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锋[星际]

　　卫城在一片漆黑里猛地睁开眼睛。

　　噩梦里的景象仿佛还残留在眼前，他睁大一双鹿眼，盯着舷窗外浩淼的宇宙，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喘息。

　　平复了一会儿，感觉心跳稍微平静下来，卫城蜷缩起身体，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小的球，藏进被子里。

　　回程的军用运输舰已经出发三天了，沾着加洛林家的光，他在军舰上拥有了一个小房间，一个人睡。在通过控电所制造的人工黑夜里，他已经惊醒了三个晚上，他的身体从关押重刑犯的地狱里出来了，心却仿佛仍旧在黑暗里。

　　每每陷入睡眠中，他的梦里就会出现或是漫程女子监狱里那个在他面前被活活打死的少女，或是波诺瓦尔星上累死的小伙伴，或是矿里那个曾摔死失足犯人的地下洞窟，或是申叔染着血的温和笑意，或是那个终于把他拉到军官宿舍里撕他衣服的禽兽的脸。

　　画面真实而鲜活，有时还配有声音，仿佛在睡梦中，他的灵魂被重新拖回了那个时空。

　　总之，没有片刻安宁，每每让他在惊惧与悲伤中醒来，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他虽然只有十二岁，生命中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死亡，从父亲卫璟开始，身边熟悉或陌生的人接连死去。卫城有时候想，可能妈妈也已经不在了，但他以前无从得知，现在则不愿去问黛芙妮，只要黛芙妮不说，他就还可以往好的地方想。

　　这一夜，果然又是半个夜晚的无眠。

　　卫城躺在床上，安静地看着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慢慢地走到地球时七点整，才从被子里爬出来，洗漱，拿过米歇尔给他放在床尾的干净衣物换上，坐在床边等米歇尔来敲门叫他吃早餐。

　　里德餐桌上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道：“小城，你这几天晚上是不是没有睡好？”

　　“没有……我睡得很好。”卫城摇摇头，道。

　　里德又打量他两眼，眼眸里明显不太相信的样子，但没有多说，只是点点头，继续吃起了早餐。

　　晚上，里德拿着从军医那里要来的晕舰专用的抑制手环，敲卫城的房门，今天早上运输舰迎来回程途中的第一次长途跃迁，原本上舰后就一直有些恹恹的卫城突然就产生了强烈的晕舰反应，吐完早饭还一直干呕，一整天都病怏怏的，午饭和晚饭也几乎没吃，被米歇尔押在房间里休息。

　　里德没在门口等很久，卫城便从里面给他打开了门。

　　卫城已经洗好澡，换了睡衣，一副要睡了的样子。

　　“……里德哥哥？”卫城问。

　　里德将手里的抑制手环举起来，笑道：“我来给你送这个。”

　　卫城侧身退后两步，将里德让进来，等电子门自动关闭后，将感应功能关上。

　　里德在床边坐下，等关好门的卫城走到他身边坐下，里德举起手环，卫城便乖乖举起一只手给他。

　　里德很认真地将手环给卫城带好，扎紧，他捏了捏卫城细瘦的手腕，心里感叹了一句实在太瘦了，得好好喂，然后笑道：“好了。小城，今天晚上过来和我一起睡吧？”

　　卫城眨眨眼，苍白的脸蛋上微微透出一点点红色来，他摇摇头：“啊？不……不用了。”

　　“到底是对我生分了。我记得小城小时候来家里，总是闹着要和我一起睡来着。”里德故意露出一点儿很受伤的表情。

　　卫城抿着唇，看着里德，心里明白里德这副样子八成是在卖惨，却偏偏无视不了，踌躇片刻，摇摇头：“没有……”

　　“那你还要拒绝我吗？”里德忍着笑问。

　　卫城咬咬牙，以一种视死忽如归的语气说道：“……和里德哥哥睡。”

　　“噗——”里德轻笑一声，拿了卫城床上的枕头，“那好，挪窝啦。”

　　里德一手拿着卫城的枕头，一手拉着卫城，带他去了自己的房间。

　　里德的这一间房间，空间明显要大的多，床也是双人床，一看就知道原本是给高级军官住的。进了门，里德放开卫城的手腕，走到床边，把自己的枕头推到一边，然后将卫城的枕头搁在了靠里的一次，他掀起被子一角，捏在手里，笑着冲卫城眨眨右眼。

　　卫城踌躇了一下，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钻进了被子里，盯着里德看。

　　“你先睡？我再看会儿资料。”里德将被子盖好，问道。

　　“好。”卫城乖乖地点点头。

　　里德将室内的灯光调成夜灯模式，只单独留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他在书桌边坐下，见卫城在看他，便冲他笑笑，然后打开自己的光屏，调出论文和研究资料来看，又打开一个新文档，不时将感悟记下。

　　卫城陷在蓬松柔软的床里，安静地看着里德，室内最明亮的灯光落在里德身上，突出曲线，照亮眉眼，显得他更加俊美。卫城看他，倒也不是为了这份美色，只是喜欢看他在光里的样子，也不知看了多久，竟然也就睡着了。

　　直至夜半，卫城再一次在噩梦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睡过一觉。

　　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地球时三点十一分，里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看完书，洗好澡，上床睡觉的，此时就躺在卫城身后不远处，一只手轻轻搭在卫城肩膀上。因着卫城惊醒时剧烈的一哆嗦，里德迷迷糊糊地醒了，听见卫城急促的喘息声，他用带着睡意的声音疑惑地唤道：“小城？”

　　然后里德强压下睡意，坐了起来，伸手把床头灯打开，柔声道：“小城，怎么了？你做噩梦了吗？”

　　卫城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他睡觉极为老实，现在的姿势和入睡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背对着里德躺在床上，不答话，只一个劲的细细哆嗦着。

　　里德将身子倾过去，右手轻轻摸上卫城的额头，摸到一手汗，他顺势把卫城额前的碎发向上捋了捋，又柔声问道：“小城？到底怎么了？和里德哥哥说说好吗？”

　　“……里德哥哥。”隔了一会儿，卫城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颤抖，“妈妈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里德抚摸卫城发顶的手和身子一同一僵，须臾后，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卫城细瘦的身体随着他的声音又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弱弱地说：“……所以黛芙妮姐姐半个月以前就说要去查妈妈的下落，却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和我说是吗？”

　　这是自里德再次见到卫城后，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带着哭腔。

　　“……是。姐姐其实已经查到，秦姨在你离开后第二年，就因病去世了。”里德有些无力的说，他将身子压的更低，几乎贴在了卫城身上，果然看见小孩儿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泪痕。他无声的哭着，身体一直哆嗦着。

　　里德轻叹了一声，贴着小孩儿躺了下来，在他微微的僵硬中伸手把他抱在了怀里。

　　“五年前，六月一号，我带着莱昂去游乐园玩。回来的时候，发现原本应该在军校上课的姐姐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姐姐的表情很严肃，家里的气氛很沉重，莱昂吓的缩在我身上，不敢像平常一样扑到姐姐身上。我一下意识到出事了，就问她‘怎么了’，片刻后，她才用一种冷冰冰的声音说，‘爸爸妈妈被联邦游击队暗杀了’。”里德在寂静的房间里，倏忽开口说道，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温和和。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几乎吓傻了，我下意识地问她，‘什么’，姐姐猛地站起来，高声说，‘你听不清吗？爸爸妈妈死了，被联邦人杀了’。莱昂立时大哭起来，他当时七岁，不知道什么叫死了，只是被姐姐的样子吓坏了。”

　　“出门旅行，说好二十号回家的爸爸妈妈，突然就不在了，姐姐十九岁，是家里唯一的成年人，加洛林家的天好像一下子就塌了。别人都说加洛林伯爵要没落了，等着看加洛林家的笑话。我是年纪家里最大的男人，却好像除了不哭，什么也做不了。姐姐继承了爸爸的爵位，操办葬礼，打发来客，然后去申请了军校的特殊考试——没有一个身负官职的人，这个家撑不下去。”

　　“我其实不知道考试期间发生了什么，但同批申请的学生一共十个，只有两个人活着回来，得以提前毕业，并以相对较高的少校军衔进入军队任职。而我在这期间忙着学习打理家里的产业，公司，农场，工厂，家里的用度账目，我什么都不懂，看什么都是一团乱麻，只能在米歇尔爷爷的帮助下一点点学。”

　　而他那时候十四岁。

　　里德收紧手臂，把卫城抱的更紧，声音更加温柔：“好在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加洛林家还是一个家，还是贵族……小城，我知道你可能经历的比这更多更惨，你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不幸，见证了很多的死亡……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你还活着，你要相信我，未来会变好，变得很好，相信我好吗？”

　　须臾，卫城的双手捏住他的双臂，用哭泣着的、哽咽的声音说：“……他们……他们都不要我了，爸爸……妈妈……还……还有申叔，他们都不要我了。”

　　里德亲亲小孩儿的耳朵，轻声道：“小城，不怕，里德哥哥要你，我要你。”

　　“我……我……其实很怕死，我怕死了……就见不到妈妈了，我还怕死会好疼，他……他们看起来都好疼。可是活着，也……也好疼，他们总打我，还欺负我……总欺负我……特别……是……是那个变态……”卫城继续断断续续地说。

　　“以后没有人会打你，没有人会欺负你，所以你要好好活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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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少爷，卫少爷真的不起来吃早饭吗？”坐在餐厅里，米歇尔有些担心地问道。

　　里德回想了一下，昨夜小孩儿一边哭着一边断断续续说了好久的话，后面几乎是在胡言乱语，然后就是哭，直到四点半才累的在他怀里睡着了，今天他起床时，怀里的小孩儿眼皮都是红的，今天恐怕要肿成桃子。

　　这样想，里德觉得更心疼了，他微笑道：“一会儿打包一份粥给他吃吧，让他再多睡一会儿，这几天恐怕都没有睡过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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