心情，但是最终却还是被牵引着，回到他们身边。
　　太耀眼了，那四个人，耀眼到只要睁开眼睛就无法忽略，耀眼到即使流着眼泪也要一直注视着，连眨眼的瞬间都会觉得遗憾。
　　梁慕暄睁开眼睛，再次环视房间，决定要找些材料来填补墙壁上的断点空白。
　　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梁慕暄坐起来划了接听键，电话那头登时传出一个明朗的女声。简单交谈了两句后，她挂了电话，收拾了包包就出了门去。

　　梁慕暄赶到咖啡店时，其他两人已经在等她。
　　她一路小跑过去，抱歉地双手合十，道：“Sorry，亲爱的们，我迟到了！路上有点堵，公车走的特别慢！”
　　靠窗的雅座旁已经坐了两个年轻女子，看起来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她们忙招呼梁慕暄坐下，笑着道：“没事啦，快来坐下呀！”
　　梁慕暄放下包包，就近坐下，看她两人表情都很是兴奋，遂道：“怎么了，你们聊什么，这么开心。”
　　丁晴神秘笑笑，眼神闪闪发亮，道：“慕暄，你绝对想不到我昨天遇到了谁！”
　　梁慕暄看看她，再看看身旁的吴越绫，对方也是一脸笑的会意的模样，她遂抱着臂，也笑道：“谁啊？”
　　丁晴忍不住兴奋道：“是向均容啊！我昨天在商场遇到了向均容啊啊啊！！”说着从包里摸出一个本子来，翻开，道：“我还要到了他的签名，你看啊你看啊！！”
　　梁慕暄神色登时有点不自然。丁晴和吴越绫是她高中时在DEUS粉丝俱乐部里认识的两个朋友，三个人脾气很相投，所以后来即便三人都渐渐长大，工作的工作，订婚的订婚，淡出了粉丝圈子，还是频繁往来着。
　　梁慕暄从不声张自己写书的事情，即便作为“宣洋”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之后，她也还是如此，所以丁晴和吴越绫也都不知道她就是宣洋，也不知道她如今正在和向均容合作新戏。但今天丁晴突然提及见到向均容的事，不由得让梁慕暄觉得有点不安，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再瞒她们。
　　丁晴兀自激动着，并未注意梁慕暄的走神，她兴奋地讲着：“昨天我去淮海路逛街，就顺便往La Luce转了一圈，但是你知道吗，均容哥就刚好在那里！啊啊啊啊，我当时都要疯了，半天不敢认，当时店里没其他的客人，他见我一直盯着他瞧，竟然主动跟我打了招呼！”
　　闻言，吴越绫也是捂着胸口，羡慕得要昏过去一般。
　　丁晴激动道：“天啊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帅，哎呀呀我根本形容不出来——我都好久没有见到过他了，上一次还是几年前fanmeeting的时候，那时候也没离这么近过——”
　　吴越绫打断她，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就说 ‘嗨，我能帮你什么吗？’ 然后我心跳的飞快几乎说不出话来，就一直傻笑，半天说了句觉得他这店里的衣服都很好看，然后他就笑了，笑容还有点羞涩你们知道吗！然后他说 ‘谢谢，不过可惜没有女装。不过你可以看看那边的包包和配饰，也许你也会喜欢。’ ”
　　吴越绫捂着嘴，笑道：“天啊，他好萌，他真的这么说了吗？”
　　丁晴狂点头，道：“他真的超可爱，我都要被电晕了！然后我就拿出本子问他可不可以签个名，他很爽快就答应了！之后我去配饰区晃了一圈，一边偷瞄着他，看到他跟店里的领班交代了几句什么就走了。”
　　吴越绫拍拍桌子，叫道：“傻瓜！你为什么不让他跟你合影呢！均容哥那么好，他肯定会答应的！”
　　丁晴顿足道：“是啊，我之后也后悔来着，可当时我已经被他迷的七荤八素的了，什么都忘了！啊啊，我好后悔！”说着懊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梁慕暄始终没言语，吴越绫看她表情竟有点凝重，遂拿胳膊肘推了推她，笑道：“慕暄，怎么了？”
　　梁慕暄瞬间回神，忙展开一个笑脸，道：“晴丫头，跟你的均容哥哥说了这么两句话就把你从剽悍女孩子软化成萌妹子了？这出息。”
　　丁晴笑着反驳道：“我确实是没出息了，不过当年每次在演唱会上泪流成河的可不是我——某人的眼泪已经可以淹倒长城了，越绫，我说的对吗？”
　　听她拿自己以前的糗事取笑，梁慕暄伸手越过桌子要去掐她，丁晴忙叫着躲得远远的，笑道：“看！恼羞成怒了！”
　　梁慕暄正正色，敛了笑容，忽然道：“其实有件事我想跟你们坦白。”
　　吴越绫喝了口杯子里的柠檬汁，道：“什么？”
　　梁慕暄面不改色，道：“我最近和向均容在一起工作。”
　　静默两秒，丁晴和吴越绫大笑出声，丁晴道：“你这个笑话够我笑半年了！”
　　想了想，梁慕暄道：“有这么难相信？”
　　丁晴敲敲桌子，道：“亲爱的，咱们三个人里的工薪族是我和越绫，你在读书连工作都没有，说什么和均容哥一起工作——”说着摸摸她的额头，道：“你没事吧？”
　　吴越绫笑着去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调侃梁慕暄了。
　　梁慕暄垂了垂眼帘，犹豫了一瞬，而后笑着耸了耸肩。
　　丁吴两人都没把梁慕暄的话放在心上，遂又聊起别的来。
　　夜幕渐沉，咖啡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车灯闪耀着。
　　吴越绫从包包里摸出几张票子，放在桌面上，道：“呐，票在这里了，”她推出去两张到梁慕暄和丁晴的面前，道：“你们的。”
　　顿了顿，吴越绫继续道：“前两天不是传说DEUS又会在Wonder Tour上重唱之前四人期的歌，我今天去拿票的时候问了一下那边的姐姐，她说是的，应该会和去年一样，另找两个后辈合唱。”
　　三人均静默了一瞬，梁慕暄眼神有些飘摇，无意识地拿吸管戳着果汁里的冰块。
　　丁晴紧紧捏着手里的Wonder Tour演唱会门票，恨恨道：“什么时候老天才能开一次眼，天上每年掉下那么多陨石来怎么哪次也砸不住韩易这个黑心王八蛋！”
　　吴越绫看着梁慕暄，似乎有点犹豫，道：“今天周三，周六就是Wonder Tour了，慕暄，你跟我们一起去吗？”
　　梁慕暄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你们不用管我，到时候我过去的话会联系你们。”
　　丁晴俯身向前，道：“梁慕暄，你不会还是一个人抱着票子坐在会场外面一整晚吧！”
　　梁慕暄没说话，丁晴疾道：“我知道你难过，我们都是，要眼睁睁看他们经历那样的事情，可是慕暄，不管再难再伤心，乐正和Ryan都在努力克服着，你又怎么能每次都这样躲开？”
　　她的语气有些犀利，吴越绫忙喊住她，道：“好了晴晴。”
　　梁慕暄拿起桌子上的门票，站起身来，仿若无事般微笑道：“今天是工作日，你们明天都还要上班。我还有多半个月才回美国，下周末你们空的时候我再找你们出来玩。那我先走了，电话联系。”
　　吴越绫忙叫道：“慕暄！”
　　她却也没有理，只是飞快地出了咖啡店。
　　吴越绫坐回座位上，有点责怪道：“不是跟你说了好好跟她讲的吗？现在倒好，她又跑了。”
　　丁晴也有点丧气，嘟囔着：“我就是一看见她那样的表情就忍不住——你说这么些年了，她怎么就一点长进也没有？要是真的hold不住这些她当年脱饭了又为什么回来？既然回来了又总是这样，专辑周边一样不落地买，可一到演唱会就落跑，捧着个票子在会场外吹冷风——我知道她当年她为DEUS付出了多少热情，我也知道她难过，可是我们不都是这样慢慢走过来的吗？她那根本不是处理的方法！”
　　吴越绫看着自己面前的那张Wonder Tour演唱会门票，思绪不由飘摇。
　　那是高三的时候，本来因为高考就不是太开心的一年现在想起来真是纯正黑暗的一年。DEUS解约闹得沸沸扬扬，粉丝club里一片惶然，那之后不久慕暄就辞掉了副会长的位置，许久都没人能联系上她。往后的一年半都是如此，就在她和丁晴都以为梁慕暄真的已经脱离这个圈子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她的信息，言简意赅，只有几个字：嗨，对不起，我回来了。
　　当时的吴越绫正在从图书馆回宿舍的路上，望着屏幕上那几个字，她紧紧攥着手机，忍不住泪水盈眶。
　　半晌，吴越绫道：“其实一开始慕暄回来的时候还挺正常的，她真的不对劲是从去美国开始的，就她读第一个硕士开始，整个人就有点不太对了。我们在一起聊DEUS的事情的时候她的表情也总有点微妙起来，好像这些事情再也不能让她开心起来似的。”
　　丁晴敲敲桌子，道：“这就是我为什么着急！她要真的不开心了就该脱饭，总这样自虐她迟早要精神崩溃！”
　　吴越绫想了想，忍不住轻摇头，道：“我一直觉得慕暄和我们很不一样，高中的时候就是，但是又总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不过这两年我反倒看清楚了些。那些对我们来说不过是远在天边的几个偶像的人，在她心里好像并不只是这些。”
　　丁晴蹙着眉，道：“什么意思？”
　　“对我们来说只是听听歌看看表演就可以满足的那四个人，在她心里早已经成为了她最亲密的朋友，所以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一切，痛苦也好快乐也好，也就都是她的责任了。梁慕暄不是个轻易放弃自己朋友的人，你说呢晴晴？”
　　丁晴看着吴越绫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了一下，道：“算了，我好郁闷，不说了，咱们也走吧。”
　　吴越绫点头，两人遂并肩出了咖啡店。

　　公车到了小区门口，梁慕暄拖着脚步走到公寓楼下却不想上去，最终还是在小区公园里的长椅上坐下了。
　　还是夏天的缘故，吃了晚饭的人们都来公园里散步消食。那边三五个小孩子绕着秋千和旁边的梧桐树你追我赶，熙熙攘攘尽是笑闹声。梁慕暄静静坐在长椅上，只觉得心底一片空落落。
　　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但是，却又什么都不想说。
　　丁晴说的都对，以前的她或许也不会相信，但世上真有这么多明知不该却无力打破的事情。她没有那样的勇气了。
　　抬起手表看看时间，算了算时差，她有点失望地放下了手臂。
　　摸出手机看了看，她还是忍不住给宋连晟发了两个表情过去，尽管知道对方还在睡梦中，并不能看到。
　　然而，不过半分钟后，她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宋连晟。
　　梁慕暄讶异地接起来，道：“喂？都凌晨四点了，你怎么还醒着？”
　　宋连晟的声音有些疲倦，道：“我还没睡。”
　　“你通宵了？”
　　“昨天和今天都要去教授那里做事，今天下午是一个due的截止日期，我得通宵赶出来。”
　　宋连晟的博士课业一向不轻松，梁慕暄倒也习以为常，道：“你还剩多少弄完？”
　　“快了，正在收尾，再整体修改一下就好了。”
　　“那你弄完赶快睡一下，连着两天不睡你明天走路肯定都是晃的。”
　　寂静的凌晨，宋连晟想象着梁慕暄此刻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不由得推开电脑，一手揉着眉心，低低笑出声来，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少睡了几个小时第二天连人都快认不清了。”
　　好心提醒反而被他嘲笑，梁慕暄登时一挑眉，道：“我好心关心你，不领情还反过来笑我？宋大才子真是贴心。”
　　电话那头的人仍是笑意满满，道：“我的贴心你自然清楚——怎么了？这个时间给我发信息？”
　　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梁慕暄道：“什么信息了，那不过是两个sticker而已，我没用过，想发出来试试。”
　　她在顾左右而言他。
　　宋连晟摸摸下巴，道：“好了，那又是我自作多情，”说着故作随意道：“你今天都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刚才跟两个朋友见了个面，现在正要回家呢。”
　　宋连晟道：“哦？朋友？男的女的？”
　　梁慕暄不由笑起来，道：“你猜啊。”
　　“要我猜，猜中有奖吗？”
　　梁慕暄道：“你这个贪财鬼，干个什么都想着捞好处。”
　　那边宋连晟一本正经道：“没有利益哪来的国家行为？这可是我作为国政从业人员的专业素养。”
　　嗤笑一声，梁慕暄道：“好啊宋大才子，你倒是说说你想要啥 ‘利益’？”
　　宋连晟微微叹了口气，道：“我想要的，你远在太平洋彼岸可是给不了。”
　　他的语气有点暧昧，梁慕暄翻个白眼，道：“既然这样那你也不用说了——看来你还是很悠哉的嘛，赶due赶的要通宵了还不忘耍嘴皮子。”
　　电话那头，宋连晟眉眼英俊柔和，想象着梁慕暄讲电话的模样，他轻声道：“跟我说，这两天过的开心吗？”
　　这是他打电话时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有什么好玩的事吗？工作开心吗？过的高兴吗？
　　有时他的口气让他觉得，这其实不是一句问候，而是担心。
　　可是，他是在担心什么呢？
　　夜风撩起她鬓边的刘海，梁慕暄微微放松身子，靠在长椅靠背上，望着欢笑着跑远了的小孩子们，轻声道：“嗯，开心。”顿了顿，不等宋连晟说话，她就又道：“我不搅你了，你快弄你的due吧，再聊。”
　　宋连晟“嗯”了一声，道：“机票是二号的吗？我过去机场接你。”
　　“好。那就先这样，拜拜。”
　　“晚安，慕暄。”
　　电话收了线，梁慕暄静静坐了一下，觉得心情松快了一些，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在夜色中快步向家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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