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风云录

　　怨与恨，有什么差别？琴姨怨范祈风、方天云恨范祈风……这些怨、这些恨，早已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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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郎昱以最快速度把我的护照翻了出来。第二天，我已经离开了台湾。
　　刚到达洛杉矶，我们先找了一家酒店落脚。令我退缩的是，水心他们的目的地是方家。
　　自从四年前海云亡故后，我没有再见过海云的亲人。后来听许颖不小心提过，琴姨夫妇在失去爱女后，举家回到美国去了，就连房子和公司也全都卖了出去。一年前，海云的父亲也因为心脏病而去世了。当然，许颖泄漏了水心和郎昱极力想隐瞒的秘密，被二人赏了两拳。
　　现在，事隔四年，琴姨能够放得下吗？还有天哥呢？我绝对不会忘记，当初，天哥那对冒着火的眼睛——

　　「海云是因你而死的。你内疚吗？很好，而我不会同情你。对于一个有良心的人来说，自责一生，比死更痛苦。你会还的，还清你欠海云的一切。」

　　天！我必须再面对这一切吗？何必？既然只有恨，何苦害了别人，又苦了自己？我再去挑起琴姨他们的丧亲之痛，难道海云就能复活吗？无法改变的事实，为何要再起风云？
　　在那半年的治疗中，医生给我的指示是尽力保护自己。三年多来，就像壁虎断尾自保一样，遇到自觉无法解决的问题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总是能闪则闪。而此刻，我知道，我平静的生活已遭受了严重的威胁。
　　虽明白被找到后必定会有一顿臭骂，但我仍是选择逃避。
　　唉，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那个早已消失三年的神秘人又出现了。而且以他带来的三、四个人看来，他的目的正是阻止我逃走。
　　为甚么是他？我对自己的说服力颇有信心，但这个神秘人总能以一言半语就让我弃械投降。他手上的底牌，够大了！每次当他提起飞云，总能勾起我的内疚。

　　「你现在的行为，根本不配得飞云的栽培。你的坚强只在表面，像鸡壳般一敲就碎。飞云，她是看错了你。」

　　其实，不妥协也不行。骂了几句后，他直接让那几个保镖似的巨人把我架上车子，然后直往我逃出来的酒店驶去。
　　到了酒店，正巧水心三人刚发现我溜了，准备追去机场。那位「神秘叔叔」未等郎昱他们来得及反应，把我丢在门口就走。而奇迹地，我没有被任何人「逼供」——虽然许颖的表情表示他很想这样做，但他在开口之前已经被水心押着先走一步了。留下郎昱负责拖着我，随后跟到方家。
　　应门的是琴姨。她看到我们四人先是一愣，然后连忙打开大门让我们进屋。
　　他们是有意的吗？似有若无地，郎昱和水心把我挡住了，琴姨起初是看不到我的。等到进了客厅，二人不约而同地把我抓到琴姨面前。
　　「琴……姨。」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豁出去了！
　　琴姨先是有点反应不过来，然后……她竟然轻拉起我的手——
　　「好久不见！祈风。听水心说你越活越回去，该打！你是越来越漂亮了！也二十七了吧？有对象了吗？」
　　我微张着嘴，不知所措。我想，就算有人在我嘴里放进一只鸡蛋，我也不会注意到。
　　站在我眼前的……真是琴姨？海云的母亲？当年曾以哀怨的眼神凝视着我的琴姨？
　　「祈风，你干甚么呀？发傻了？」
　　琴姨看我呆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好再度投石问路。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因为我不知道我该说甚么。而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叫唤：
　　「妈，你出去很久了，是谁？或者你会觉得我烦，但我作为儿子，也必须提醒你一声：厨房已经开始冒烟了，我希望我们的午餐不会飞了。」
　　琴姨惊呼，急忙往厨房跑去。
　　「当」一声巨响，琴姨的声音再度响起了。
　　「见鬼了！臭小子，你不会把炉子关掉呀？这次好了，你又尝不到你母亲大人的『爱心午餐』了！」很是惋惜。
　　「这……你当人家的妈，还不知道你生的儿子有多少斤两吗？」
　　这是……是天哥的声音。方天云，海云唯一的哥哥。他也在这儿？想必……他已经把博士学位拿到手了吧！否则，好胜的他才不会书也不读就中途跑回来。震惊过后，我想起天哥的厨艺……唉，其实说厨艺还好听了点。天哥和厨房好象前世有仇一样，好好一个设备齐全的厨房，也会无辜地被天哥弄得乌烟瘴气。这一点我是记得最清楚的，因为海云曾说过，她哥哥曾经为了煎一只荷包蛋而差点把家里的厨房烧掉。也是从那次起，天哥才不得不向母亲和妹妹低头，接受了自己没有烹饪天份的残酷事实，恰巧应了那句「君子远庖厨」。
　　突然，一声尖叫又从厨房传了出来：
　　「天哪！方天云！你快给我滚进来！要烧起来了呀！」
　　我吃了一惊。而许颖马上往声源奔进去，水心和郎昱也架着我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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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是你，无缘无故忽然突发奇想企图虐待你老妈我的胃，要我下厨煮午饭，现在好了，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儿子你就跟我来陪葬好了。」
　　「我也不想嘛，是老妈你自己说，你近来厨艺突飞猛进，儿子我才牺牲小我贡献出我的胃让你作试验……」
　　好小好可怜的声音，出自缩在双人沙发上的一对母子。而在他们对面，正坐着一个板着脸的人。
　　那人是许颖。真厉害，连一向嘻嘻哈哈的许颖也生气了，惹火他的方家母子绝对值得嘉奖。
　　「老妈，为甚么我们得在这儿坐以待毙？我们都是长辈耶，虽然我只比他们大了那么一年……」
　　「臭小子，你就少说一句吧！看，他的眉皱得更紧了……」
　　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吧？显然，郎昱和水心也是这样想。他们绕过沙发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把手搭在许颖肩上。然后，水心开口打圆场：
　　「好了好了，我好饿呢！你们打算瞪到甚么时候？要瞪，也等到解决午饭后再瞪个饱吧！现在，吃饭皇帝大，阻我者死！」
　　不会生气的人永远是气不久的。被水心这么一嚷，许颖的怒气也荡然无存了。
　　「别说我喧宾夺主，我这个人没甚么脾气，生平最恨别人糟蹋食物。不会煮的人，就请别逞强，认命点吃人家料理的食物。」
　　其实，只能算是琴姨和天哥倒霉吧！一向凡事无所谓的许颖是个厨房好手。他这个人呢，没甚么所谓的嗜好。对「食」方面，却是严格得教别人难以伺候。例如咖啡，他从不肯像我般一包即溶咖啡，随便用热水泡泡就好。他说要喝咖啡，步骤可就复杂了。咖啡豆要自己挑，买回来后再慢慢磨碎，然后还有一大堆的煮咖啡方式可供选择，甚么虹吸式、滴泡式、蒸气加压式、水滴落式……
　　好不容易安抚好许颖的怒气后，我们把他赶进厨房去准备晚饭。
　　本来，我以「帮忙许颖」为理由，想逃进厨房去躲一躲，但郎昱却拉住了我。他的眼神很坚定——看来，这一次郎昱不会再容许我逃避。
　　郎昱这样做完全是好意。可是，他低估了水心对海云的感情！
　　「祈风，」方天云最先说话，脸上带着一个祥和的笑容，「你——和水心在一起吗？」
　　我一惊，心跳猛然停顿了一秒。偷偷瞄了水心一眼，我发现他吓得连手上的水杯也掉到地上去了，清水沾湿了米色的地毯。
　　「……不，方——先生，你误会了。我和水心已经有三年多不曾见过面了。」
　　方天云摇头：「你不能怪我误会。当年，水心小子可是口口声声说爱你的呢！」然后又苦笑，「还有，你不肯再叫我一声『天哥』了吗？」
　　我低头。「天哥」？我已经不配了！我害死了他唯一的妹妹，难道真能赔他一个？不，我没法让一个死去四年的人复活。
　　身边的郎昱见我不出声，只好出面打圆场：
　　「天，祈风和我们是真的有三年多没见了。」说完这句话，郎昱还别有深意的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指我失踪三年半的「滔天大罪」。
　　「天」是郎昱对方天云一贯的称呼。虽然方天云比我们大一年，但对于成熟稳重的郎昱来说，叫方天云「天哥」实在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方天云很无奈地摊了摊手，兴致勃勃地笑看郎昱：
　　「阿昱，知道啦知道啦，你怕我把祈风吃掉吗？喂喂，你们可别把我当吃人不吐骨的妖怪喔，也别把我当作想吃掉小红帽的大灰狼。我的说话没有言外之意，别给我安上罪名。」
　　我抬头，终于鼓起勇气面对方天云：
　　「天——哥，我知道你的确有理由误会。我说过，我必须偿还我欠海云的一切。她得不到的幸福，我也必远离千万里。她得到不了的水心，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坐在远远一角、默不出声的水心听到自己的名字，站起身直向我走了过来。
　　终于，他站在我面前。他的眼神多么可怕，多么慑人！而最让我震惊的是他的眼神所表示出来的怨恨——
　　「海云是被你害死的。」
　　我不断往背后的沙发里缩去，但却是退无可退，椅背断了我的生机。水心伸出右手——他的手生来修长美丽，据说是遗传自他那身为艺术天才的母亲。而现在，这双手的目标物正是我的脖子。
　　一直在旁边「观战」、不敢说话的琴姨尖叫，而方天云则是立刻扑过来，企图抓住水心的手。可是，有人比他更快——
　　在水心的手即将碰到我的一刻，一向不愿跟水心闹不和的郎昱紧紧握住了水心的右腕。
　　方天云脚下被小几一绊，跌坐在地毯上。而当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的琴姨，则是立在原地，像是被人点了穴一样。
　　「水心，当年是谁的错，大家心知肚明。」
　　只这么一句，水心泄了气，垂下了手。
　　水心一向都是精力充沛的。我不忍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郎昱总说那不是我的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水心……」我无法再说甚么，只能唤了声他的名字。然后，郎昱用手在我左肩上轻拍了两下，示意我别说话。我心一寒，突然明白郎昱这次是下定了决心，要把一切摊开来弄清楚。
　　我阻止得了吗？以郎昱的从一而终？不，只要他下了决心，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水心，你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海云的悲剧，当然是有人造成。我错在自以为是、你错在朝秦暮楚、许颖错在搧风点火——可是，千错万错，也没有祈风的错。要说她错，她做过甚么？错在明明爱你，却因为替海云着想而拼死避开你，心疼如绞地听着你一声声说爱她？错在不愿夺去海云选择的机会，于是打死也不敢接近我十步之内？错在因为自责，在疗养院内渡过了混混噩噩的整整六个月？还是错在她失踪三年多，只因为她不愿得到海云得不到的幸福？」
　　水心没精打采地叹息，往大门外走去。但在接近客厅大门时，他忽然停下了步伐，却没有回头。
　　「祈风，对不起。可能，这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我从不珍惜别人的感情，所以老天爷要夺走我最珍视的一个，祂要我后悔一生。」
　　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这个显得哀伤阴沉的人，还是我们所认识的、向来乐观开朗的水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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