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如何开始

　　一次和赌徒聊天，说到写故事和写散文。她说写散文有时难免觉得赤裸裸，不若放了感情和心思到故事里面去。
　　深以为然。
　　这次竟是没有办法，原是随手复习了几本师太，写着写着，免不了带出一些私人的赤裸裸的东西。也罢，大家且看着，我且胡说着。

　　爱如何来？怎样去？在开始学写故事以后，这个问题开始困扰我。多么复杂的事情，每次我都捧住脑袋想了又想：是从一朵花里面绽放还是一支舞当中沉迷？或者一场雨以及一个眼神？有时老套，有时俗气，有时离现实去了十万八千里。
　　不不不，都不是那个感觉。
　　爱究竟是如何开始，教人无能为力软弱又止不住的向往，一似潮汐涨落月盈复缺四季更替，没有道理规律可循，却因此越发神秘吸引。
　　最幸运的人，不是强烈被爱的一个人。而是那个人，在爱来的时候，知道它来，感觉它在；有爱的能力和力气，有选择和自由。
　　世界那么大，时间那么长，人世间的花和火，光和影，虹和雨，通通短暂，稍纵即逝。爱又来得那么快，仿佛我只低了一下头，沉吟了一秒种，出神了一刹那，那瞬间，一切都变了，世界都变了。
　　而我，又要怎么样才能知道？要怎么样才能写它下来说它出来？
　　真难。

　　回国呆了两个星期，一开始只觉热，热到头顶生烟脚下似踩风火轮。不急不急，过几天自然习惯，若不是这么热，怎么知道冰冻的西瓜最清凉，怎么听得到蝉声注意得到树荫，怎么闻得见竹席的清香泥土的温度。
　　再过几天竟享受起这天气。最惬意的是入夜，躺在床上随便捡一本亦舒的长篇。故事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甚至某段对话，看了上句，眼睛还来不及换行，下句自己就从脑子里跳出来。
　　但，一定是放不下来的。
　　年纪确是大了，比较不容易被感动，更不要说赚我珍贵的眼泪，哪怕是陆宜那一句“我们是不得不分开”。
　　记性也是差了。因为要搬家，翻了所有的抽屉箱子来理，看到那几大本的日记，中学里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写了不敢寄出去的卡片，一下子愣住：怎么，我竟然真的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能忘记的呢？
　　亏得还有亦舒。有她的文字来提醒我：爱怎样来，怎样具毁灭性的震撼，怎样席卷一切。
　　时间，地点，人物，就此一一淡出。
　　只剩下，爱来的时候。

　　来看这一段：
　　荷生坐在前座，老觉得脖子后面痒丝丝，似有人在她颈后呵气，她忍无可忍，别转
　　头，正待苛责烈火，却发觉他舒舒服服躺在座位里，用一顶破草帽遮住脸，正在假寝。
　　不是他。
　　是荷生疑心生了暗魅。
　　她涨红面孔，连耳朵都麻辣辣地烧起来，颈后那只无形的手竟大胆地伸过来拨弄她
　　的鬓脚，她拂之不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一只手，昨夜那只手。
　　荷生低下头，闭上眼睛，原来真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
　　已经来不及了。
　　可不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周身都放射能量，偏自己浑然不觉。能量太强，一动心一动念都有蛛丝马迹可循，更不用说一个笑一丝眼波。猎物自是逃脱不了，连自己都不能幸免，措手不及之间，一切已经发生。
　　《烈火》这个故事从前并不是我所喜，里面的人物爱和恨都强烈，何况都不掩饰（不需要？抑或是不屑不懂？），甚至于小至言伯母那样的配角，因此上只觉挤逼不堪。更兼夏荷生玲珑得不像真人，读去不只是一点点的累。
　　荷生就似她的名字，清凉，干净，亭亭；命运叫她遇见烈火，不羁，率性，狂燥。那个年龄，每个人都是流动的，未成形的。同言诺在一起，她就是凉的。不是说什么“爱，可燃烧，可存在，但不可以两者并存”，她遇见了叫她燃烧的烈火，所以，她又变了热的。当然，若她体内并无热的因子，烈火自也烧不上她的身。
　　从前看不明白烈火是怎样爱上荷生荷生是怎样爱上烈火，没头没脑，轰地一下就来了，还很替小言抱了一下不平。根本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啊，这两个人。
　　这次再读，爱上这一段：
　　荷生抬起头，并没有惊讶，宛如她一早知道他会来，她似在等他。
　　脚背早被雨溅湿，她没有退后。
　　荷生看向雨中，他站得离她很近，手臂与手臂之间像是没有缝隙，但又好像隔着一线天，荷生动都不敢动，也不能动，她已被点了穴道。
　　脖子后边那股酥麻的感觉又来了，这次，她肯定是他在呵气。
　　前有水，后有火，荷生不知如何抉择。
　　过了很久很久，荷生听得他说：“我会同言诺讲。”
　　荷生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很抱歉。”
　　哈，可不就是，本来就是一件没有道理的事情啊，谁都不知道的是不是？
　　非要等到它来了，才知道躲不过，命运的轨迹经已扭转，哪有再做抉择的可能？
　　把这段一读再读，喜欢到极点。
　　就好像那个谁同乔说：“如果我可以不爱你，我才不会爱你。”
　　太迟了，已经走不脱。爱来了就来了，结果会怎么样，已经无从计较。这时分，除了纵身扑火，哪里还有第二条路？
　　这莫名凄楚，惶恐，还有小小的惊同喜，全叫短短两百多字写到尽写到透。

　　有谁记得这一幕？
　　露台上挂了许多攀藤植物，显然有数十年历史，紫色的不知名花朵在晨露中鲜艳欲滴。
　　这时候下起微雨来，我口中尽呵白气，印象中这亚热带城市从来未曾这么寒冷过。
　　我还穿着昨夜的衣服。
　　我决定到附近的士多去打个电话把他叫醒。
　　刚站起来，听见文思叫我，“韵娜？”完全不相信，他见到的确是我。
　　我抬起头，见他站在露台上，立刻心花怒放。
　　我向他挥手，他揉眼睛。
　　我大声嚷：“说呀！说‘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
　　他说：“我马上下来。”
　　我也奔上楼梯，两人在梯角撞个满怀，但我们没有拥抱，只是笑弯了腰。

　　左文思可是真爱王韵娜？王韵娜可是真爱左文思？我一直不知道答案。只是看到这里，怎么叫人不心软？
　　师太真真是创造氛围的高手，廖廖几句话，不动声色地写景色写寂寞写无望，写到读的人直掉进当时当地该种心情，不能自拔。
　　这一刻，他们好像两个小孩子，浑忘了前事和去路，还有自身和这个小小世界，忽然可爱真实起来。
　　我猜想，真心或许该是这一刻表露，若是有爱，也该从这里开始。
　　翻过头去一读，咦，这样经历坎坷命运奇突心境苍老的韵娜，原来只有二十六岁。是的，只有二十六岁。大学里读，哦，她原来已经二十六岁，难怪；现在不，现在我老了，她却还是二十六岁。
　　大学里也去宿舍楼下教学楼外等过人，满腔子的少女情怀，也有花，也有雨，怎奈时间都不对，哪有这么巧这么好的事情？两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动作拿捏到位，我刚一抬头，你这就扬手，怎么可能？做多几次自己也觉浪费。再后来，更不相信意外的惊喜这么一说，一颗心禁不得任何意外，惊喜？不要也罢。
　　原来，书里的故事真的只是故事而已。

　　再来，看这个：
　　余芒用尽力气譬喻给小薛听，“是这样的一种感觉：女主角与另外一个人跳舞，可是眉梢眼角，尽在男角身上，每个表情，每个姿势，都为他而做，男角虽在远处，一丝一毫都感觉得到，完全不能自持。”
　　啧啧，真是难为了她，妙就妙在小薛一样听得明白，知道她在讲什么。
　　确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一回事，这般荡气回肠，百转千回，欲语还休。
　　可不就是这一丝一毫的事情？空气中似有无名磁场无形牵系，那一头轻轻的一分颤动，传过来便是惊天动地排山倒海的震动。
　　若没有了这丝这毫，这眼角眉梢，还有什么道具能叫爱开始的如此奢华又兼凄迷？
　　可惜只可惜，跳舞要两个人，舞步的花巧不是人人擅长。每每一曲终了，我回头去看，那个人早已离场，原来我所有的表情所有的姿势都是白费，唯一的观众早已离场。

　　最后一段：
　　天渐渐下起雨来，把我们留在咖啡座近落地长窗的位置上。
　　露天的竹架长有紫藤，叶子经雨水洗涤后青翠欲滴，花是玫瑰红的，更衬得瑰丽。
　　另一边是水塘，骤眼望去，俨然一派水连天的烟雨景色。
　　啊，还没进入正题，渲染，渲染而已。
　　他的手很温暖很温暖。
　　“结婚，是很复杂的一件事吗？”他淡淡地带起。
　　我有点紧张，又有点悲哀，这一刻终于来临，但我并没有太快乐，我只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为何紧张？为何悲哀？又有什么重负一下放开？知道的人自会知道。
　　尘埃落定，岁月静好，如是而已。
　　年轻的时候怕一眼望得到头的未来，走了一路以后开始害怕不确定害怕意外。一切好的美的东西若不实在，要来无用。
　　爱来的时候，太累，太累。整个人都是紧张的惊恐的，惟恐一个不小心就落空，或是找不到合适的姿势。
　　一颗心荡漾的年月已经过去，太快乐太欢喜都不是好的迹象，淡如微风，也就是了。

　　赤裸裸的假期结束，我又回到这冷的城市。飞机的两头仿佛是两个世界，不仅是汗，我的很多东西一下子就不见了，比如感慨，比如闲情。
　　不，我不怪自己，不怪生活，不怪社会。师太早就说了，是那热的都市太妖异，叫人的种种情绪不由自主地强烈，脱离掌控。
　　只是，我怕自己忘记，怕忘记从前那些等爱的日子，等爱开始的日子。
　　绕了又绕，转了又转，还是不知道爱是如何开始。这永恒的谜题，就在解谜之间我们经历那些爱经历沧桑，然后成长。从夏荷生，到王韵娜，还有周子君，世界变了，我们也变了，爱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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